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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的神壇

      2022-04-15 23:20:31帕蒂古麗
      北京文學 2022年4期
      關鍵詞:羊肉

      帕蒂古麗

      重癥監(jiān)護室家屬探視區(qū),一個中年女子躬身趴在椅背上,兩只手掌撐住腦袋號啕大哭。幾個穿橘紅色背心的志愿者追過來問我:“您是死者家屬嗎?”那一刻,我的身子一下子失重,恍惚間魂像是要飄出去了。

      那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女子,她的弟弟剛剛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幾個志愿者誤以為我是死者家屬,圍過來問我是否需要服務。這個誤會似乎在暗示我,弟弟離死亡只有一墻之隔,我離成為“死者家屬”也近在咫尺。

      弟弟住院那天正好中秋,我和妹妹各自從長江、香江邊趕來,在弟弟的病床前團聚。弟弟發(fā)著高燒,瞪著發(fā)紅的眼睛,顯得莫名的亢奮:“我從天花板上往下看著病床上的那個人,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在喘氣,很虛弱。一群護士圍住他,醫(yī)生拿著榔頭和扳手,在敲打他的身體,那個身體硬邦邦的,我知道躺著的這個人已經(jīng)不行了,他才46歲,我替他難過,他活不到47歲了?!?/p>

      弟弟滿口胡言亂語,在他的意識中,進醫(yī)院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茶師傅邱二槐,他給大成說:“邱師傅病得很重,你馬上把他送到醫(yī)院?!闭f完又給邱師傅打電話:“邱師傅,你病得很重,回不了老家了,中秋節(jié)你要在醫(yī)院病床上過了,我讓朋友馬上接你去住院?!?/p>

      他床頭的病歷卡上明明寫著:司拉英,男,46歲,重癥肺炎引發(fā)膿毒血癥。他已經(jīng)無法分辨,中秋節(jié)躺在醫(yī)院病床上過節(jié)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值班醫(yī)生叫我去看電腦里弟弟的肺部影像,他不斷拖動鼠標,想從肺片上找到一點黑色的空隙,最后失望地說:“你看他的肺,昨天還有點黑色分布,今天早上已經(jīng)全白了,沒有空隙了,連肺部最頂端的邊角都白了。”

      “我弟弟還能堅持幾天?”

      “靠把氧氣壓縮到肺部呼吸,病人可以堅持一個星期左右?!?/p>

      醫(yī)院取肺泡盥洗液去檢驗,需要實施全麻,醫(yī)生允許我和弟媳婦去探視,“有什么話先想好,揀重要的跟病人說?!?/p>

      弟弟躺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我和弟媳婦戴著口罩,被允許站在五米之外跟他說話。弟弟在說話,卻沒有聲音,口型像在叫媽媽。我很詫異,因為母親患精神分裂癥,我們家的小孩,從小到大,絕口不叫的就是媽媽。

      我問弟媳婦:“他在說啥?”

      弟媳婦有點難過地撇了一下嘴,“他對我和寶寶都沒有話要說,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大哥,讓我們把馬爾照顧好?!?/p>

      他最后要交代的竟然是他哥馬爾……

      弟弟照顧患有精神雙向障礙的他哥十幾年,為他送飯、洗衣服、打掃住處。馬爾到哪里都跟鄰居吵鬧不休,住不了幾天就被房東趕走。弟弟一個月要幫他搬幾次家,他四處托朋友求情為他租房子。馬爾病情嚴重的時候,半晚上能打一百次電話,到了凌晨兩三點弟弟才睡,后來不等到凌晨兩三點,他就無法入睡,總擔心哥哥來電話,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生物鐘。

      弟弟戴著氧氣罩,眼睛朝我們這邊瞪著,等著我們回應他。我怕他聽不清我說話,伸著兩根手指做出一個V的造型。他很費力地朝這邊看了一眼,用手指艱難地做出OK的手勢,這個動作很緩慢,像是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

      弟弟在中山做了四年柑普茶,每年做完茶都累倒,進醫(yī)院住上大半個月,他把那些小饅頭一樣的小青柑看得比命還要緊,發(fā)著高燒淋著雨,還要去給茶打傘撐雨布?,F(xiàn)在他和家人賴以生存的“茶饅頭”,在茶廠里靜靜地躺著,等著他起來。

      在茶廠,我把弟弟的囑咐告訴馬爾時,馬爾用維吾爾語哭喊著:“我弟弟要死了,我弟弟要死了!”他用母語哭喊,是想避周圍人的耳朵,他是對著我和妹妹哭訴。即使他瘋癲,也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就要失去自己的親弟弟,茶廠要失去主人了。仿佛在粵語的地界,這樣說話就能瞞過死神。

      妹妹背著馬爾說:“姐姐,我們都是吃尕娃蒸的饅頭長大的,我們活著,怎么能看著他走。我想來想去,這話只有你聽到,說實在的,馬爾活著是件麻煩事,尕娃照顧了他十幾年,換一個馬爾走了,還沒這么難受,四個男孩兒里面,最舍不得的就是尕娃了,誰走他不要走?!泵妹靡恢绷晳T叫弟弟的乳名。

      弟弟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十四天清早,我去探視,醫(yī)生笑著對我說:“你弟弟想吃饅頭了?!?/p>

      弟弟好轉(zhuǎn)后,第一個想吃的就是饅頭,這個消息讓我喜極而泣。

      我們小時候,父親忙地里的活兒,母親瘋瘋癲癲,我們一家吃的饅頭,都是二弟在炕上蒸的,“哥哥在炕上蒸饅頭”,三弟的作文里有這么一句話。家里人糾正說,“饅頭蒸在鍋里,不是炕上?!倍苋诵?,夠不著案板,其實是在炕上揉好了面,再放到鍋里蒸。

      在廣東中山,他依然喜歡蒸饅頭,任何時候問他,吃什么?他的回答都是饅頭、面條。這次進了醫(yī)院才檢測出他對大米和玉米過敏。童年每天吃玉米糊、玉米餅,每次吃完飯弟弟都喊肚子疼。父親讓他趴在炕上“暖肚子”,他每天吃了飯就蜷縮在炕上,像個小饅頭。

      弟弟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入普通病房,他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媳婦買饅頭,“要是早知道我對大米過敏,就不該走出老沙灣大梁坡,在廣東不得不天天吃大米,胃都吃壞了?!钡艿苷f這話的時候,躺在病床上,脖子上、鼻孔里插著管子,靠管子里的氧氣和液體維持呼吸和營養(yǎng)。

      他很想自己吃飯,十幾天沒有吃東西,他的胃已經(jīng)接受不了任何食物。他晚飯吃了幾口饅頭,晚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喘口氣都費很大的勁,他說,“我連吃饅頭的力氣都沒了?!?/p>

      他脖子左側有個血肉模糊的洞眼,里面插著一根塑料管子,管子穿在一個白色盒子下面進入弟弟的頸動脈,那里用巴掌大的透明膠固定著,小盒子兩只小耳用羊腸線與皮膚縫在一起。方形盒子下面伸出的那根管子,又被分離成三股,連著三個玻璃針管,分別用來注射身體需要的各種液體。那串針管像弟弟的耳朵上掛下來的沉甸甸的玻璃耳墜,隨著弟弟的脈搏晃動。

      晚上,我租了張簡易帆布床,睡在弟弟病床邊。弟弟剛從死亡線上回來,我在他病床邊陪著,想給他最大的安全感。弟弟對著我笑笑,露出滿意的表情,表情還跟兒時一起睡在大炕上一樣純真。

      我小心翼翼地摸摸弟弟脖子上吊著的三根針管,問他疼不疼,難受不難受?他閉著眼睛,憋了半天,大概好久不說話,忘記怎么說話了,說出來的話很反常,“有些東西,就像一個貝殼,把它洗干凈了,里邊的肉還是臭的,不如干脆扔了?!?/p>

      過了半個月,醫(yī)生把弟弟脖子上的插管拔了,露出三只洞眼像三只眼睛,血汪汪地冒著泡。過了幾天,三個洞眼結了血痂,看著像是三只大蒼蠅,我總想用手去摳它。弟弟說,“對付傷疤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忘了它,它就不見了?!?/p>

      半夜我牙疼,他也說,“你忘了它,痛就消失了?!睂Υ弁?,他選擇了遺忘。這讓我覺得他屬于忘性比記性好的那一種人,要么就是疼怕了,過了臨界點,已經(jīng)麻木了。

      我坐在弟弟的病床邊,假裝用力掰一掰他粘連的腳趾,做出想把它們掰開的樣子,掰完問他疼不疼。他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用舌頭與牙齒彈出了一個“嘖”,這是小時候的習慣,表示對我說的話持否定意見。

      “嘖”,這個回答再恰當不過了,疼和不疼,只有他說了算。

      弟弟出生沒幾個月,就被精神分裂的母親當成柴火,把頭塞進熊熊燃燒的灶火里;剛剛會走路,又撞翻了我正在灶火上燙熟的一鐵勺子滾油,他的兩個腳趾至今像鴨蹼一樣粘連在一起,為了不露出丑丑的腳趾,他一年到頭都穿皮鞋。

      被我燙了腳那天,我背著他去西瓜地里。他整整一個夏天都哭鬧著要去西瓜地,父親讓我留在家里做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管好四個弟弟一個妹妹,忠于職守的我,平時忙于家務,根本抽不出身子,帶他去西瓜地。那天下午,為了止住他的哭,我只有背著他走了兩公里的路,去運河邊的西瓜地里吃西瓜。他不能下地,這一路弟弟一直忍住哭乖乖地趴在我的背上,似乎去盼望已久的西瓜地能讓他忘記疼痛,也許他那個時候就在練習如何忘掉疼痛。

      我不知道那一天,天是怎么黑的,父親的鞭子是怎么落在我身上的。我只記得,之后連著半個月,我每天早上背著弟弟去兩公里外的大隊衛(wèi)生所,找謝醫(yī)生換藥,弟弟的腳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氣味,我看到謝醫(yī)生用鑷子鑷掉弟弟的腳指甲,從弟弟的腳趾間鑷出一豆豆小白蛆。

      弟弟長大后出落成了一個帥小伙,讀了石河子師范學校,我知道因為家貧和自卑,他錯過了那個年齡最純真的一段愛情。娶現(xiàn)在這個媳婦時,他想聽我?guī)退x擇,一個是外地來中山打工的小姑娘,一個是離過婚的廣西女人。我說,選離過婚的女人懂得珍惜家庭,年齡大點會過日子、會照顧人。他聽了我的建議,娶了廣西女人,卻沒說起女人還帶著一個女兒。

      男孩子中他排行老二,總是穿從哥哥身上繼承下來的舊衣服,等哥哥馬爾出去打工,他開始繼承父親身上脫下來的舊衣服。他去石河子師范學校上學,穿的就是父親去世后脫下來的衣服,衣服大大的,像一個燈罩套在他身上,下面是短短的一截褲子,他像一豆苦難的火苗,怎么也沖不出籠罩著他命運的燈罩。

      醫(yī)生拔掉他脖子上那些插管后沒幾天,弟弟就開始焦躁不安,擔心醫(yī)藥費昂貴,催著醫(yī)生快點讓他出院。醫(yī)院抽了血,他等不及驗血結果就鬧著讓我?guī)丶摇K槐楸閲@氣:“哎,要命啊,一個月沒有吃飯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求求你,回家弄點飯吃吧?!彼弊由蟿倓偘蔚艄茏拥娜齻€洞眼還糊著血痂。我不忍看弟弟那副枯槁的樣子,像是一個乞丐在對著我乞討。

      我拗不過他,扶著他逃出醫(yī)院,攔了一輛出租車,把他攬進車里,他的身體輕輕的,像個小孩。出租車上,他媳婦打來電話,說她去新疆餐館買羊肉,要八十多元一斤。他一聽,臉上呈現(xiàn)出驚喜,“我住院一個多月出來,羊肉漲到八十多元一斤啦!”

      他與那家餐館老板通話,餐館老板認識他,答應七十元一斤賣給他。

      這個電話讓弟弟興奮得發(fā)癲,他鬧著要下車,說要去洗個頭、理個發(fā),“姐,我一個多月沒有洗頭了?!?/p>

      “進重癥監(jiān)護室前,醫(yī)生幫你洗過?!?/p>

      “你一個月不洗頭試試,都臭了?!?/p>

      “你脖子上的插管剛拔下來,傷口還帶著血,沾水會感染傷口?!?/p>

      “我要快點出院,沒想到羊肉價格那么好,開個羊肉檔,可能是條活路。”弟弟開始掐指算利潤,越算越癲狂,完全忘了自己還是一個在受醫(yī)院救治的病人,忘了才從死亡線上下來,他病床床頭還掛著“重癥”“禁食”“臥床”。他的腸胃功能還沒有完全恢復,胸腔積液和肝腹水還沒有完全吸收,腎臟里還長著兩塊結石,醫(yī)生等著身體恢復了,再給他作處理。

      住院花了一大筆錢,弟弟一心想著能賺回來。做了四年的柑普茶,他始終沒有賺到錢,每年做了好茶,都是賤賣,有時候連本錢都回不來。小本生意,壓不起貨,這邊辛辛苦苦做好了,那邊就想趕緊回本,好買原料來年再做,周而復始,他陷入了一個怪圈。

      “看你咳嗽個不停,簡直不顧死活了。開羊肉檔,每天三四點鐘起來進貨,你一個半條命的人,怎么吃得消。”

      “茶不賺錢,回本又慢,要想活,就得熱天做茶,冷天賣羊肉?!彼虉?zhí)地跟我對抗。

      驗血結果出來了,確定血液里沒有炎癥,醫(yī)生給弟弟開了藥、辦了出院手續(xù),讓他回家好好休養(yǎng)。一回到家,弟弟就要去廠里盤貨,想著快點把茶葉賣出去,收了錢好開羊肉檔。

      我坐在弟弟開的貨車上去茶廠干活,如同坐在父親驅(qū)趕的馬車上,去很遠的野地里挖柴火。騎在他的摩托車上,摟住他瘦瘦的后腰,如同與父親騎在大黑驢背上。這樣的時候,我將地理置換了,把一個亞熱帶城市,置換成了遠在北疆的故鄉(xiāng)。我把弟弟想象成父親,他所在的地方,仿佛就是大梁坡了。當我將現(xiàn)實時光與過去一一對應,對中山這個并不熟悉的城市,我竟然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我能一眼看出弟弟身上那些父親的遺傳,比如他手背和胸部濃重的汗毛。弟弟的坐姿、走姿,坐下來曲起膝蓋,雙手交疊到胸前放在膝蓋上,瘦瘦的身子蜷縮著像一只猴子,都像極了父親。他從朋友家出來時,順手抓幾個山核桃或小橘子,裝在塑料袋里拎回來給他八歲的愛女,這做法像極了父親從鄰居家給我?guī)С缘幕貋淼牧晳T。只不過父親的手絹換成了塑料袋,鄰居家煮熟的羊耳朵或羊舌頭,變成了弟弟朋友們的山核桃或小橘子。

      看他背著假寐的愛女到家門前的石凳上,歇一口氣,背她爬到三樓,再從孩子的身上騰出一只手打開家門,把她放到床上。我靈魂出竅般看到幼年的自己趴在父親的背上,那種充滿滿足與安慰的踏實感,讓我覺得父親重生了,我也重回童年的幸福時光。

      跟弟弟在廠里裝貨,弟弟躬著腰把茶葉罐擺了一行又一行,中間留出一條條可供穿行的空道,就像田壟。我往一個個鐵罐里放稱好的小青柑,再把罐子一個個蓋好擰緊,收起來裝在盒子里,那感覺完全是小時候在大田里拔苗、鋤草,收獲白菜、大蔥和土豆。

      為了避開車輛高峰,凌晨三點多,弟弟把裝著茶葉的貨車開到廣州,找了條背街的巷子里卸掉車座包,兩個人在車里躺下。睡到天快亮時刮起了大風,弟弟找出弟媳婦的一件棉睡袍,讓我裹在身上。

      那一晚,讓我想起小時候,睡在父親的驢車上在露天過夜,早上被凍醒,父親收了人家院子里晾曬的絨衣絨褲,讓我套上,到了太陽升高了,再脫下來晾回去。

      每天守在一個跟父親一樣的人身邊,覺得不是我在保護大病初愈的弟弟,我時刻能感受到的是來自他的保護。有時候,我默默地看著他躬身在茶果堆里的樣子,像是在鹽礦掏鹽,或者在自留地里挖洋芋,這個姿勢我很熟悉,那是祖?zhèn)鞯淖藨B(tài)。

      弟弟在工廠干過,也做過青柑、陳皮生意,現(xiàn)在竟然暗襲了祖上買賣茶葉和羊的遺傳因子,他似乎無師自通找到了上幾輩的經(jīng)商密碼。我從他身上看到了太外公、外公以及父親的強大基因,我如此熱愛和渴望親近他身上這些與先人暗合的隱秘品性,它們在他身上組合起來,樹立起一尊隱形雕塑,讓我心生膜拜。

      他瘦小的身軀在我眼里很高挺,我追隨祖上一樣追隨他,這種力量讓我變得強大和臨危不懼。他做的營生,讓我看到家族的百年血脈,如一條地下闊大的暗河不停息地奔流,從母親的老家甘肅天水,繞行至父親的老家新疆喀什,現(xiàn)在又流入廣東中山。

      從弟弟身上,我能聞到這條血脈之河的源頭,流經(jīng)百年依然混雜著甘肅洋芋和新疆羊肉的氣息,浩大的時間和遙遠的地理并沒有改變它的內(nèi)質(zhì),我們這個家族的后人,依然念念不忘去沿襲著古老的生存方式——茶葉和羊的交易。弟弟已經(jīng)想好了,夏季制作茶葉,秋冬季賣新疆的黑山羊肉。炒羊肉、烤羊肉串、賣速凍羊肉餃子,各種天真的想法層出不窮,他完全忘了鮮肉檔不準經(jīng)營熟食和冷凍食品。

      他打算在開羊肉檔后,搬個黑板在市場上培訓廣東人怎么做羊肉。他異想天開,恨不得把廣東人全培養(yǎng)成他的“羊肉粉絲”。他甚至幻想在羊肉檔開張那天,支個大鐵鍋,給全市場三百多個攤位老板做一大鍋抓飯,像在大梁坡招待全村人一樣,辦個抓飯宴。

      為回籠資金開羊肉檔,得想方設法推銷柑普茶。他想象著開了羊肉檔以后,他既賣羊肉,又把羊肉檔當成窗口,繼續(xù)賣他的柑普茶,給每個來買肉的人推銷茶果,一顆茶果、兩顆茶果送給人家嘗,他恨不得在羊肉檔上搬個茶桌,擺上他的柑普茶,他想讓新疆黑山羊肉、新會柑普茶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飄散在他的羊肉檔前。

      弟弟決意爭奪“羊婆”的“神壇”。

      早上,弟弟給我布置任務,讓我去數(shù)“羊婆”籮筐里裝了幾只羊,籮筐用白布蓋著,看不出有幾只羊,我數(shù)了兩遍羊蹄,至少有六只羊。我走到正蹲在地上洗羊的“羊婆”兒子身邊,試探地問他:“買整只羊,多少錢一斤?”“羊婆”兒子看著我的腳和地面說:“四十八元。”他是個見人會羞怯的青年,從十六歲開始賣羊肉,跟“羊婆”干了二十年了。

      那天早上,我第一次看見“羊婆”,也只見到她多肉的側臉。正用力斬羊肉的她,腮幫子鼓起來,顯得白胖,且滿面紅光。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紅光是她羊肉招牌上紅色燈光的反射。她手起刀落間,有一種傲視一切的氣概。案子上堆著大卸八塊的羊肉,她站在中間,俯瞰眾生,仿佛神壇上的“三圣娘娘”,有種凌然不可侵犯的威嚴。

      在我見到“羊婆”第一眼前,“羊婆”的形象早已被弟弟描述得神乎其神,他聽人家說她自幼在仔山放羊,18歲開始干這個行當,光在庫充市場就跟兒子一起賣了二十年羊肉了。顯然“羊婆”在他眼里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弟弟說他吃了二十年“羊婆”的羊肉,我暗自猜想,他對“羊婆”的羊肉檔是不是覬覦已久,想著有一天能取而代之。

      弟弟跟蹤“羊婆”的整個過程,像極了偵察片上的鏡頭。那天,他一早等在“羊婆”的羊肉檔背后,等“羊婆”的兒子把進來的貨收拾好了,放在檔口,等‘羊婆’走上她的“神壇”,開始舉刀斬肉,等“羊婆”的兒子發(fā)動摩托車,離開檔口回家吃飯。連著一個星期的觀察,他已經(jīng)掌握了母子倆的作息規(guī)律。

      “羊婆”的兒子跨上摩托車,弟弟轉(zhuǎn)頭就去開車,菜場人流擁擠,等到我和他趕到貨車旁,盯梢對象已經(jīng)杳無影蹤。白等了一早上,弟弟垂頭喪氣地開車回家,打算第二天再來跟蹤。就在他開車快到自己家時,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摩托車牌號,“羊婆”兒子的摩托車牌號,他已經(jīng)背下來了。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羊婆”家住的自建小別墅,離自己家只隔兩條巷子。

      對那個三層樓的自建房,弟弟很感慨:“這房子是‘羊婆’賣羊肉堆出來的?!彼麧M臉欽佩的神色,眼里充滿熱切的向往,惹得我頓時產(chǎn)生了弟弟也能靠賣羊肉堆出這樣一幢房子的渴望 。

      探明了“羊婆”的住處,第二天,弟弟凌晨三年點起來開車出動,埋伏在“羊婆”家路右邊,陽和騎著電動車出動,埋伏在路左面,等著“羊婆”和兒子出來,看他們在哪個屠宰場進貨。弟弟用十分確定的語氣說,“最可靠、現(xiàn)成的辦法,就是復制她的進貨渠道、銷售模式。”他想要走捷徑,復制“羊婆”成功的模式。

      羊肉檔競標的前幾天,弟弟每天清早起來,在廚房磨刀。他買了一堆各種各樣的刀具,看起來對開羊肉檔滿懷信心。

      2019年的最后一天,弟弟最終以高出原來一倍的市場租費,分別以他和妻子的名字,競拍了兩個羊肉檔?!把蚱拧币瞾砀偱?,出的價格是原來的價格上多加了一塊錢。弟弟的臉沉沉的,對我擺擺手,臉上說不出的愁苦。

      得到羊肉檔的第二天一早,弟弟又在廚房磨刀霍霍,看我進來,弟弟擋在面前說:“姐,我有個問題想不通,‘羊婆’為啥出價那么低?”

      我剛起床,腦子還沒完全醒過來,含混地應付他:“她怕出高一點,上了市場的套,逼她租下羊肉檔?!?/p>

      “對,你說到了問題的癥結,她不想干了,想退休了?!?/p>

      他又自語:“不對,市場說了,只有我們?nèi)齻€人競標兩個羊肉檔,她要是不想干,干嗎還來競標。我估計她看新市場重新?lián)Q了承包商,羊肉檔要價太高,自己完全放棄了,還來幫市場做戲,讓我出高價投標。”他還在不停地為自己比“羊婆”高出將近一倍的競價而糾結。

      在廣東,羊肉檔說是開一年,十一月初開起,到來年四月份就收檔了,開檔時間只有半年, 肉檔關停的那半年,租金照交。天一熱就沒有人買羊肉。等于半年時間,要賺回一年的租金,還有人工雜費,租金這么高,擺明了只有虧。

      合同已經(jīng)簽了,弟弟沒有退路了,只有硬著頭皮上,鼓起勇氣熬過這一年。

      他讓我跟他去沙崗墟小商品市場,挑了一堆圍裙、膠鞋、袖套,用塑料袋裝好,兩個人把塑料袋提到了車上。弟弟央求我陪他去“羊婆”那里,他讓我扮老板,去買下“羊婆”所有的剁肉的家什。

      我猜不出弟弟的用意,究竟是像他說的那樣,怕麻煩,為省幾個小錢,還是他想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慶賀“羊婆”走下神壇?

      我一直認為弟弟是怯“羊婆”的,一直暗中盯梢和跟蹤“羊婆”和她兒子,讓他幾個月來像個地下工作者,這一次他要浮出水面,面對“羊婆”我猜他缺乏底氣,多半是他有點做賊心虛,所以才拉我扮老板去給他壯膽。

      我和弟弟那個正午見到的“羊婆”,已經(jīng)放下了屠刀,走下了她的“神壇”,她站在檔子口,扶著一根金屬欄桿,顯出略帶疲憊的樣子。羊肉檔前一個人也沒有,她的斬肉刀躺在油膩膩的肉案上,他兒子靜靜地坐在她的“神壇寶座”上,靦腆地看著我們,完全沒有他母親的派頭。

      走下神壇的“羊婆”,也全然沒有了那份派頭,沒有了紅光的枯黃臉,在自然光下顯出了一塊塊老年斑,她的正臉看起來,比我上次在神壇上見過的側臉瘦了好幾圈。一個平淡無奇的老年女人。

      “你羊肉檔不開了,我們想把你不用的東西都買回去?!钡艿芪⑽⑶分碜樱蛩f明我們的來意,恭敬里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羊婆”說:“我們沒錢人,租金太貴,干不了,你們有錢。”

      弟弟說:“我們不是有錢人,就是為了活著?!?/p>

      “羊婆”立即改口:“你們年輕,我老了?!?/p>

      弟弟再次懇求她把家什賣給他,“羊婆”嘴角略微顯出一絲得意,“我在市場對面弄了間鋪頭,要繼續(xù)賣羊肉,這些東西還用得上?!?/p>

      我仿佛能聽見弟弟的心跟我的心,驚得“咯噔”響了一下?!把蚱拧闭f完顯出友好和大度,用斬骨刀刮了刮油膩的剁肉案子,雙手端起刀痕累累的圓木案子,遞給弟弟,“這個送你,祝你好生意!”

      案子的分量使得弟弟手一沉:“那我不客氣,拿走了,討個吉利?!闭f完,提了案子,喜滋滋地從“羊婆”的羊肉檔前走過去??吹贸?,他相信這個圓墩墩的肉案子能給他帶來幸運,或許他還希望這個肉案子,能讓他堆出像“羊婆”家一樣的樓房。

      弟弟新年拿到了羊肉檔位,樂呵呵地擦拭打掃了一番。賣水果蔬菜的不干了,留下的價目牌,弟弟撿過來洗了,擦掉上面的標價,標上羊肉、羊排、羊頭、羊肚的價格,他干得很老練。弟弟很高興他旁邊是家清真牛肉檔?!芭H鈾n會把吃羊肉的人吸引過來,那些吃羊肉的跟我們一樣?!彼f的意思我明白。

      弟弟租的羊肉檔開張前,“羊婆”來過一次,開張當天,“羊婆”來了三次,不知道是留戀干了五十年的老本行,還是不想善罷甘休。她說自己在市場外擺移動羊肉攤,上午賣了兩只羊,下午又說只賣了十五斤羊肉。她的話真假難辨,弟弟求教她怎么煮羊血,她保守一個天大的機密似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走后弟弟只好自己摸索。

      有幾次弟弟說,感覺“羊婆”的眼睛在遠處盯著他。“羊婆”在“神壇”時,他盯著“羊婆”,現(xiàn)在他開羊肉檔了,對于“羊婆”,庫充新市場里嶄新的羊肉檔燈光亮閃閃的,比起“羊婆”那個露天市場的羊肉檔,更像一個“神壇”,但他還是忌憚著“羊婆”。

      “羊婆”退而不休,在他羊肉檔外面擺羊肉攤,卡他還帶著傷痕的脖子,弟弟終究擺脫不了她。他想把對“羊婆”的恐懼,變成“羊婆”對他的恐懼,那樣才證明他贏了“羊婆”??蓱z的弟弟,他疏忽了這世界沒有“羊婆”,依然會有“羊公”“羊嫂”?,F(xiàn)在他接過了“羊婆”的肉案子,在嶄新的庫充市場謀生存,他眼睛還是得盯著曾在老庫充市場賣過五十年羊肉的“羊婆”。

      弟弟想趁著過年前天氣冷,羊肉生意好做,好賺上一筆補貼家用。一直到春節(jié)前,天氣都沒有冷過。兩個羊肉檔加起來,一天才賣兩只羊,肉都放壞了。茶葉賺的一點錢,全部虧在羊肉上。

      不管賺不賺錢,反正羊肉檔已經(jīng)開了,一家人圍著檔口,每天煮賣不完的羊頭、羊雜,羊雜湯泡著饅頭吃得很樂活。羊肉賣不動,弟弟今天給大成送點羊排,明天給邱老板送條羊腿,后天又讓陽和的朋友來攤位上吃一頓羊骨頭湯。我有點懷疑,弟弟開羊肉檔恐怕不只是為了錢,潛意識里,或多或少有一種回歸大梁坡原初生活的味道。

      弟弟努力參與著廣東的生活,給廣東人做茶,給中山人賣羊肉,他一邊努力強調(diào)自己不是在新疆了,不吃羊油炒的土豆絲,一邊往羊肉湯里泡沙灣寄來的馕。他邊吃羊肉湯和新疆烤馕,邊談論家鄉(xiāng)沙灣的大盤雞,“我覺得大盤雞配著馕,是一種混合味道。大盤雞里的辣子,其實是四川人的味道。土豆應該是甘肅人的味道,花椒之類的應該是回族人的味道,還有大蔥的香,那不可就是山東人的味道嗎?最典型的就是大盤雞配馕,那是新疆人的味道加各種各樣的味道。”

      我聽著聽著,覺得弟弟想家了,想沙灣了,想那個二十多年沒有回去的大梁坡了。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坐在中山庫充市場的羊肉檔口,吃弟弟煮的羊雜湯,還是坐在沙灣的夜市上。我想起了小時候,跟弟弟妹妹一起分食父親用手絹從鄰居家包回來的羊舌頭、羊耳朵。

      冬至那天晚上,羊肉檔收檔后,我跟弟弟一起去給住在郊區(qū)的馬爾送吃的。煮熟的羊頭在鋼精鍋里跳舞,西紅柿、辣椒、洋蔥在西瓜紅的塑料袋里跳舞,羊腿骨在透明的白色塑料袋里跳舞。弟弟細短的雙腿在水泥路上快活地敲擊著,在石階上快活地敲擊著,弟弟的手在馬爾破舊的門窗上敲擊著。

      馬爾醒來開了門,端一鍋羊肉湯埋頭喝了個夠。弟弟把蔬菜放進冰箱,洗了幾只碗,坐下來看著哥哥啃完羊頭,把剛買的一個新手機交給哥哥。只要不失去聯(lián)系,就能依然照顧著馬爾,隔幾天把吃的喝的用的送到他嘴邊。

      從馬爾那里往回返,我和弟弟穿著短袖還走得出汗?!疤鞖庖恢睕]冷過,先不冷后面一定會冷?!钡艿苄判臐M懷地等著天冷下來、羊肉生意好起來。

      弟弟每天盼著降溫,好不容易開始降溫,沒想到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降臨了——新型冠狀病毒鋪天蓋地而來。

      有人說這場新冠病毒要肆虐三四個月。弟弟的羊肉在市場上是獨家生意,可他的租金是人家的兩倍。四月底到十月底,廣東天熱,有半年沒人買羊肉,攤位就要空半年,攤位費要照交?!耙?,還是要活,就看這三四個月了。這幾個月不把半年空當期的損失扳回來,這一年就泡湯了?!钡艿軡M眼的失落,那副可憐相讓人心疼。

      弟弟能否賺到錢,這是他最關鍵的四個月。家家戶戶都關在了屋子里,弟弟每天三點起來進貨,天不亮就不要命地往市場上沖。市場人流密集,尤其是春節(jié)期間,我怕極了免疫力極差的弟弟再次感染,勸他不要去羊肉檔了。弟弟不相信自己會再次被感染,仿佛他得過一次肺炎,病毒就會把他從感染者名單里剔除了。

      他一臉的不服氣,不服氣我勸他,不服氣天氣,不服氣病毒,他什么都不服氣,一副想要跟天地對抗的倔強表情。我知道,他最不服氣的是這該死的命運,竟然這樣捉弄這么勤勞到不要命的人。我后悔從醫(yī)院偷著把他帶出來,讓與外界隔離了幾個月的他,又回到這個充滿誘惑的世界,我們花了幾十萬把他救下來,現(xiàn)在為了不多的幾個錢,他決意去送死,這讓我灰心喪氣。

      他病的時候,我沒有怕過,如果可以用我的死,能換來弟弟的生,這交換值得。這一次面對疫情,我不甘心讓他千瘡百孔的肺再被新冠病毒感染。我覺得這個世界在跟我爭奪他,在索他的命,他卻一心想要撲進對他來說危機四伏的世界,全然不顧前面是生死陷阱。

      手機里大量關于新冠肺炎感染者的信息,妹妹每天發(fā)給弟弟看。他看完戴著厚厚的口罩,照樣去羊肉批發(fā)市場進貨,再到庫充市場出檔。妹妹說,“我們家出了個不怕死的。得過一次重癥肺炎,出院沒幾個月,疫情這么嚴重,竟然還敢守著羊肉檔?!?/p>

      二月份廣東新冠疫情高發(f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化那些恐懼的。

      弟弟勸我說,“姐,你去廠里住,廠里安全,我們把你重點保護起來。我會送吃的給你?!彼粋€人隔離在家里一間小屋子里,吃飯、睡覺全在里面,出來上廁所,或到陽臺晾東西,都戴著口罩。他似乎把自己的命看淡了,只想到保護好家人。

      我一個人搬到了廠里。

      我記得在疫情到來之前,弟弟跟我說過:“姐,我們倆談個生意吧,你的生活開支,我包了,你給我賣十年茶葉?!?/p>

      當時我支支吾吾說,要寫書。

      他加碼:“每個月房租,也幫你交了?!?/p>

      我搖搖頭,沒能成交。

      這次我反過來跟他說:“跟你談個生意吧,每月我付你兩萬,先付三個月。羊肉檔我包了,一萬五攤租,五千元人工雜費,持續(xù)到疫情結束?!?/p>

      他搖搖頭。

      “我包攤租,到疫情結束,再給你免費打五年工,怎樣?羊肉別去賣了?!?/p>

      他還是搖搖頭,沒能成交。

      我了解弟弟不是不怕死,他不甘心命運,想要扳回來,哪怕是靠命,也要賭一把自己的運氣。

      妹妹安慰我說:“說到底他病了,你這么幫他,他不想欠你太多,想自己扒食吃。他還心懷僥幸,覺得人家都怕病毒,不出攤了,他賺錢才好賺。”

      勸不回來,一氣之下,我寫了塊“尊重生命,請勿踏入此門,我不想被傳染”的牌子,掛在住的那間倉房前。我一個人躲在廠里,把自己與整個世界隔離起來。

      我在廠里睡的沙發(fā)比床短一截,半夜腳總是伸在外面,冷冰冰的,就像躺在水里。半夜醒來,身體冷得哆嗦,心里竊喜,天氣冷,弟弟羊肉檔生意會好一些。既然勸不回來,只好祈禱他每天不要白白耗在檔口,祈禱他多賣幾斤羊肉補貼家用。

      新冠病毒肆虐的春天,我住在弟弟在城郊的茶廠,大弟弟住在橫跨半個城市的村子里,妹妹一家困在弟弟家里,回不了香港,吃的用的都是弟弟負責買。沒有不怕死的人,只有掂量了生的價值,弟弟才會在疫情期間,去掙錢照顧這么多人的生活。

      有人說,使你變得更強大的辦法是找一個人去保護他。弟弟病的時候,我變得很強大,仿佛上天將無限能量注入我身體,讓我去挽救弟弟的生命。

      疫情來了,弟弟拖著病后初愈的身子,給一大家子人買好吃的用的,分一份給大弟弟,再留一份送給我。讓人感嘆血緣這東西,一家人在他生命垂危時,是家人齊心合力救回了他,關鍵時刻他以自己的命來保護家人。

      在弟弟的默許下,我對他關上了門,弟弟也對我封閉了自己的想法。他偶爾來廠里,站在我門口,伸著脖子,問一聲,“姐,你日子過得咋樣,要我從市場帶點啥菜不?”

      我每次都求他,“你住廠里吧,你買買菜,我給你做飯,不要去羊肉檔,別禍害家里人。”

      他眉毛擰在一起,背過身默默地走了。

      我看著弟弟出出進進,擔心哪一天生之門對他哐當一聲關上,他再也進不來了,從這個家庭里消失。他的大女兒上醫(yī)學專業(yè),本科、研究生連讀要上八年,剛剛才上到第二年。小女兒八歲,上小學二年級,妻子沒有工作,他若倒下,這個家恐怕是我扶不起來的,更別提他還管著我瘋癲的大弟弟,想想都覺得脖子根發(fā)冷。

      凌晨三點多,弟弟依然每天準時起來,去屠宰場拉羊肉。妹妹勸他多了,他也煩躁,扔下一句,“早死早解脫”,還是埋頭去操持羊肉檔。妹妹想藏了弟弟的車鑰匙,讓他沒法開車去進貨,結果錯藏了弟媳婦的鑰匙,家里亂成了一鍋粥。新冠病毒沒有將人毒死,悶氣、怨氣快將一家人毒死了。弟弟家里摔鍋砸碗,摔完了砸完了,再買了鍋碗回來。再難,日子也得繼續(xù)過下去。

      弟弟偶爾來茶廠里,給我?guī)砂亚嗖?、幾只橙子,用塑料袋密封著,放在一個紙箱子里,從門口“唰啦”一聲滑進來。每次等我走出去,他人已經(jīng)走遠了,從人流密集的市場回來,他怕衣服上、鞋子上帶了病毒傳染我。

      有時候是一塊肥皂,有時候是一個香皂盒,“唰啦”一聲,從門外滑進來,我就知道弟弟來了。這一天,門窗縫隙間漏進暖暖的陽光,弟弟的聲音也隨著他給我買的水果和菜一起,從門縫里滑進來。

      我隔著門勸他:“兩個攤位每個月要一萬五六千租金,白白交半年,放棄一個羊肉檔吧,保留一個攤位,一個月少交七八千的租金,熬到七月份好好做茶。”

      “正巧,昨天‘羊婆’在沙崗墟碰見我,跟我商量可不可以把攤位轉(zhuǎn)一個給她?!痹?jīng)在神壇高高在上的“羊婆”,居然屈尊于自己的對手。

      “你答應她了嗎?”

      “那么貴的攤租,她怎么肯接,不如我丟開一個,她再來接嘍。”善良的弟弟到了這一步,還想著替對手減少一點損失。

      “你完全忘了‘羊婆’怎么在市場外面推著小推車偷做羊肉生意,搶你的客源,你媳婦去趕都趕不走哦。”

      “嗨,誰都想賺錢,掙扎著想活?!把蚱拧备闪宋迨辏采岵坏孟聧徖?。”

      “五一”過后,疫情沒有那么讓人緊張了,天熱起來了,羊肉變得無人問津。弟弟退掉了一個攤位,給自己留了一條后路。實際上,也只是半條后路。因為到了秋天,羊肉重新上市的時候,弟弟退掉的那個羊肉檔,很有可能“羊婆”又要來跟他分庭抗禮。

      弟弟跟“羊婆”真正的較量還沒有開始,弟弟以為自己登上了“神壇”,而半壁江山仍然掌握在‘羊婆’手里,最終的結果遠沒有到來。不過我在為他祈禱,戰(zhàn)勝了死神的弟弟,不會敗給生活,只是活在底層,與生活的抗爭一直會持續(xù)。

      “我對面那家賣肉的,老公每天午夜兩點起來殺豬,他們夫妻每天下午七點半收檔,他說他每晚睡四個小時,已經(jīng)十五年了,頭發(fā)都快掉沒了,五十歲的人,看起來像六十多歲。不敢停,一停下來,生活就出問題?!蔽抑溃艿茉谖竦亟忉屗约?。

      “等疫情過了,我想在離茶廠不遠的地方找間房子,在中山扎下來,幫你打理打理茶廠的事?!钡艿苓€沒有好利索,我想留下來幫他減輕生活壓力,支撐他走下去。

      弟弟很高興我留下來,自從病了一場后,弟弟的表達有點前言不搭后語:“姐,我一直不知道我為啥生病,現(xiàn)在我知道我是在等你,這些年我太累了,我知道我病了,你就會留下來幫我?!?/p>

      “你那么重的病,都能挺過來,說明你也是個命硬的人?!蔽野参克?。

      “如果我不是一個命硬的人,那肯定早就垮掉了?!蔽抑浪诎凳疚遥@些年他時時刻刻都背負著壓力。

      “姐,什么時候不用賺錢了,我們一起回大梁坡?!钡艿苷f完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再掙十年吧,等寶寶上大學。十年,很快的?!狈路疬@樣一說,就已經(jīng)是十年以后了,他臉上沉悶的皺紋愉悅起來。

      我想,不用等那么久,我就會帶他回趟大梁坡,去給父親上上墳。最好能住下來,自己種一些地、養(yǎng)一群羊,每天吃自己摘的菜、自己蒸的饅頭,過一過當年的日子,讓曾經(jīng)熟悉的充滿泥土味的空氣,吸收平復掉他身上二十多年來在外鄉(xiāng)積攢的所有疲勞和掙扎。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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