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斬
胡 弦
河谷伸展。小學校的旗子
噼啪作響。
有座小寺,聽說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樹樁孤獨,
石頭里,住著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
轉經(jīng)筒在轉動,西部多么安靜。仿佛
能聽見地球軸心的吱嘎聲。
風越來越大,萬物變輕,
這漫游的風,帶著鷹隼、沙礫、碎花瓣、
歌謠的住址和前程。
風吹著高原小鎮(zhèn)的心。
春來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著磨亮的斧子。
一旦提及“春風”,溫暖、柔和、生機等詞語可能會第一時間映入我們腦海,大家甚至還能對應著吟誦幾句古詩詞來:“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傻搅撕疫@里,春風后加一“斬”字,就一改其嬌柔的姿態(tài),而換之以凌厲的颯爽。這頗具陌生感的標題,讓讀者看到了春風的另一種面貌與存在方式,似乎也誘惑著我們去探尋“刻板印象”下春風之豐富性及不同以往的“力量”。
《春風斬》是胡弦《西部詩章》中的一首。他行走于西部,在陌生的見聞中找尋詩意。河谷地帶的高原小鎮(zhèn)是其行旅的背景與感性體驗之所。開篇從具體可感“噼啪作響”的小旗子進入“聽說已走失在昨夜山中”的小寺,這由實到虛的轉化,將我們從空寂蒼涼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帶入了一種精神上的追問,也指涉了“自然倫理所揭示的現(xiàn)代質地”(劉波語)。“小寺”指什么?有沒有可能是某種“信仰”?“我”如何得知其行蹤的消息?是不是跟“我”一樣孤獨的“朝圣者”?我們可由此衍生出一系列追問和思索。胡弦曾說:“詩人不是和大家一起歡呼,而是要去尋找那些聲音的源頭?!睂υ娨獾摹八菰础眱H憑詞語的排列組合和表達上的“變異”是不夠的,還需要堅定向前的孤勇與困惑中的哲思。
我們帶著疑慮隨詩人前行,觀看眼前的“風景”?!芭Q蛏⒙洌瑯錁豆陋殹?,這散落的不僅是牛羊,孤獨的也不只是樹樁,還是人。于是,便有了“石頭里,住著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這樣充滿詩意與哲思的句子。劉小楓在《詩化哲學》中指出:“現(xiàn)代人的無家可歸感,就是由于技術把人從大地分離開,把神性感逐出了人的心房,冷冰冰的金屬環(huán)境取代了天地人神的四重結構的天地?!焙疫h離“冷冰冰的金屬環(huán)境”來到“能聽見地球軸心的吱嘎聲”的西部,也許能找回被弄丟的“神性感”。異域的陌生感不僅為其帶來不同以往的直觀感受,更蘊含著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跟著“漫游的風”,“歷史退居為風景,一種地方性所凝聚的歷史時間展布為美學的瞬間?!保ü⒄即赫Z)“風越來越大,萬物變輕”,此時的風似乎與萬物達成了某種和諧共生的狀態(tài)——“這漫游的風,帶著鷹隼、沙礫、碎花瓣、/歌謠的住址和前程?!毙泄P至此,呈現(xiàn)的仍是風包容的一面。這延宕之筆,實則是為接下來展現(xiàn)風銳利之“斬”而蓄勢。
與上文的寧靜、和諧不同,此時的風景迎來了“轉場”:出現(xiàn)了屠夫與惶恐的群山?!按簛砑薄保猴L浩蕩,滌蕩萬物,如同屠夫揮動刀劍,所向披靡。但大風過后,是“屠夫在洗手”,并非“吹啊吹啊,我的驕傲放縱”(蘇運瑩《野子》)。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節(jié)制與悔過?還是暫停殺戮,預謀著下一輪更猛烈的“春風斬”?我們不得而知,群山也害怕,這是一種生命的本能。但是,群山惶恐只是因為屠夫嗎?有沒有可能是“把人從大地分離開”的“技術”和改變高原小鎮(zhèn)本來寧靜的異質性力量?進一步看,屠夫還可引申為我們每個人身上那種隱約的“神性感”。在找尋生命本真含義的旅途中,屠夫反復試錯,學會自省?!昂赐现チ恋母印保降资峭婪颉敖鹋柘词帧辈辉贇⒙玖?,還是利用磨亮的斧子醞釀著新一輪的“春風斬”?此時似乎又回到了某種矛盾與困惑之中。因“生態(tài)意識”的滲入而帶來的對比、反差與齟齬,讓我們離“詩的源頭”更近了一步。也許“春風斬”永遠不會止歇,就像生命之旅這場修行,時刻行進在靠近真理的路上。一如佛家之偈語,“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
胡弦行走在陌生地帶——西部,這里的山川風物都能在他與慣性的對抗中產生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使其體驗轉化為“新的沖動”和“不一樣的開口方式”,從而給我們帶來新鮮的風景。他凝練與節(jié)制的精致文本,決定了其詩歌的本體內涵和閱讀難度,也為漢語新詩“風景”之內面的縱深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性。
周雄,1995年出生,湖北武漢人,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新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