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曉東
用筆是中國畫最基本的因素,是最本質(zhì)的東西,古人有“神采生于用筆”之說。清人方士庶講:“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中?!彼倪@幾句話概括了整個中國繪畫的精神。中國畫是將自然造化和人的心境、情感用筆墨體現(xiàn)出來,完成一種藝術的轉(zhuǎn)換,變成一種藝術形式。有了用筆,中國畫才能如石濤所說的“畫于山則靈之、畫于水則動之、畫于林則生之、畫于人則逸之”。是用筆賦予自然以生命。因此古人總結說“丘壑之妙,勾勒之妙也”,也就是用筆之妙。
荊浩曾說“吳道子筆勝于象,骨氣自高”,講的是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系。在藝術上,形式要高于內(nèi)容,藝術才能久遠。比如一幅山水畫,僅僅表現(xiàn)了山川,而筆墨上沒有什么價值,一定不是好作品,僅有內(nèi)容,而形式上無力量,藝術將無生命力。
清代畫家龔賢在其課徒稿中提到畫家四要,第一條“用筆要古”。我理解其中的含義:一是要向前人學習,吸收前人的精華;二是要純正、地道。其中最重要的是向前人學習,不斷地學習前人的經(jīng)驗,才能營養(yǎng)豐富,拒絕吸收營養(yǎng),藝術就會枯萎。黃賓虹也談到“章法屢變,筆墨不移”,講的也是這個道理。事物有可變因素和不可變因素,任何事物都一樣,什么都變,那么這個事物就不存在了,不變的東西保持事物的存在和穩(wěn)定,變是使事物發(fā)展。用筆是中國畫的不變因素,沒有用筆就不是中國畫了。龔賢又補充說“用筆要健”,這里面又包含著兩層意思:用筆的力度,即六法中的骨法用筆,同時又有精神方面的內(nèi)容。健康的人包括身體和心理兩方面的內(nèi)容,因此用筆包含著技術性和人文精神。
崔曉東 嶺南九月 121×246cm 紙本設色 2020年
清人沈宗騫作《芥舟學畫編》,其文立論精深、縝密,文辭神采飛揚,其中有一篇專談用筆:“昔人謂‘筆力能扛鼎’,言其氣之沉著也。凡下筆當以氣為主,氣到便是力到,下筆便若筆中有物,所謂下筆有神者此也?!毖韵鹿P應有豐富之內(nèi)含。沈氏又談用筆應“出之于自然,運之于優(yōu)游;無跋扈飛揚之躁率,有沉著痛快之精能;如劍繡土花,中含堅質(zhì);鼎包翠碧,外耀光華。此能盡筆之剛德者也”。用筆自然流暢無浮躁而又沉著痛快,如同寶劍生像花一樣的銹斑,中間卻是堅實的質(zhì)地;鼎被綠色的銹包著,閃耀著光華,十分形象而又貼切地道出了筆力剛勁的感受和道理?!凹劝俪鲆员M致,復萬變以隨機;恍惚無常,似驚蛇之入春草;翩翩有態(tài),儼舞燕之掠平池;揚天外之游絲,未足方其逸;舞窗間之飛絮,不得比其輕。方擬去而忽來,乍欲行而若止;既蠕蠕而欲動,且冉冉以將飛。此能盡筆之柔德者也。二美能全,固稱成德”。生動的語言表達了筆性柔和的最高標準。這兩段話充分地展現(xiàn)了中國畫用筆的豐富表現(xiàn)力和用筆的剛與柔給人帶來的不同感受和無限想象力。用筆,體現(xiàn)了人的性靈、修養(yǎng)和功夫,這些都可以在一根線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明白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
清人張庚在《浦山論畫·論性情》中對“元四家”有一段很精辟的評價:“大癡為人坦易而灑落,故其畫平淡而沖濡,在諸家最醇;梅花道人孤高而清介,故其畫危聳而英?。荒咴屏謩t一味絕俗,故其畫蕭遠峭逸,刊盡雕華;若王叔明未免貪榮附熱,故其畫近于躁;趙文敏大節(jié)不惜,故書畫皆嫵媚而帶俗氣;若徐幼文之廉潔雅尚,陸天游、方方壺之超然物外,宜其超脫絕塵不囿于畦畛也。《記》云:‘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涫侵^乎?”人們在觀賞藝術品的同時可以體悟人生,人的境界,這正是中國畫的高級之處。從畫家的角度講,畫中國畫與其說是一種表現(xiàn),不如說是一種寄托,是一種生活方式,他將自己的生命、情感、追求寄托在一筆一墨之中。因此,過去的文人把做人看的非常重要,人品不高,畫品自然不會高,所以才有柳公權的“心正才能筆正”。筆墨可以表達人的心靈和性情,同時它又有質(zhì)量高低之分,僅靠靈性作畫是不夠的,需要多年的修煉。黃賓虹稱他練筆數(shù)十年無一日間斷,“非朝夕作畫可謂不間斷,要每日練筆力,而筆筆合乎規(guī)律之中,久而久之方得超出規(guī)律之外”。沒有長時間的修煉,就不可能達到高質(zhì)量的藝術水準。
崔曉東 張家界 237×100cm 紙本水墨 2010年
崔曉東 泰山旭日 113×246cm 紙本設色 2019年
歷史上一個時代的書法傾向?qū)L畫的用筆有很大的影響,如唐宋繪畫,楷書入畫,用筆注重提按,轉(zhuǎn)折比較方硬;元人一變,行書入畫,行筆疏放飄逸;明人曾有草書入畫者如徐青藤等。董其昌提出,以草隸奇字入畫,追求一種古樸和奇趣。清末碑學大興,篆書、金石入畫,如金農(nóng)、吳昌碩,以及齊白石等。由此可見書和畫的不可分。書法理論、書法的審美要求、書法的規(guī)則都深刻地影響著中國畫的用筆,使中國畫保持著一種文人書卷氣,保持著和中國文化內(nèi)在的血肉聯(lián)系。
宋代畫家郭熙著有《林泉高致》,他是畫家兼理論家,因此既有理論家的思維,又有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實踐。在談論作畫狀態(tài)時他講:“凡一境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所謂“注精以一之”就是要精神完全集中到作畫上面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不這樣,則作者的精神無法注入筆端,精神不注入,作品將缺乏神采。必須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上面,不這樣,作品將沒有力量和深度,要有一種嚴肅的認真的態(tài)度,如何達到這種狀態(tài)呢?郭熙之子郭思在這段話的后面記述了其父作畫時的情況,作為注釋:“凡落筆之日,必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后為之?!鄙耖e意定,將心靜下來是作畫一個非常重要的基本功,也需要長時間的訓練和培養(yǎng)。郭思接著講:“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復始終,如戒嚴敵。然后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也。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后有成。”這些都是郭熙向他兒子反復講的,要他“終身奉之,為進修之道”。重復始終,如戒嚴敵,就是要用一種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不能以輕心挑之,慢心忽之,最終達到“注精以一之”。■
崔曉東 秋滿關山 125×198cm 紙本設色 2020年
崔曉東 巍巍太行 130×240cm 紙本設色 2020年
崔曉東 香山紅遍 240×200cm 紙本設色 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