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
我常感到,自《廣絕交論》以下,關于交誼的詩文,都不免對朋友希望太奢,批評太刻,只說做朋友的人的氣量小,全不理會我們自己人窮眼孔小,只認得錢類的東西,不認得借未必有、有何必肯的朋友。古爾斯密的東方故事《阿三痛史》,頗少人知,1877年出版的單行本,有一篇序文,中間說,想創(chuàng)立一種友誼測量表,以朋友肯借給他的錢多少,定友誼的高下。
這種沾光揩油的交誼觀,甚至雅人如張船山,也未能免除,所以他要怨什么“事能容俗猶嫌傲,交為通財漸不親”?!稄V絕交論》只代我們罵了我們的勢利朋友,我們還需要一篇《反絕交論》,代朋友來罵他們的勢利朋友,就是我們自己?!端疂G》里寫宋江刺配江州,戴宗向他討人情銀子,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真正至理名言。
從物質(zhì)的周濟說到精神的補助,我們便想到孔子所謂直諒多聞的益友。這個漂白的功利主義,無非說,對于我們品性和智識有利益的人,不可不與結(jié)交。我的偏見,以為此等交情,也不甚鞏固。
見聞多,己誦廣的人,也許可充顧問,未必配做朋友,除非學問以外,他另有引人的魔力。德白落斯批評伏爾泰道:“別人敬愛他,無非為他作的詩好。確乎他的詩作得不壞,不過,我們只該愛他的詩。”——言外之意,當然是,我們不必愛他的人。我去年聽見一句話,更為痛快。一位男朋友慫恿我為他跟一位女朋友撮合,生平未做媒人,好奇地想嘗試一次。見到那位女朋友,聲明來意,第一項先說那位男朋友學問頂好,正待數(shù)說第二項、第三項,那位姑娘輕冷地笑道:“假使學問好便該嫁他,大學文科老教授里有的是鰥夫?!边@兩個例子,對于多聞的“益友”,也可應用。
朋友的益處,不能這樣拈斤播兩地講。真正友誼的形成,并非因為雙方有意的拉攏,而是帶些偶然,帶些不知不覺。在意識層底下,不知何年何月潛伏著一顆友誼的種子,咦!看它在心面透出了萌芽。真正友誼的產(chǎn)物,只是一種滲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沒有這種愉快,隨你如何直諒多聞,也不會有友誼。
接觸你真正的朋友,感覺到這種愉快,你內(nèi)心的鄙吝殘忍自然會消失,無須說教似的勸導。百讀不厭的黃山谷《茶詞》說得最妙:“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p>
在我一知半解的幾國語言里,沒有比中國古語所謂“素交”更能表出友誼的骨髓。一個“素”字把純潔真樸的交情的本體,形容盡致。素是一切顏色的基礎,同時是一切顏色的調(diào)和,像白日包含七色。真正的交情看來素淡,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誼。蒲伯對鮑林白洛克的稱謂,極有斟酌,耐人尋味:“哲人、導師、朋友。”我大學時代五位最敬愛的老師,都像蒲伯所說,以哲人導師而更做朋友。這五位老師以及其他三四位好友全對我有說不盡的恩德。不過,我跟他們的友誼,并非由于說不盡的好處,倒是說不出的要好。素交的素字已經(jīng)把這個不著色相的情誼體會出來了;“口不能言”的快活也只可采取無字天書的做法去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