劉亮程
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tān)草惹(rě)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邊的兩朵;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還有一次,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墨綠墨綠的,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
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澆(jiāo)灌(ɡuàn)麥地的人沒看好水,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后睡覺去了。水漫過田埂,順這條干溝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終于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睡,做一個夢,也是滿足。
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終于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而這一小片的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
這些簡單地長幾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我活得太嚴肅,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來到來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huānɡ)野(yě)曠(kuànɡ)敞(chǎnɡ)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努力進入時不經意已經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這句話既表現(xiàn)了我對人與自然相融為一的渴望,又暗示了一種無法相融的孤獨。正因為如此,我才努力要“真正進入一片荒野”。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并不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覺到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并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里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
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摘自《初中生世界·七年級視野版》2014年第05期)
小閱告訴你:在這篇散文中,作者表達了對那些艱難、卑微的生命的頌揚,頌揚它們堅忍、執(zhí)著、坦蕩的生命品格,也表示自己要克服狹隘、脆弱和消沉沮喪,像草木那樣,堅忍、執(zhí)著、坦蕩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