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錫全
(鄭州大學漢字文明研究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創(chuàng)新平臺)
提 要 新見一件青銅尊銘文,未見著錄,屬于西周穆王時期;經(jīng)與有關器物比較,銘文可釋讀為“韓逑作妊庚尊彝。氒史”。筆者對后面三字提出兩種解釋,供學術界進一步研究參考。
近年,筆者見到一件西周時期有銘銅尊的器形及銘文圖片(見圖1)A2015年12月18日友人發(fā)來圖片。,未見著錄,器物不僅完整,花紋清晰,時代明確,而且銘文及內容也很有研究價值。為不使重要材料遺失,現(xiàn)予以介紹,以饗讀者。
圖1 新見尊
此尊器形、紋飾與陜西扶風莊白一號西周青銅器窖藏穆王時期的豐尊類似。豐尊體形不大,通高16.8厘米,腹徑14.6厘米,口徑16.8厘米。下腹外鼓,侈口,圈足。腹飾大鳥紋,分尾,巨冠前垂。頸及口沿下飾鳥紋,頸中部有獸首,以雷紋為地。腹底銘文有5 行31字(見圖2)A陜西周原考古隊(1978);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1996:第5 冊160 器,“圖版說明”48)或將“豐”隸定從“亡”稱為“尊”。。
圖2 豐尊
相互比較,就器形、紋飾、銘文風格等特點來看,將此尊確定為穆王時器當無大問題。此尊有銘文2 行10 字,識別及理解還有一定難度,需要做些分析。
右部不是很清晰,似“每”而又非“每”字,可比較下列每、誨C容庚(2009:32 每、140 誨);陳斯鵬等(2012:71)。:
考慮到尊銘右旁下方左右還有筆畫,應與下列所見銅器銘文類似:
圖3 浙博藏尊
2.吳鎮(zhèn)烽《金文通鑒》02426 著錄一件韓伯豐鼎(見圖4),據(jù)介紹為西周早期器,出土地不詳,為某藏家藏品。通高18 厘米,口橫12.3 厘米,口縱9.5 厘米,腹深6.8厘米。長方體,窄沿方唇,口沿上有一對立耳,平底四柱足,四隅有扉棱。四壁各飾陰線云紋,足上部飾獸面紋。未著錄。內壁到內底鑄銘文51 字:
圖4 伯豐鼎
不難看出,它們應該就是同一個字,左旁相同,只是右旁有別(上部應是從“?”)。浙博所藏器銘右旁下部左右無小豎筆,伯豐鼎及新見之尊右旁左右有小豎筆。新見尊銘右旁當由、省變而成。由于一時無法驗證原物,推測上部原可能作“”。倘若僅有“旗幟”或“飄帶”,沒有上面的“”,當如后列甲骨文及下列金文從“?”(省形)之旂、旅、稻等字A見董蓮池(2011:862 旂,867、868 旅,877 稻)。:
總之,三形當為一字。
上列前二器中的這個字,謝明文(2015:70-72)曾分析為從(土)從倝,即垣,讀為韓。其在“后記”中提道:“劉洪濤告知,他在一篇未刊稿中認為《集成》05906 之‘’可能是當姓氏講的‘韓’字異體?!敝x明文又在文中談到蘇建洲曾轉述劉洪濤在其《金文考釋兩篇》中的意見,認為“倝”字的字形構造象旗桿之形,其字下部后來裂變?yōu)椤耙病弊中?,“也”字形所從的“口”變?yōu)閳A形就成為“子”字形,“子”字形的圓中加點就變作“早”字形。謝明文對劉洪濤的意見又作了進一步的闡述,認為劉洪濤主張“倝”字的字形構造象旗桿之形無疑是對的,但金文“倝”字應該就是旗桿之“桿”的表意初文,其間的圈形是指示符號,指示旗桿之所在,或在圈中加小點。
劉、謝二位均認為此字從“倝”當讀為“韓”的意見是正確的,但對字形的分析還可進一步推敲。根據(jù)上列前三形,右旁的“倝”之上部為“?”,象飄游的旌旗。“?”的下面部分當為旗桿之插座形,下有支撐,是“倝”本象旗桿立于插座之上高懸之形(主要起穩(wěn)固作用)。右形下面的左右小豎,可能是趁隙加點,也可能有其他含義(固定)。后來的字形均當由此演變?!墩f文·倝部》:“倝,日始出,光倝倝也。從旦,?聲。”其顯然是據(jù)訛變之篆書為說解。近見張維持(2017)之文,其認為甲骨文的為“倝”之初文,頗有道理;并聯(lián)系上舉金文,指出下部所從為鐏或鐓,即釬,讀者可以參閱A參閱王博(2020);謝明文(2017:270)提到門藝《“倝”字形義考》,請讀者留意,筆者未見到此文。。其(或偏旁)演變關系大體如下:
此字右旁較為特別,當是“女”形,只不過兩手未交叉,作分開狀,并反手在后。反手在后與倗生簋蓋、薛侯匜的“妊”字“女”形類似。“女”形分叉與下列子媚爵之“媚”字所從“女”類似E容庚(2009:803 媚)。:
圖5
2.河南平頂山市所出4 件鄧公簋,兩件有蓋,兩件無蓋。蓋、器均有相同銘文“鄧公作應嫚媵簋,其永寶用”(鄧公為嫁至應國的嫚作器,鄧國嫚姓)。蓋銘此字均作,器銘均作,可見二形乃繁簡之別C張肇武等(1981)(1 件無蓋); 張肇武(1983)(1 件無蓋);張肇武(1985)(2 件有蓋)。。
可以看出,上列之字右均從比。左邊應是一種器皿形,從囟、從缶、從鹵,或從金,為意符,表示容器或金屬?!氨取睘槁暦?。周忠兵(2014:61)認為,“在文字構形中,鹵有時候可用來表示容器意,如鈚從囟,比聲,其意符囟即像某種容器。而這種作為意符的囟也可以寫作鹵形?!濒缅a圭(2012:12)曾認為此字就是從囟從比的,借它表示器名“鈚”?!扳t應該是一種主要供背、挎、提攜用的盛液體的容器”,時代多屬春秋,也許可以早到西周晚期,但尚未見到晚至戰(zhàn)國的。朱鳳瀚(2009:240-243)將鈚分為A(扁圓鈚)、B(方鈚)二型,認為由于其形與壺近似,推測其用途當與壺相近,主要用于盛酒。
第一,謂此尊供陳列宗廟。
氒(厥),代詞,相當于“其”,義指這件尊?!笆贰迸c“吏”可通,似可讀為。《說文》“:,列也。從鬯,吏聲?!弊鲀詨髁铙?用尊史于皇宗?!碧铺m(1891:81)認為“:史讀為,《說文》‘:列也?!视柎?,大宗是其祖廟。這是說把這種簋陳列在宗廟?!盓器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1984-1994:8.4300-4301)。《周禮·春官·世婦》:“世婦掌婦宮之宿戒,及祭祀,比其具,詔王后之禮事,帥六宮之人共齍盛,相外內宗之禮事?!编嵤献?“比,次也?!币饧矗骸笆缷D掌管宮中女役的齋戒,到祭祀那天,檢查應陳設的器物,告知王后應行的禮事,率領六宮的人供奉祭祀用的粢盛F夏劍欽(1994:439)。?!保ㄏ膭J,1994:439)《墨子·天志下》:“是以差論蚤牙之士,比列其舟車之卒?!北攘校⒘?。
如尹姞鬲,兩件,銘文相同,8 行64 字A過去多稱鼎,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1984-1994:1.754、755)。:
穆公作尹姞宗室于
繇林。唯六月既生霸
乙卯,休天君弗望穆
格于尹姞宗室繇林。
君蔑尹姞歷,賜玉五
品,馬四匹。拜稽首對揚
“天君”,一說即“天尹”,官名,為周代主要執(zhí)政大臣別名。一說“天君”即“天子”(王文耀,1998:41)。我們傾向于陳夢家(1956:119)的意見,“天君”當指周王之后,即王后,在此指“先王”之后。器屬昭王,先王指康王,天君即為康王之后?!巴奔贋橥?。圣,意為通達?;懨?,陳夢家認為“與圣皆指耳目聰明”。又以為即(《方言》十三“,曉明也”),“與明皆指明白”?!盎懨鳌庇忠娪趲煻Γㄓ眯棠俗婵蓟懨鹘@辟前王)、墻盤(粦明亞祖辛),于豪亮(1982:97)解釋為“神明”。
《尚書·多士》:“王曰:‘多士,昔朕來自奄,予大降爾四國民命。我乃明致天罰,移爾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遜。’”孔疏:“令汝遠于惡俗,比近服事,臣我宗周,多為順道。”(參看阮元???,1980:220)鬲銘“事”,可能就相當于《尚書·多士》“比事臣我宗多遜”中的“比事”。比,相近、貼近。
尹姞鬲銘文大意為:
周王朝貴族穆公為其夫人尹姞在繇林作了家庭宗廟。六月乙卯,美善的天君(王后)不忘穆公通達精明比近服事先王,親自到繇林尹姞的宗廟,表彰了尹姞的功績,賞賜尹姞美玉五種,良馬四匹。尹姞拜謝答揚天君的賞賜,用作寶器紀念。
“穆公”可能是“先王”的近臣,服事先王左右,故王后不忘其輔佐之功。也可能宗廟落成,王后前去慶賀,寵絡臣僚。
那么,上列兩種可能的解釋就是:
1.韓逑為妊庚作了這件用于祭祀的銅尊,用其比次陳列于宗廟。
2.韓逑為妊庚作了寶尊彝器,用其比近服事(服事尊長或服事左右、個人)。
兩相比較,若從媵器的角度考慮,第二種可能接近事實。
此尊是難得一見的新材料,不僅器物完整精美,而且銘文少見,對于研究有關問題有重要價值。所述是否允當,不敢肯定,聊供進一步研究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