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瓊
田園詩派在中國傳統(tǒng)格律詩詞的領(lǐng)域里,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派別。因為田園,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寶貴財富,是人類衣食住行之源。因而,也是人類生存之本。隨著人類社會科學的發(fā)展,田園,看上去雖依舊是農(nóng)作物的生長之地,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卻會因時代的變遷,而使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不斷發(fā)生改變。所以,竊以為社會總是在不斷發(fā)展,當代人應(yīng)說當代事,當代人寫當代詩。作為田園詩詞,似乎無需以新舊來分?,F(xiàn)今人類已邁入21世紀,21世紀的中國農(nóng)村,正在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雖然,我們生活在這個大變化的時代,但,這個“變化”,是一個逐步的過程,并非一蹴而就的。作為一名真正的詩人,我們創(chuàng)作的對象,應(yīng)該是我們親目所見到的田園,抒發(fā)自己真實的感受,對于田園詩詞的創(chuàng)作,更要有自己的真實情感,無須刻意去獵奇和追新,更不能是為寫詩而寫詩。近日拜讀傅占魁先生的田園詩詞,頗受啟發(fā)。
傅先生出生于湖南桃江一戶山鄉(xiāng)耕讀之家。其父是一名抗日愛國軍人。少時家境貧寒,6歲便開始一邊讀書,一邊幫家里干農(nóng)活。至1959年7月離開桃江,到武漢讀初中,1962年9月于文華中學上高中。1964年9月,又下鄉(xiāng)到潛江總口農(nóng)場農(nóng)科所,務(wù)農(nóng)10年。所以,他對農(nóng)村田園有著一份得天獨厚的情感。其田園詩詞描寫的也都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傅先生對于詩詞創(chuàng)作有自己的獨特見解。故而,其田園詩詞意象蔥蘢、色彩繽紛,情感真摯。讀其田園詩詞,時而如沐春風,時而如開畫卷,時而如臨其境。
意境是詩性思維的本質(zhì)。所謂詩性思維,又稱原始思維,意指人類兒童時期所具有的特殊思考方式。其特征為主客不分,運用充分的想象力,將主觀情感過渡到客觀事物上,使客觀事物成為主觀情感的載體,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心物融合的主體境界。形象思維是文學藝術(shù)區(qū)別于哲學、科學的特征。意象,就是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的結(jié)合,也就是融入詩人思想感情的“物象”?!霸谖覀儎?chuàng)作過程中,形象思維要貫穿始終?!边@是傅先生對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個觀點。他在老年大學上詩詞課時,經(jīng)常對學員說:“我們在構(gòu)思詩詞作品時,自起首至結(jié)尾,要始終不離鮮活的形象。”那么,意象思維之于田園詩詞的創(chuàng)作,傅先生是如何運用呢?且看其《早行》:“朝起開窗日影移,佇階風拂暖絲絲。追春一路心扉綠,滿目新枝換舊枝?!?/p>
此詩作于1990年3月1日。依農(nóng)歷大約是仲春。題目即為春晨出行。先生晨起開窗,看見太陽出來了;以“階前佇立”承接,一陣清風吹過,使人感覺有一絲絲溫暖。可見詩人的筆觸,是多么敏感而細膩。然而,盡管只有絲絲暖意,他卻依然“追春一路心扉綠”。心扉,指人的內(nèi)心,心的門扇。而心扉,怎么是綠的呢?這就是采用了通感的修辭手法??膳c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同考。結(jié)句“滿目新枝換舊枝”,想表達的思想大抵也與王安石“總把新桃換舊符”相近。但王安石是用人事的一系列活動,來描述辭舊迎新的氣氛。傅先生卻是從描寫大自然變化,來描述歲序和季節(jié)的更替?;錈o形。全詩從頭到尾,都是鮮活的形象,使人感覺歷歷在目。再看《喜雨》:“晚來翳籠暗無星,淅瀝連宵曙氣清。朝起遙看天際碧,乍聽風漲麥苗聲?!?/p>
此詩沒有標明創(chuàng)作年份。由于傅先生早年是下鄉(xiāng)知青,本詩應(yīng)是在其下鄉(xiāng)期間的作品。結(jié)句的“漲”,是這首詩的詩眼。一夜春雨,次日天曉氣清,見小溪小渠的春水漲了。一冬干渴的麥苗,猛地長高了。萬頃無邊的麥野,如同碧海,陡然漲潮。詩人喜極而作,而象外更含無盡之意。
再看他的《臨江仙·獨步遇鳥》:“嫩蕊頓開春笑臉,絨絨淺草輕搖。晴風乳霧卷重霄。頻聞聲唧唧,片羽影飄飄。 忽似流星飛近我,身前身后相聊。蒼茫是否碧天寥?嚶鳴傾訴里,如雨漲心潮?!?/p>
此詞創(chuàng)作于1997年2月。全詞上下10句,同樣全由意象思維貫穿始終。詩人獨自行走在大自然中,首先看見枝頭上的嫩蕊,那是春的笑臉;微風吹過的地面上,絨絨淺草,輕輕搖動,好像是在歡迎他的到來。這時,詩人的眼睛,從身邊景物移開,抬眼又見乳白色的霧氣,在層嵐上翻卷著。前三句從上中下三個方位,營造了一個三維立體空間。接下來,是主角出場,首先是聽覺。他聽到鳥兒的叫聲,又見小鳥展開雙翅,遠看像一片羽毛,在空中向自己飄移過來。下片緊接著開始與鳥對話。詩人問道:“蒼茫是否碧天寥?”茫茫人海,知音難求。這是詩人在對鳥發(fā)問嗎?也不盡然?;蛟S,他是在與自己的靈魂對話。最終一結(jié)圓滿“嚶鳴傾訴里,如雨漲心潮”。由此可見,此時詩人的心境,與大自然的契合,已達天人合一。
再如:“血汗只知和夢灑,清風吹醒復(fù)興花?!保ā陡偶磁d》)無論是在田間攜鋤、抑或是案上攜筆,只想辛勤耕耘。用血汗追夢,愿祖國昌盛,讓清風吹醒復(fù)興之花;緊跟時代的步伐,歌時政,以形象記之,不著一字奉承?!靶M初收碧雨籠,秧勻玉手遞匆匆”“云畫白,笑飛紅。蒲懸劍立不知風”(《鷓鴣天·端午插秧》),小滿后,雨中田間插秧,別有一番景致;“千山畫卷云飛墨,一水琴橫浪作弦”(《泛舟資江》),一幅俊雅的中國山水畫,在讀者眼前鋪展開來。資江猶如一把古琴,橫在山與山的間隔處,江浪是她的琴弦,日夜不停地彈奏著古老的歌謠……
晚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自然》有言:“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奔氉x傅先生田園詩詞,莫不如是。人與自然的高度融合,“如逢花開,如瞻歲新。”傅先生田園詩詞的創(chuàng)作,由于形象思維的貫穿,自始至終,氣脈通暢,意境蔥蘢。故其筆下的田園,生意盎然。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因在他的意象思維里,力求人與自然的和諧,才使他的田園詩詞,更獨具一格。
我們知道,詩詞的創(chuàng)作,除了需要意象思維方式和必要的修辭手法外,最主要的還是,要有神思,有靈氣。有了神思和靈氣,就會產(chǎn)生許多奇思妙想。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云:“夫神思方運,萬途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庇纱丝梢?,不同的感受,便能寫出與眾不同的詩句。因為,靈氣是指人對外物感受和理解的能力;指聰慧或秀美的氣質(zhì)。有人說是仙氣,抑或是地氣;有人說是孩子氣,抑或是英雄氣。等等。無論它們是相互融合,還是獨立存在,我們在傅先生的田園詩里,通過他筆下精心的描繪,在那一幅幅鮮活的田園生活畫面里,隨處可見。如《題洪湖照》:“煙波一醉水天紅,碧簇荷開粉正濃。只見人浮舟不見,笑聲托起采蓮?fù)!?/p>
多么鮮活的一幅漁家生活畫面啊。這首詩作于1988年8月。題目既為《題洪湖照》,那么,這首絕句應(yīng)該就是在洪湖所見乃至所作了。詩如行云流水,以煙波起興,卻是為了襯托一個“紅”字。那是蓮花的顏色。第二句,碧簇下來,是為了襯托一個“粉”字,更進一步準確界定了蓮花的顏色——粉紅色。然而,詩人看見荷花叢里,隱隱約約些許人頭攢動。他們當然是乘坐小舟而來采摘蓮蓬的人。因為,茂密的荷葉碧簇著水面,哪里能夠看見他們乘坐的小舟呢?突然間,一陣陣爽朗的笑聲傳來,隨著歡笑聲響起的地方,詩人恍然看見一個小孩,正被人舉過頭頂。于是,“笑聲托起采蓮?fù)?,便從詩人的口中,脫口而出。多么神奇的想象??!這首小詩非常接地氣,讀來場面感極強。再如《春嬌試飛》:“一片金黃撲鼻香,紅衫小女畫中央。風箏牽起心頭翅,蹦跳猶如鳥在翔。”
同樣是一幅生動的場景畫面。在一片金黃的油菜花海中,有一位穿著紅衣的小女孩。乍看,像一幅色彩鮮艷的油畫。定睛再看,那小女孩手上,牽著一根風箏線,一蹦一跳,穿行在這幅彩色的畫境中,好像是一只鳥兒,正抖動著翅膀,準備展翅飛翔。詩僅28字,為我們拉開一個帷幕:小女孩那活靈活現(xiàn)的神態(tài),似乎就在我們眼前晃動。場景純凈,詩語鮮活,形象如畫,既無陳言成語,亦無雕琢之痕,雅俗共賞。我們再看《荷塘踏月》:“夜風吹送碧波香,踏月觀荷百畝塘。葉底蛙鳴何事急,游魚隱隱捉迷藏?!?/p>
題為《荷塘踏月》,顧名思義。此詩當然是寫一個月夜賞荷的故事。百畝塘,當然也可以算是一個地名吧。月下的荷塘,分外靜謐。詩人是被那晚風吹過來的香味所吸引,一路尋覓到荷塘旁邊。荷葉底下的青蛙,呱呱地叫個不停。詩人心想:“那些青蛙,難道是被自己的腳步聲吵醒了嗎?”再走近一看,原來有一群魚兒在水中,時隱時現(xiàn),來回游動著。于是,傅先生童心大發(fā),便有了“葉底蛙鳴何事急,游魚隱隱捉迷藏”。不能不說,這便是孩子氣的使然啊。
再看“粟米隨風皆鞠首,棉桃咧嘴話豐年”(《憶江南·田園好》)、“何日重圓山谷夢,歸來長作綠中娃”(《夜飲雙井綠》)、“驚疑峰有翼,數(shù)點鷺飛翔”(《修水南城晨練即景》)、“萬象俱聆聽,清溪戲落暉”(《清溪獨坐》)等等,無不飽含著極具想象力的靈氣。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是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對王維之畫的評價。同樣,傅先生用他奇妙的神思,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幅生動的田園生活畫面。他用擬人的手法,讓粟米頻鞠首,聽棉桃話豐年;閑時品茗,想回歸自然,重做山中的娃;晨練近山,那飛翔的白鷺,是山的翅膀。這些奇妙的神思,是大自然的回饋。而他又將這份精彩,通過詩詞傳遞給世人。
襟懷與感情,決定詩詞的境界。思想境界,是創(chuàng)造精品至關(guān)重要的因素。筆隨時代,現(xiàn)實為依;百姓為本,天地為心。這是傅先生在微信江漢梅園詩詞群里,要求大家一致認同的觀點。田園詩詞,更當如此。田園,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寫田園生活的詩詞,就更要入木三分。不僅要寫出農(nóng)村生活的真實境況,還必須融于自己的真實情感。這樣才能夠打動人。
如他的《搶暴運麥(五古)》,描寫了農(nóng)村一次搶暴運麥的真實場景。若非親歷,是描繪不出這么生動的搶收畫面的。前4句點明在一個月夜搶收搶種。接下來4到12句,描寫的是突然天轉(zhuǎn)陰霾,雷聲像戰(zhàn)鼓一樣喧鬧,閃電更是要把天撕扯開了。緊接著暴雨落下來,平地起汪洋。驚心動魄,形象逼真。4句一換韻,前12句,一步一景,層層遞進。再看13句到18句,從頭上到心頭,只因這是他們用血汗種出來的糧食,不允許浪費一粒。“一步當十步……相看笑甜甜?!币粓鼍o鑼密鼓的搶暴運麥,終于勝利結(jié)束了??偣?2句,語言流暢,白描敘事,情景交融。讓人讀來感覺身臨其境。由此,讓我們真正地了解到農(nóng)民勞作的艱辛,也更進一步理解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正含義。
再看他的《泛舟資江》。詩的起筆點明:多年沒有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山水,兒時的記憶,常在夢中縈繞。詩人退休后,首先急忙回到家鄉(xiāng),當他再次登上資江的小篷船,感覺自己好像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而江浪的濤聲,更像是兒時睡夢中母親哼唱的歌謠?!盀╇U”“微笑過”“天高”“何處壯心牽”,這使他不禁回想起自己半世坎坷的人生。此時此刻,心中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盡?!疤旄呷硒B飛”,年輕時的豪情壯志,似乎再也牽不住自己意欲回歸的心了。水,還是那么清瑩碧透。那粼粼波光,推動著小篷船,好像父母每次佇立江邊,依依送別的情景,殷殷期盼的慈眸?!氨滩ㄒ琅f粼粼送,萬里盈眸是故園?!钡降资遣ü?,還是父母親慈愛的目光,至此,已經(jīng)渾然難辨了。再如:“身化千支蘆管里,鄉(xiāng)音日夜起清謳”(《賞益陽南縣蘆花》)、“靈秀芙蓉竹,綽約出瀟湘。鄉(xiāng)音一語盈耳,咫尺見資江”(《水調(diào)歌頭·鵬城鄰居曹賽先女史乃益陽同鄉(xiāng)欣賦以贈》)。傅先生在許多作品中,都提到對湖南益陽資江的思念。故鄉(xiāng)的山水田園,每每憶起,無不勾動詩人心中那濃濃的鄉(xiāng)愁。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云:“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币源苏Z,狀傅先生之作,可謂尤其如是。
習近平總書記在2015年1月就生態(tài)文明強調(diào):要留得住綠水青山,記得住鄉(xiāng)愁。鄉(xiāng)愁就是你離開這個地方的念想。無論走多遠,故鄉(xiāng)的山水田園,是詩人永遠的鄉(xiāng)愁。然而,在傅先生的田園詩里,我們始終沒有見到一個“愁”字。他用“資江 ”“ 夢 ”“ 兒時”“小篷 船”“盈耳 鄉(xiāng)音”“芙蓉竹”“瀟湘”等等景和物事與他的情相互交融,構(gòu)成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意境,以表達他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
概之,讀傅先生的田園詩詞,讓我感觸最深的,是他的許多作品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跳出一個“綠”字,從而格外引人注目。如:“行舟處,看湖天水闊,再綠新篇”(《沁園春·夏夜泛舟潛江返灣湖》)、“山水隨心綠,人在綠中央”(《水調(diào)歌頭·修水良塘頌》)、“歸來長作綠中娃”(《夜飲雙井綠》)、“田間荒野逢春發(fā),甘苦天生綠是家”(《苦菜口占》)、“情牽云綠處,一品即仙家”(《品宣恩伍家臺貢茶即作》)、“一眸經(jīng)緯隨心綠”(《鷓鴣天·端午插秧》)等等,舉不勝數(shù)。由此可見,“綠”是傅先生田園詩里最典型的一個意象,極具代表性。
傅先生在田園詩詞創(chuàng)作中,始終保持他一直以來所倡導(dǎo)的以意象貫穿首尾的創(chuàng)作思路,詩以氣貫,如行云流水,使他的作品極具美感。用他奇妙的神思,勾勒出一幅幅精彩的畫面,色彩斑斕,極為靈動,讓人覺得可觸可摸。他將深沉的情感,融入他所走過的山水田園,讓我們感覺到與他一路同行。正可謂“追春一路心扉綠”。這是傅先生《早行》中的一句詩。我以此為本文標題,想來應(yīng)是恰到好處。因為“綠”,是田園乃至大自然賜予我們的本色,是生命的蓬勃生機,是清新,是寧靜,是平安,是希望。愿傅先生歲月靜好,詩心長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