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
五更天,窗外黑乎乎的。胡德正老漢雙手捂著肚子,跪在炕頭上,腦袋像一把倒掛的舀飯勺子,擱在腿上。他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硬撐著,不吭聲。胡奶奶點燈,拿來長長的褲腰帶,一圈比一圈緊,纏在他的肚子上。德正還疼,他又把裹頭的毛巾塞進腰帶里。
“這也不是個辦法,得找老中醫(yī),再抓點藥?!焙棠掏鶢t膛里添柴,燒水,準備煮扁食。
“又不是沒找過,沒用。我就不信,還能疼死個人?!闭f著話,又一撥疼涌來。德正的臉蠟黃,從褲腰帶里抽出白羊肚手巾,纏在脖子上,使勁擰。胡奶奶看得清,德正一頭杵在炕頭上,不動彈了。胡奶奶扔下水瓢,掐人中,拍后背,大呼小叫,老半天,德正才睜開眼,看著胡奶奶,臉上擠出一絲澀笑?!袄掀抛?,死個人,真不難,毛巾一擰,腦袋嗡的一下,啥也不曉得了?!焙棠特嗔怂谎?,啥也沒說,端過一碗開水,放在炕沿上。
正月初一的槐樹溝,是從一陣鬧哄哄的鑼鼓聲中醒過來的。那撩人的聲音,順著村頭普濟寺的山門飄出來,穿過光禿禿的槐樹林,跨溝,上坡,鉆進胡奶奶家貼滿窗花的土窯洞里。德正坐不住了。“老婆子,快給我找傘頭,找新鞋,我要去鬧秧歌?!?/p>
“肚子疼,就嫑去了,讓年輕人鬧騰去吧?!?/p>
“槐樹溝鬧秧歌,沒我,不行?!?/p>
胡奶奶知道擋不住德正,就說:“扁食快煮熟了,吃了再走。”德正眼一瞪,“不吃了。那么多人等我,咽不下?!?/p>
德正聳聳肩,走出大門,走得周正,看不出是古稀老人的腳步。胡奶奶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這個老東西,聽見鬧秧歌,就不要命了,肚子也不疼了。
槐樹溝的正月初一,秧歌隊有“排門子”的老規(guī)矩?!芭砰T子”就是挨家挨戶地鬧秧歌。傘頭即興編詞,套進固定的曲調(diào)里,給主人送上新春的祝福。
胡奶奶清楚記得,德正十八歲那年就當上“傘頭”,罕見。正月初一“排門子”,德正不走東家,不走西家,帶著秧歌隊,一溜煙來到老槐樹下的老柳家。進院開口便唱:“槐樹開花十里香,柳家老屋藏嬌娘。嬌娘名叫柳丁香,心靈手巧繡鳳凰?!辫尮凝R鳴,驟停,秧歌隊男女和唱:“哎嗨喲,心靈手巧繡鳳凰?!?/p>
丁香聽著,俏臉緋紅一片,這哪是“排門子”,明明是耍笑我?!皾L?!钡抡粣?,咧嘴笑,清了清嗓子,又一陣唱?!盎比~圓,柳葉長,丁香更比貂蟬強。今朝若是配婚床,來年有娃喊親娘?!北娔信魂嚧笮Γ忠魂嚭逍?。丁香抓起盤子里的糖果瓜子,狠勁兒扔在德正身上,掀開厚厚的門簾,鉆進老屋去了。德正逮住一顆糖,塞進嘴里,一步三回頭,走出大門,五彩絲帶纏繞的油紙傘撞在老槐樹上,德正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傘,心疼地摸來摸去。
那年臘月,柳丁香身披婚紗,走進胡德正家,成了胡奶奶。結(jié)婚那天后晌,有人揪住德正的衣袖,說:“谷地峁村請來一個傘頭高手,正在培訓村里的秧歌隊。就今兒一天,明天就走。”德正二話沒說,扔下新娘,扔下親戚朋友去了谷地峁。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那傘頭粗獷嘹亮的嗓音、高亢奔放的唱腔、穩(wěn)健靈活的步伐,深深吸引了德正。太陽落坡,眾人散去,德正湊過去,和那傘頭討教,兩人說話投機,挽手坐在酒桌上,推杯換盞之間,不覺已是深夜,這才握手告別。十里山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家里,公雞正在打鳴??粗耘f端坐在炕頭的新娘,德正滿屋找搓板,跪在胡奶奶面前,沒完沒了地檢討,胡奶奶心一軟,伸手把德正拉上炕頭。
正月的風撩起胡奶奶的白發(fā),無序地掃在臉上。胡奶奶踮起腳尖看,普濟寺寬敞的大院里人頭攢動。身著彩衣的男男女女,持扇,撐傘,踩著節(jié)奏明快的鼓點,或走或跳,忽緊忽慢,變換著隊形。只見德正一會兒奪過鼓槌,搖頭晃腦地擊打,一會兒站在前頭指揮隊形變換。這一切,胡奶奶再熟悉不過了。
農(nóng)閑時間,槐樹溝的男人們愛扎堆兒嘮家常,嘮著嘮著,興趣來了,折一截樹枝當傘頭,吹吹打打,鬧開了秧歌。鬧騰開,就收不了場,抬頭看,太陽當空,已是正午。德正匆匆回家,胡奶奶黑著臉。看著冒熱氣的窩頭,德正也不好意思吃。拿過水桶,挑一擔水回來,才會坐在門檻上吃午飯。
胡奶奶常想,這人怎么就一根筋呢?斗了大半輩子嘴,一根筋還是一根筋,后來,索性不管了,愛鬧就鬧吧。
太陽偏西,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飄出大年的味道。鬧騰一天的秧歌隊散場了。德正回到家,暖烘烘的。他坐在炕頭,像孩子似的,“老婆子,鬧秧歌十八種陣式,我都給大伙兒教會了。真累人?!闭f話間,胡奶奶煮好扁食,遞在德正老漢的手里。的確是餓了,德正不嫌燙嘴,大口小口地吃。吃著吃著,放下了碗,手捂著肚子,黃豆大的汗珠子從臉上滾下來。實在疼得撐不住,滿炕打滾兒,一張老臉由黃變黑,蝸牛似的縮在墻角。
胡奶奶感覺不對勁,想出去喊人。德正擺擺手,大口地喘氣,“別,別找了,我看,我是真不行了。你甭怕,遲早都得走。”德正喘口氣,又說:“我要是走了,你把傘頭……給我……帶上……”德正高高舉起的手臂,停在那里,像五彩絲帶纏繞的傘頭,一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