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生
《自在文錄》是我40年來教學之余的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自選集,含散文小說共116篇,其中有我對世界和人生的感受,也有我對文學藝術的理解和追求。
我對文學的興趣始于少年時代。在故鄉(xiāng)老油坊讀初中時的蘇喜成老師,在村東山崗上讀高中時的蘇保和老師(這兩位老師我在《村學記》中都寫到過),在鎮(zhèn)中復讀時的陳迷存老師等,既是我的語文老師,也是我的文學啟蒙者。當時所謂的“文學愛好”主要表現(xiàn)在閱讀和作文上,喜歡看一些故事性的“閑書”,如《水滸傳》》《三國演義》《呂梁英雄傳》等,村里有書的人家都借遍了,逮住什么看什么,一本《今古奇觀》前后缺損幾十頁,照樣看得有滋有味。那時候的農(nóng)村,能見到一些報紙,但很少有雜志,即使有,如《紅旗》之類,也是大塊文章,長篇宏論,引不起多大興趣,倒是對報紙上的文藝版十分喜愛,尤其是那些語言優(yōu)美的詩歌散文,自然要摘抄下來,如果報紙能據(jù)為己有,剪貼就變得十分省勁了。有時候母親裱墻,會托人從大隊部弄來許多舊報紙,必然要先讓我過目,等我把有用的留下,她再把剩下的糊到墻上。這樣的資料,前后積累過幾大本。其間,我寫過批判稿,寫過應試文,雖然作文成績在班里也算佼佼者,但多為仿作,談不上創(chuàng)造。不過可以肯定,這種語言積累和“描紅”式的模仿,為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一定基礎。
進入大學后,讀中文系,時間相對寬松,加上各類文學課、寫作課的訓練,開始舞文弄墨。校園里的黑板報上,時常會有自己的“作品”,或詩,或文,當然也免不了產(chǎn)生要當作家的夢想。記得有一個叫《作品與爭鳴》的雜志,每期都有學習創(chuàng)作的輔導欄目,于是省吃儉用,特意訂閱了一年。曾著迷于孫犁的作品,看到他文集出版的征訂啟示,便毫不猶豫地把一個月的生活費寄了出去。當時寫的很多,但留下來的很少。《自在文錄》中收錄的《童年的夢影》《霧》諸篇,就是那時的產(chǎn)物。其中《童年的夢影》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原文學》上刊登,應該是我公開發(fā)表的最早的一篇了。從稚拙的文字可以看到我在大學時代的語言追求。到高校工作后,雖然大多數(shù)時間忙于教學和科研,偶有空閑還是會寫一點,尤其是在擔任了寫作課的教學任務后,“下水作文”寫了不少,多為偶思斷緒、即興之作。文章學研究的擎旗者之一曾祥芹先生是我學術道路上的領路人,也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支持者。他曾說:“文章學家首先要是文章家,研究創(chuàng)作應該有一定的創(chuàng)作體驗,否則閉門造車,難得要領。像梁啟超、魯迅、胡適,堪稱楷模。”可謂至言。對文學研究者的素養(yǎng)問題,我有一個比較固執(zhí)的觀念:文學實踐能力是皮,文學研究能力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當然,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生活。關心身邊人物的命運,關注社會和歷史的變遷,是文學得以萌生的前提。我的寫作也不例外。從散文卷中可以看到我的生活經(jīng)歷和交游范圍,親人朋友老師,山水故土田園,其中的歡樂與憂傷,愛戀與思念,是我數(shù)十年來人生情感的真實寫照。此外,即使是小說,也往往難以擺脫個人生活的影子。許是天分所限,我很難進入那種純粹的虛構世界,總是在歷史與生活的蛛絲馬跡中尋覓著想象的空間。因此,我應該感謝這塊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這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是故鄉(xiāng)的山川河流草木鳥獸給了我靈感,是勤勞善良的人民給了我情思,我的創(chuàng)作因此而有了泥土的氣息,有了野花的芬芳,有了流泉的幽咽,有了夢幻的色彩。
文集中的作品多數(shù)寫于近十年間,也可以說是我創(chuàng)作的一個活躍期。其關節(jié)點當是自己2010年開始創(chuàng)辦的高校文學社團刊物《秋水》,雖然那段時光稍縱即逝,但因了這個園地,我與文學走得更近了。《秋水》是我所任職高校內(nèi)部交流的一個文學刊物,盡管只有數(shù)百本的印刷量,但在當時全國的高校文學社團刊物中也算小有名氣。賀敬之先生曾為刊物題寫刊名,莫言先生曾來信鼓勵,還有王蒙、魯煤、屠岸、孫郁、陳忠實、二月河、溫瑞安、梁上泉、夏中義等數(shù)十位名家題詞賜稿,也就是在那時,得地利之便,我結識了許多本地知名的作家和學者。如《紅樓夢新補》的作者張之先生,《太行志》的作者崔復生先生,著名詩人朱現(xiàn)魁、黨相魁、朱冀濮先生,散文家唐興順、劉文鳳先生等等,在向他們請教和學習的過程中,我對文學的認識亦發(fā)生很大變化,真正體會到了漢語言文字的魅力和語言創(chuàng)造的歡樂。
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我傾向于中國古代的“北中國精神”,崇尚“文以載道”,《詩經(jīng)》以降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如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賣炭翁》、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等)對我產(chǎn)生過較大影響。金代學者李冶曾有《泛說》一書,其中道:
吾聞文章有不當為者五:茍作一也;徇物二也;欺心三也;蠱俗四也;不可以示子孫五也。今之作者異乎吾所聞矣,不以為所不當者之為患,惟無是五者之為患。
就我個人的理解,“茍作”者,為文而造情、心中無愁強說愁是也;“徇物”者,唯功利是從也;“欺心”者,是非顛倒、真?zhèn)文?、善惡不分者也;“蠱俗”者,迎合社會低級趣味或保守思想而作也;“不可以示子孫”者,自認文學乃騷客狂言,示之子孫羞愧難當也。對此五“不當為”,我深以為然。李冶的文章觀念與美的本質中的精神性與歷史感其實是一脈相通的。這種濟世致用說不僅是我寫作教學和創(chuàng)辦刊物過程中的一個理論支柱,也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基礎。散文卷收錄的《文學的力度》《文學的命脈》《為文五患》等篇基本上可以代表我對文學的認識。正如我在《文學的命脈》中所寫:
浮光掠影的花草風月之詩,言不由衷的粉飾諛佞之詞,無病呻吟的浮泛空洞之調(diào),宣泄情緒的片面極端之論,皆淺盤無根文字,難以格物觀世,無關世道人心,乃蒼白衰弱貧血無骨之作也。
可見,文學的命脈在于傳達世情、道出民心、說出真相、見出人性,是血跡淚斑,是遺恨舊夢,是古道熱腸,是午夜孤燈,是愛情與理想的歌唱,是憂患與慈悲的賦形。
因此,在文學研究中,我以此作為衡文的標準;在編輯刊物時,我以此作為選文的準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也堅持以此為標桿,來選材立意,構思謀篇,努力追求一種具有人生意義和社會價值的藝術效果。
具體到文體,我主張散文有虛實之分,早在1986年,我在《殷都學刊》發(fā)表的《寫實散文論》曾申述此義。應該說,收入《自在文錄》散文卷的作品大都是寫實的,但也有虛實相間的文藝散文,如第三輯中的《民國二十一年之淅河》《賣糖葫蘆的老人》《鞋匠說》諸篇,基本上采用了大實小虛的寫法,在藝術真實的基礎上表達一種對世界與人生的思考。在語言探索上,除了追求細節(jié)的生動外,還創(chuàng)作了二十多篇文言體游記小品,或記山水,或記齋室,實際上應該是半文半白的“現(xiàn)代文言”,考慮到當代人生活閱讀的實際狀況,盡量避免用典,力求用淺顯的詞語來傳達典雅之美,這應該是對通俗與簡約雙向追求的結果。是耶非耶,有待讀者明鑒。至于小說,多循傳統(tǒng)路子,如《崔方》《蠶說》等,受傳奇影響較濃,而《記憶與傳說》《啞吧》則有意識地散文化了,似乎想尋找一種詩意而自然的表達。也有現(xiàn)代手法的借鑒,如《霧》中就有意識流方法的運用,再如《鄉(xiāng)村舊事》《奇遇》《夢遇》等,又帶有一些難以言說的地方神秘色彩??梢哉f,從狄更斯、伍爾芙、屠格涅夫、契科夫、馬爾克斯,到施耐庵、蒲松齡、魯迅、孫犁、莫言等,都是我學習的典范。雖然這些作品帶有更多的探索性,不像散文那么輕車熟路,那么規(guī)范整飭,但自覺情感的投入更多,對語言的揣摩更細,更能代表我對文學藝術的理解。
一篇作品的誕生,一種藝術風格的形成,猶如一棵樹的成長,要經(jīng)歷歲月的打磨和風雨的洗禮,它能夠生根發(fā)葉開花結果,絕非一日之功,一人之功,而是一段歷史、一方水土、一帶天空、一個大氣候共同作用的結果。藝術無止境,創(chuàng)作無捷徑。前路漫漫,峰高路遠,在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上,在絡繹不絕的朝圣隊伍中,自己只是那最普通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