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啊妮
詩集《新謠詩》收錄的是詩人成路,2016年5月至2021年3月創(chuàng)作的作品。以《新謠詩——獻給陜甘紅軍、陜甘革命根據(jù)地的創(chuàng)造者以及他們的后代!》和描寫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一方面軍贛南、黔地長征的《心祭》為主體,此外還有長詩《鹽道短章》《七日,或次仁羅布》,大型組詩《二十一克紅色》,短詩劇《窄巷》等?!缎轮{詩》恢宏勁健,詩人以波瀾起伏的情感律動作為依托,一氣灌注,在作品中形成一種思想情感的豐富性,整部詩集具有縱深感和幅度感,進而形成精神氣場的巨大穿透力、恒久力。在作品里,生命的真諦,先覺者的精神雄姿,歷史的回聲,哲思的深度都和諧地融匯一體,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了砥礪奮發(fā)和勇于獻身的革命精神,讓回歸歷史和展望未來成為一種詩歌精神的“對視”,是一部現(xiàn)實題材的詩集,是記錄那個紅色時代重要的詩之腳印。
從《新謠詩》的語言形態(tài)考察,在整部詩集的文本構建中,詩人無疑是擅長造型性語境的,在突出龐雜的原始意象群互相干擾沖突中凝聚了詩人對于生命深度的理解。在整體美學拓展中,詩人始終堅持歷史的“時間”與“空間”在場,以哲思審視的社會歷史為宏觀的大背景,借助觀念、語言形態(tài)的創(chuàng)新技藝,原生態(tài)意象的借喻、象征的抒情和敘事的情感秩序內(nèi)部搭建,完成了對于時代命運與歷史融合交織的遣懷抒發(fā),以及在此背景下自覺于個體的生活化意象,并混合了智性、悲憫、良知和血性的自由生命力。詩人對原始意象的天然信賴和探索,盡量排除修飾性語匯,并通過個性化的有機組合,形成了淳樸古直卻極具塵世包容性的個性化語言風格。
作為紅色歷史滋養(yǎng)下的詩人,成路肩負著抒寫時代詩歌的使命。他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種歷史現(xiàn)場和精神在場的“目睹”,以詩立命和為詩而“戰(zhàn)”,都是他必須上膛的詞語彈藥,或者個體詩歌精神的永遠“未完成”。在《七日,或次仁羅布》的構建中,具有濃郁乃至如瀑布般清冽的思想情感的沖擊和震撼。成路的語言散化抒情是純粹而真摯的,而整個寫作動機卻是特定詩緒軌跡的自動化抒情體系,即詩歌主體的“我”已然與具象中的及人、及物、及事、及情完全融入,或者更直接地說在詩中的“去個人化”是循序漸進的,在詞根中聚精會神地經(jīng)營靈魂深處閃爍的嶄新“自我”,這也是此詩的生命深厚意味?!拔蚁胫?,東邊遠山頂上飄過的像人的云,有無法號,有無法衣?”生命終歸是一次回歸之旅,語言就是皈依原初的生命。
在《七日,或次仁羅布》的思想行走中,詩人最大限度地剝離日?,嵥榈睦p繞,以個人內(nèi)心經(jīng)驗打磨意象,仿若在靜流的小溪中覓得象征的“倒影”,排除了“個我”的偶然性。成路給予文本現(xiàn)代詩語最大的言說自由和純凈的想象空間,極具排他性的語言系統(tǒng)中,“石頭壓著石頭,痛苦而峭拔的雍布拉康,像約請公元前紺紫的農(nóng)奴一樣,讓我清點去向吐蕃國的王宮道旁布滿塔狀的經(jīng)幡,清點鈣化的青稞麥粒和酥油茶”。原始意象的思想塑形,不斷凸顯和遞進著旅途中的生命本體的自然處境,原汁原味的語言就如天空的沙塵,顆粒分明。詩人源源不斷的語言再生能力,陌生化的異質(zhì)感,以及對生命本真的深度挖掘,都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著個人化語言的巨大魅力。
詩歌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是與靈魂息息相關的,它的精神力量永遠始于現(xiàn)實生命意味和聲音,是現(xiàn)代詩語對精神蕭條詞根的有力“回擊”?!罢Z言是無邪的/如同霾里的微粒子/如同元大都遺址的鳥不食/他們本應棲居在自己的疆域里/或者繁衍/或者凋零/而人們/時常調(diào)動把語言逆向排序的嘴/在自家的園子里潑灑砒霜/也潑灑剔透的冰毒丸?!保ā而B不食》)。在成路的語言里,原發(fā)性的思想火焰是個人話語的利劍。從成路的構詞方式中,我們可以領略到一種全新的語義觀照,在詩歌日漸式微的當下,成路的詩歌讓我們感知一種圣潔的生命答謝,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閃光和重返,這是有生命意味的詩歌聲音,遙遠而近在,渾闊而厚重。
成路說:“《新謠詩》,是一首以陜甘紅軍、陜甘革命根據(jù)地的創(chuàng)建為敘述線索的戰(zhàn)爭題材詩。今天寫過往的戰(zhàn)爭,我以為不再是需要敘述打過什么戰(zhàn)役、怎么打的、犧牲了誰、誰和誰如何拼搏,而是探尋這些英雄的靈魂安在,英雄的精神進程及繁衍、繼承。”正因此,在他的“謠歌”系列里,對于宏大敘事的整體美學性呈現(xiàn)是極致縝密的,在抒情中的情感鋪排是沉穩(wěn)并投射厚重的精神力度,對于民族情結(jié)保持著高度的向上的精神,不斷以高邁的情懷遣懷。最可貴的是在摒棄范式抒情的俗流中,成路開啟了自我語言的本質(zhì)性力量。
從《新謠詩》6首“謠歌”可窺,詩人塑造的“游擊隊長”“老艄公”“書匠”“人兒”等人物具有寫實深意。以小劇場的視角打量歷史橫斷面,頗具藝術審美精義,在陜北民間歌曲、勞動號子、方言敘述、民謠等語言的節(jié)奏中,借用比興和口傳的氣韻,在有韻腳的語境中嘗試一種特色的地域性語言探索。一方面,是激越的精神傳頌;另一方面,是昂奮的思想托舉。在泥沙俱下的時代背景下,民族性的英雄情態(tài)是蓬勃的,在層層推進的故事性“謠歌”里,詩人深植了一種民族傳統(tǒng)美德:堅強、勇敢、良知和覺醒。
“生命冊頁賡續(xù)新頁碼”,人民永遠是詩歌精神的最終主場,當詩人把自身前置于人類的生活中,這發(fā)自生命底部的“謠歌”就自帶鮮活的泥土氣息、煙火味,就有了巨大的能動性。如《夢》《自己的影子》等作品,詩人都用詞根摸索前行,在“地獄”中心,為了澄明個體生命的真相,詩人置放了語言的“軍火”意象。作為一位生活在紅色陜甘地區(qū)的詩人,創(chuàng)作為民眾犧牲的先烈的革命精神的詩歌,或許就是用詩歌語言進行沉思和緬懷,才是對生命的全新審視和警醒。
《新謠詩》具有粗獷而溫情的思想空間形式,是精神的亦是肉體的,在人類對現(xiàn)實的抗爭中不斷凸顯生命的力感,與地域性的現(xiàn)代氣息相伴。詩集在寫作過程中,詩人通過不斷確立歷史與時代的終極使命,致力于在文本中書寫出具有生命深意的“長詩”。作品在句式的排列,語言的通悟和情感的厚重下構筑了建筑美學的穩(wěn)定性原則,使其在思想上,歷史、自然和生命中被一一指認。文本的透氣性就是靈魂的輕盈度,個體生命的沉重在詩歌體系中形成了溫情、悲憫和包容的思想情感。詩歌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與靈魂息息相關的,其思想力量始于現(xiàn)實生命意味。在不斷攀升的謠曲中回望歷史的苦難與希望,成路個體生命的話語得到了升華。
向文字索要內(nèi)在和獨特的精神秩序,獲得的是情感和美感。在成路的詩歌里,詩人將人類命運的共情實踐于語言的超越,在字里行間,詩人將自然的蒼茫感與人類生命的力感、原始感以神秘的詞根進行黏合,一種精神的氣勢由此形成。詩人原始意象的帝國打造,從遼遠的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人類的精神形象,構成了詩歌文本宏闊的思想背景,以及強有力的雄性文學意識。
在對抗艱難的語言努力中,詩人成路堅持的是詩歌里的智性、悲憫、包容和良善,這是人類的終極目標。從生命源始到詩歌美學的另類重建,詩人成路通過語言的原始意象,讓他的日常生命現(xiàn)場持續(xù)迸發(fā)光芒,并不斷使其語言烙印上個體精神雄渾的蒼勁。詩歌的旌幡是其審美和文學性。無疑成路是詩歌的寵兒,是成長在黃土地上的大地之子,他對語言的敏感接近神性的純凈,情感的韌性使他成為一名成熟的詩人。在成路以生命意味置身于語言的美學王國中,他正不斷放射出恒久、曠達和超逾的詩歌美學力量。以對原始意象和傳統(tǒng)文化的深入把握,對現(xiàn)代漢語詩歌做出的貢獻,中國詩壇一定會更加觀注成路的詩歌美學。
[附]成路的詩兩首
頌詞(一)
幕合。晨啟。
我看見,長者沐手焚香,孩童點燃炮仗。
我聽見,坐落在荒野的樓宇里,異鄉(xiāng)人敘述家的擔子。
我請藥師,開出罌粟的處方單,治病或者下毒。
我請巫師,念咒語,為塵埃里的善言平茬或者使其分蘗。
我借他口,和當空的影子辯論,他有夜晚背面的讖語。
我借他口,道出思想的沉疴,他的手旁是鑲嵌著親人口頭語的尺子。
庚子終。辛丑始。
頌詞(二)
數(shù)羊。不,是在數(shù)牛。
九十九循環(huán)至一,幾輪了,數(shù)目在口里從不出錯。
每個數(shù)目的尾音,撮口
猶如她和他說陽臺上的櫻桃花兒開了時,發(fā)“花”的口型。
口呀,合,開:一至九十九的撮口連接
猶如一座橋木,在左岸和右岸之間,右岸不會知曉。
明晨,二月十四日,一個友人的生日
他猜想,數(shù)目循環(huán)的撮口溢滿櫻桃花瓣,天下將如何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