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少寶
我的二伯郝德玉先生,生于1950年3月7日,是天津市有名的京東大鼓弦?guī)?,也是我?guī)煾负碌聦毾壬牡艿?。他在一生致力于鼓曲伴奏技藝的打磨提升的同時,還利用空閑時間主動承擔起三弦樂器制作技藝的傳承工作。
但就在2022年,壬寅虎年正月初三,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陡然接到噩耗,我的心頓時如同從高臺墜落,不知掉落到了什么地方,腦子是麻的,眼睛也是干的,眼淚和悲痛似乎也失了蹤跡,留在當?shù)氐闹皇O乱桓笨湛帐幨幍能|殼,還有最后一點本能的反應:“我要回天津去,再送他最后一程!”但這疫情,可惡的疫情!冰冷的風險提示信息終于將我的魂靈從不知哪個角落中帶了回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
郝家兄弟倆自小在天津南市“三不管”一帶長大,住的胡同雖然不大,卻聚集了三家茶社,談笑有曲藝,往來盡書聲,相聲、鼓曲、墜子、快板等聲音每天不絕于耳。他們二人的爺爺專門負責給各茶社寫水牌子,也就經(jīng)常帶著他和我?guī)煾冈诟鞑枭鐟驁@穿梭。所以他們哥倆也總是可以免費看到各種演出,清脆的唱腔、鏗鏘的板韻、幽默的對白著實讓他們癡迷?!霸谶@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想不喜歡這行都難?!边@是二伯生前經(jīng)常念叨的一句話。
那時候的天津,基礎設施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完善和人性化。就拿凈手來說,當時郝家居住的胡同里只有男性的,女性就有些不方便,那些在茶社表演的女演員也是如此。因為大家都熟悉,所以女演員們在演出前后多會到當時獨門獨院的郝家去坐坐,和郝家爺爺聊聊天、喝喝茶,順便凈手。一般來說,這事情其實不用拿到臺面上說,但從另一個角度上講,這其實就是大家略脫形跡的一種表現(xiàn),彼此都挺熟悉和放心。就這么一來二去,不少知名曲藝演員都認識了郝家兄弟倆,也不藏著掖著什么,經(jīng)常把他倆叫到跟前,點撥些曲藝知識。
1957年,我?guī)煚敹胬ハ壬退南規(guī)焺⒃卵壬谔旖蚴泻推絽^(qū)萬全道工人俱樂部舉辦京東大鼓輔導班,郝家鄰居魯銘去參加,并拜了劉月循先生為師,學習演奏三弦。因為鄰里關系好,那哥倆也想多學些東西,所以魯銘每次去上課就帶著他們。但我?guī)煾笍男【褪莻€原則性很強的人,不是人家的學員,就不好意思進屋,拉著我二伯趴在外面的窗臺上聽課。夏天還好,冬天就遭罪了。魯銘有時候不落忍,上課間隙出來跟他們聊幾句。一次兩次無所謂,次數(shù)多了,老師不樂意了,“你上著課呢,怎么老出來進去的?”于是魯銘把他們哥倆在門外聽課的事一說,董、劉兩位先生便來了興趣:“把他倆叫進來吧,外面多冷。”就這樣,小哥倆不好意思地進屋了,這是他們和兩位老先生的初次相見。
“你倆愛這行么?”
“愛,特喜歡!”兩人齊聲說道。
“會唱么?來兩句?!?/p>
長時間熏陶的結果此時派上了用場。我?guī)煾敢涣辽?,屋里幾位先生就聽出味道了,“這有底子也有天分,是吃這碗飯的料”。于是,哥倆獲準每周來這里上兩次課,專門跟董先生學唱京東大鼓。不久,董湘昆先生考慮招收徒弟,時年14歲的師父當仁不讓。但7歲的二伯由于年紀還小,且表現(xiàn)出了對三弦伴奏的極大喜愛。本著因材施教的理念,董先生就讓他拜在劉月循先生門下,學習三弦伴奏技藝。
劉月循先生對師爺?shù)乃囆g表演技藝有非常大的影響,正是在他的建議下,師爺才對京東大鼓的唱腔、唱詞做了大膽革新。他把過去表演中使用的寶坻方言改成了京音,將原來一些半說半唱的作品,用“滿宮滿腔”的純唱表現(xiàn)。這樣一來,作品的整體感染力就明顯增強了。魯迅先生在《致竇隱夫》的書信中認為:“詩歌雖有眼看的和嘴唱的兩種,也究以后一種為好?!睆膸煚?shù)乃囆g風格來說,我就認為魯迅先生說得對。
在音樂上,師爺也進行了大膽的改革,給京東大鼓常用的調式設計了一些名稱,如【四開板】【金鉤調】【雙柔調】【拉腔】【上音下合】等,讓調式相對固定下來。此外,他們還合理借鑒吸收其他曲(?。┓N的唱腔優(yōu)點,融入豐富了自身的表演,讓京東大鼓藝術整體更得豐贍。
我個人認為,表演是既有“表”又有“演”的。“表”是外表,就一門藝術來說,調式、唱腔、語言等從廣義上來說都是外表。而“演”得如何,就得看作品質量和演員的臨場發(fā)揮。如今40歲往上的人大概都會唱幾句京東大鼓版的《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呦)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呀),只覺得心眼里頭熱乎乎……”這其實就是師爺改編的。據(jù)師父回憶,剛開始的那個版本并不理想,后來經(jīng)劉月循先生建議,前幾句詞還按原曲唱,到“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呀)”時再轉到京東大鼓的唱腔上來。由于原曲的風格與京東大鼓比較相近,銜接起來很自然,所以效果非常好。
20世紀70年代初,天津市曲藝團希望師爺加盟,但師爺一直拒絕。師爺不愿意去,快板書名家李潤杰老師就找到了我的師父,想讓他加入。雖然很向往到專業(yè)團體進行深入學習,但在師父心中,師爺?shù)膽适种匾?。看著自己徒弟渴望的眼神,師爺?shù)莱隽俗约旱膿模骸叭思叶际菍I(yè)的,我怕你到那以后受欺負啊。你要真愿意去,我送你吧!”就這樣,1972年,在師爺?shù)囊]下,師父進入了天津市曲藝團,成為當時團里唯一的京東大鼓專業(yè)演員,兼唱河南墜子。
但遺憾的是,二伯由于年齡不夠,無緣進入專業(yè)團體。
師爺之所以能持之以恒地“對鏡穿衣”、整理京東大鼓“表”“演”,都離不開劉先生的支持。所以我一直非常喜歡“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深”這句詩,“紅花”開得好,自身的努力當然重要,但“綠葉”的襯托同樣關鍵。能烘云托月但不能流星趕月,恬淡的心思和精湛的技藝都是弦?guī)煴貍涞?。劉先生做到了,也把這份功夫傳給了我二伯。
7歲的二伯拜劉先生為師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在胡同口抱著三弦一練就是連續(xù)幾個小時,手掌從僵硬到靈活,逐漸有了本能。不管是冰刀雪劍還是赤炎酷暑,只要觸摸到三弦,他總能彈奏出最準確動聽的音符。
二伯沒有進入專業(yè)團體,我想,遺憾肯定多少都會有些。但劉先生的教誨深種在他的心間,所以他在三弦技藝上更下功夫了?!叭昱脙赡旯~,半世三弦學不成?!薄跋胍獙W好三弦,喜愛是基礎,但毅力才是最重要的。下定決心學習,克服練習時的枯燥,耐得住寂寞,最終才能學有所成?!倍?jīng)常把這些話掛在嘴邊。
孔子有云,“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弊鸪缫粋€人不能光聽他說了什么,還要看他究竟是怎么做的。為了不讓音色失準耽誤排練,他需要把指甲綁得緊緊的。日子長了,手指肚由紫變白,由疼到?jīng)]有知覺。久而久之,他的大拇指都已經(jīng)變形,但不變的是優(yōu)美的音色和端正的坐姿。
二伯一生就做了兩件事,伴奏和制器。三弦和大鼓的鼓架子是他做得最多的,也賣出了一些。天津是北方曲藝重鎮(zhèn),過去滿大街都是說書唱曲的聲音,現(xiàn)在那股味道似乎越來越淡了,畢竟大家能看到聽到的東西越來越多了。觀眾少了,演員也少了,二伯的樂器自然也有了“積倉”,有時候我勸他,做這么多也沒用,賣不出去。他只是笑笑,“就當練手了,說不定還有人需要呢?!?/p>
他總是在為別人考慮。
二伯晚年時主要為我?guī)煾赴樽唷T谖規(guī)煾竿诵菀院?,老哥倆開始了對京東大鼓的創(chuàng)作和整理工作,先后完成了《草船借箭》《西柏坡》《香蓮攔轎》《梅蘭芳》《鞭打蘆花》《大登殿》《蘇三起解》《將相和》等新作品的譜曲工作,還為馮鞏先生主演的電影《別拿自己不當干部》譜寫了京東大鼓風格的片頭曲?,F(xiàn)在再看這部電影,我對二伯似乎有了更深的了解。電影里那個兵頭將尾的小干部,平平凡凡卻又溫暖人心,二伯的一生不就是如此么?
最近幾年,他們老哥倆在天津鞍山道社區(qū)組織了京東大鼓研究小組,每周研討一次,致力于京東大鼓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工作,“師父怎么教我的,我還怎么教徒弟,誰愿意學都可以,一分錢不收。大家把京東大鼓唱好了,讓它鮮活起來、流傳開來,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彼麄冋f道。幾乎天津市所有唱京東大鼓的,每周會來這里溜兩嗓子,大家輪番登場,每人一段。但流水的演唱者鐵打的二伯,作為主弦,他從不退場,伴奏到底,更不計較什么。有人跟他打趣,“您累不累?。俊倍皇菙[擺手,“有一分光就發(fā)一分熱,能為大家演奏就高興?!?/p>
二伯最后一次公開亮相是2018年7月15日,在北京收張國華為弟子?!安贿z余力地培養(yǎng)京東大鼓伴奏人才,使京東大鼓各個流派紛呈、百花齊放,讓京東大鼓的影響力進一步提升?!边@是他的現(xiàn)場發(fā)言。如今言猶在耳,斯人已逝。
疫情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京東大鼓研究小組的活動也斷斷續(xù)續(xù)。就算有活動,那個鐵打的身影也不會再出現(xiàn)了,就好像那個小舞臺缺了一塊,怎么也補不起來了。
(作者:中國曲協(xié)會員、河北省曲協(xié)理事、河北實驗曲藝團團長)(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