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鹽

海鹽從棋盤一樣的鹽田里起出以后，要經(jīng)過車推、肩挑，內(nèi)河船只運送，方可抵達(dá)城里的鹽記商鋪。然后，再經(jīng)過盤稱斗量，裝入百姓家中的鹽袋里、灶臺后面的鹽罐里。這個過程，稱之為走鹽。

舊時，鹽區(qū)走鹽，有多種方式。最常見的一種是走裸鹽，即白花花的海鹽從鹽田里刮起以后，用竹筐挑到內(nèi)河的船上，待船艙裝滿且微微冒尖時，用鹽席（一種大插花，席篾如巴掌樣寬的大蘆席）封頂，即可穿鹽河、走運河，運往各地商鋪。這種運鹽的方法看似簡單，可卸載時繁瑣，同樣還要裝筐入簍，才能將船艙內(nèi)的鹽起出來。換一種方式，即蒲包裝鹽，相對要省事一些，百把斤重的鹽包，經(jīng)繃帶收緊，如碼磚、壘墻一般，疊加在船艙內(nèi)、甲板上。卸載時，船工們彎腰摸起一個鹽包，扛在肩上，踩著吱呀呀的跳板，顫悠悠地就走了。這也正是碼頭上“扛大包”的由來。但這樣走鹽，成本加大了。原本裸鹽歸艙可以運走的，多了裝包的環(huán)節(jié)，還有蒲包自身的本錢。

好在，鹽商們個個都是肥得流油的鹽大頭，他們只講究鹽質(zhì)的品相，裝包打捆的那點費用，不在話下。而鹽區(qū)汪家蒲草行，恰恰瞄上鹽商們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那條財路，靠編織蒲包、鹽席的買賣，悄然起家了。

汪家蒲草行，避開本地多葉的小蘆柴和鹽河邊矮瘦的蒲草，專程從高郵湖、大縱湖那邊購來一人多高的上好蒲草和蘆柴，稱其斤兩，發(fā)放至千家萬戶。各家的老少爺們、婆娘媳婦，茶前飯后，如打草鞋、編斗篷一樣，將蘆柴踩在腳下，蒲草盤旋在指縫間，上下翻飛，編織出海狗魚翻跟頭那樣一潛一冒的花紋，隨之包邊、鎖口，便可成為裝鹽的蒲包、鹽席。

汪家收購蒲包、鹽席后，轉(zhuǎn)手加價賣給當(dāng)?shù)氐柠}商，從中牟取暴利，前后幾年的工夫，汪家翻新了前后院落，新增了騾馬，添置了運送蒲草、鹽席的七八輛三套大車。

不能作美的是，汪家人丁不旺，幾代單傳，到了汪大公子汪曉晨這里，娶了鹽區(qū)曹家的大小姐曹水蓮為妻，盼著她生兒子，可那水蓮過門以后，接連生了兩個臭丫頭。

汪家婆婆很鬧心。水蓮頭一胎生丫頭時，婆婆的臉上就像是黑漆漆的大門上涂了一層淡淡的紅，看似是喜慶呢，可她內(nèi)心里卻有說不出的陰冷。等到水蓮第二胎再生丫頭時，婆婆臉上干脆凝起冰霜，沒給水蓮個好臉色不說，私下里，還請來媒婆，張羅著要給兒子娶妾納小。

水蓮看在眼里，記恨在心中。

鹽區(qū)這邊有錢人家，娶妾納小，可謂稀松平常。問題是，但凡娶妾納小的人家，多為夫人不能生養(yǎng)，或是人老珠黃;再就是官人在外，身邊需要個暖手焐腳的女子伺候著?？伤彶哦畮讱q，正值青春，婆婆怎么就等不及了呢。

水蓮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汪家這邊，因為忙于生計，加之當(dāng)時汪公子去高郵湖進(jìn)蒲草，水蓮臨時回娘家過幾天，也在情理之中。汪家人似乎沒有看出水蓮是因為心里添堵，才回娘家的。期間，水蓮的婆婆還樂顛顛地跟著媒婆看過幾家姑娘呢。若不是那幾日趕上蒲草行的生意受挫，沒準(zhǔn)新人就被婆婆給領(lǐng)進(jìn)門了。

汪家的蒲草可能是積壓過久，商戶說發(fā)生了霉變，鹽區(qū)幾家大鹽商紛紛提出退貨。汪公子從高郵回來的當(dāng)天，被貨主和討要工錢的鄉(xiāng)鄰堵在賬房，大半天連一口水都沒撈到喝。傍黑時，汪公子好不容易脫開身，便急著去丈人家接媳婦。

不料，媳婦這邊也沒給他個好臉，向來話語不多的水蓮，此刻卻和盤端出婆婆要給他娶妾納小的事。對此，汪公子雖有耳聞，可經(jīng)媳婦這番一說，他也覺得不妥。況且，眼下他家中貨物積壓成災(zāi)，債主們一撥一撥地逼上門，他哪里還有那個心思。汪公子一心只想著把媳婦接回去，以便在困境中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媳婦沒好說，她與婆婆明里暗里地鬧成這樣，哪能就這么灰頭土臉地跟他回去呢。要回，也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否則，她以后在婆家可就不好為人了。當(dāng)下，媳婦給丈夫出主意，讓他次日日升三竿時，搭乘送蒲包、鹽席的車隊來接她。

此話一出，汪公子為難了。他原本不想在丈人家與媳婦說他們汪家蒲草行的事，可眼下，他不得不說家中的蒲包、鹽席已經(jīng)斷了銷路，豈能再裝車招搖過市。

媳婦聽丈夫那番苦訴，看都沒看丈夫一眼，只吩咐他：“你回去，只管把貨物拉來就是了?！?/p>

媳婦心里話，你個呆子，腦子里只裝著蒲草、蒲包和你的鹽席，怎么就忘記俺娘家這邊也是做鹽的買賣呢。鹽區(qū)這邊，數(shù)得著的幾家大鹽商，互相之間，都是串通的，大家攜起手來想踩死你個做鹽包的，勝比碾死一螞蟻。

第二天，汪家的八輛三套大車，滿載著一座座小山樣高的鹽席、蒲包，浩浩蕩蕩地開進(jìn)鹽區(qū)?；仡^，卸下貨物往回走時，24匹驃壯、威武的高頭大馬，近百只馬蹄所踏出的“郭噠”聲，如滾春雷一般，交相回響在鹽區(qū)的大街上，很是風(fēng)光地把曹家的大小姐曹水蓮接走了。

之后，也就是水蓮再次回到汪家，轉(zhuǎn)身便當(dāng)家。至于，后期汪公子娶妾納小，那已經(jīng)是數(shù)年以后的事情了，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