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
我的岳父姓楊,十幾歲就當了兵,趕上了抗日戰(zhàn)爭的末尾和解放戰(zhàn)爭,在死人堆里爬出來無數(shù)回。有一次他們一個排打剩下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他。他的第一支槍是用大刀殺到敵人中間奪下來的,最后成了有名的快槍手。
由于打仗勇敢,立了不少戰(zhàn)功,最后從戰(zhàn)士變成班長、排長、連長、營長。他當營長的時候中國解放了,有槍沒處使,被調到天津警備部工作,最后升為團長。他一輩子最自豪的就是毛澤東到天津視察時,他當了保衛(wèi)隊的隊長,發(fā)現(xiàn)毛澤東睡不慣席夢思就睡在地板上。
第一次見到岳父岳母時,他們已經頭發(fā)有點花白了。在看《激情燃燒的歲月》時,我頭腦中怎么也抹不去岳父的身影。后來我跑遍天津,買到了這套電視劇的光盤,又買了一臺VCD 機,拿去放給岳父看。他看著就激動起來,臉憋得通紅,雙手微微地顫抖。
我老婆是他們的第四個女兒,也是五個女兒中唯一上了大學的,而且上了北京大學。我就是在北大校園里盯上了我老婆,然后死纏爛磨,終于把她搞到了手。剛開始我老婆還很有點看不起我,因為她父親好歹也是個官,而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兒子。后來通過自己持久的努力,才贏得了她的青睞。
第一次見到岳父時,他對我并不十分看好。他大概更喜歡那種孔武有力的人。倒是岳母對我更加愛護,覺得我盡管尖嘴猴腮,但五官并不歪斜,架著眼鏡還有點文質彬彬。在我結婚以前,每次從北京到天津去,我老婆(當時是女朋友) 都要先對我耳提面命一番,要我去了以后掃地擦桌,燒火做飯,為她臉上爭光。
我倒是從小就打掃豬圈,但如何打掃城里人家的房子卻不太懂。做飯就更不是我的專長,除了會炒雞蛋別的都不行。但我老婆非要我拿一手,我只能硬著頭皮上灶,結果做出來一席菜沒有幾個人動筷子,尤其是一盤糖醋排骨,沒有一塊咬得動,大家還要一邊皺著眉頭一邊說好吃。
我岳父對我產生好感來自于一件小事。他們住的房子冬天沒有暖氣,在入冬時要儲藏很多蜂窩煤球,因此要在房子后面搭建一個煤池子。我一個人認認真真不聲不響把煤池子砌好,再把煤球在池子里碼放得整整齊齊,把自己弄得一身漆黑。
我岳父覺得我一不怕苦,二不怕臟,從此認為我是個能干大事的人,再也不允許我做零碎的家務活,一到家就讓我進房間讀書。我果真沒有辜負他的眼光,慢慢做成了新東方學校。
我岳父把我砌的煤池子保留了很多年,逢人就說:“這煤池子是我四姑爺砌的,他就是那個新東方學校的校長?!逼鋵嵚犓v話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新東方學校是什么東西。
我岳母得了腦溢血,被拉到醫(yī)院搶救了兩個月,終于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但從此就癱瘓在床,并且失去了語言能力。當時全家都比較窮,沒有財力可以請得起保姆,所有的女兒女婿都要上班謀生,我岳父獨自承擔起了照看我岳母的責任。
當時我岳父已經從部隊出來,正在一家工廠當廠長,義無反顧地辭掉工作,回到家里開始一心一意照顧老伴。岳母行動不便,他幫著端尿盆、擦身子,還要做各種各樣的家務。
過去岳母身體好時,都是岳母照顧他,現(xiàn)在一切都反過來了。從來沒有做過飯的他,開始每天學做飯,從來沒有洗過衣服的他,開始每天洗衣服。
岳母失去了語言能力,表達任何意思都需要不厭其煩地去猜。溝通不暢,老太太有時就會發(fā)脾氣,我岳父原來急躁的脾氣卻消失殆盡,從來都沒見過一次對老伴發(fā)火。這一相依為命的精心照料,一直持續(xù)了整整十八年。
在十八年的六千多個日子里,除了到周圍的菜市場買東西,我岳父沒有離開過家門一步,沒有出去旅游過一趟,也沒有睡過一次完整的覺。眼看著他臉上皺紋越來越多,頭發(fā)越來越少,我們心痛卻幫不上忙。
后來我們開始掙了點錢,大家商量著請個保姆照看老太太,但老太太已經習慣了岳父的照顧,任何保姆來都沒法做到像他那樣精心。后來岳父就干脆拒絕再找保姆,一身重擔繼續(xù)扛在自己的肩上。只有在過周末或節(jié)假日時,女兒女婿才能去幫一點忙。
十八年,我們看著他從走路爽爽生風的一個軍人,變成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一年又一年,他承受的壓力越來越重。
我岳母滿身是病,腦溢血、心臟病,幾年前又得了乳腺癌,后來癌細胞逐漸轉移到肺部。多少次送到醫(yī)院,多少次我岳母又從死亡線上掙扎了回來。
在十八年的歲月里,他們兩個人變成了一對不可分割的靈魂,在苦難中變得誰都離不開誰,互相依靠著,和死神進行著堅忍不拔、艱苦卓絕的抗爭。
2005 年老太太再次被送進醫(yī)院。醫(yī)生在對病人進行全面檢查后,對我們說,老太太能夠活到今天真是個奇跡。我立刻明白了“奇跡”兩個字后面包含的全部內容:這奇跡來自我岳父十八年來增加的每一條皺紋,來自我岳父的每一根脫落的頭發(fā),來自于我岳父對自己老伴無怨無悔的關愛。但這一次老太太再也沒有能夠走出醫(yī)院。
等我趕到家,正癱坐在那里目光癡呆的老人,看到我進去顫顫巍巍站起來迎接我。我們的眼淚同時都在眼眶里打轉,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的不是十八年辛苦后的解脫,而是一種失去依戀的絕望,一種親人永別后徹底的哀傷。
老人一邊給我讓座,一邊說沒事,一邊坐下來給自己點煙。由于雙手顫抖,點了三次都沒點著。我接過打火機幫他點著煙,自己也拿起一根煙點燃。老人說你不是不抽煙嗎?
我說:爸,我陪你抽一根。老人說:你不要抽,這樣對身體不好。伸手把我手里的煙拿過去,掐滅在煙灰缸里。我們倆一時都沒有了語言,呆呆坐在那里看著他手里的香煙散發(fā)出來的青煙,在房間里裊裊上升。
面對親情和工作,我感到了無邊無際的迷茫,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忙,不知道為什么在親人們最需要我的時候卻不能呆在他們的身邊,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終極意義。
我茫然走出家門,突然覺得自己像一條無家可歸的、失去人性的狗。城市的高樓在我面前變成了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障礙,冷冰冰地聳立在我的眼前,似乎告訴我的生命之路并不暢通。道路在我的眼前扭曲著身軀,痛苦地伸向前方。終于,汽車沖出了城市的包圍,開進了暮色蒼茫的原野之中。
聽著劉德華的“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微笑背后若只剩心碎,不如好好把握這個機會痛哭一回……”,我的眼淚終于沒有節(jié)制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