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的選擇自由

☉孫若茜

我沒經(jīng)歷過相親，但安排過一次相親。女方是我的大學同學，男方是我的小學同學，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他們倆都單著。撮合他們倆，就是因為一句玩笑：倆人有夫妻相。結(jié)果，相親真的成功了。他們倆從戀愛到結(jié)婚，如今也有十幾年了。現(xiàn)在回過頭去想，我當時心里經(jīng)過的那番暗暗權(quán)衡，究竟來自哪里？

馬賽克家庭主義

相親的形式非常多，換句話說就是交換個人信息的方式多。比較夸張又有些特殊的，“相親角”算一個。

上海人民公園的相親角非常有名：一到周末，上千位父母聚在小小的公園里，塑封的A4紙鋪天蓋地，有的夾在衣領(lǐng)上，有的掛在樹上，有的立在地上的小馬扎前面，上面寫滿子女的信息，性別、年齡、身高、學歷、年薪、房產(chǎn)……這些退休或即將退休的老人，通常是準備打持久戰(zhàn)的，少則半天，多則一整天。每個周末都去，有的人一去就是一年、幾年，有的人甚至一去就是10年，頭發(fā)從花白變成全白是一點都不夸張的。

如果不是因為焦慮，誰會用10年的周末，擠在人山人海中，認定那一張張A4紙上，那些大同小異的個人信息中間，就有他的孩子要尋找的另一半呢？上海大學社會學院的教授計迎春是在2018年聚焦人民公園的，她組建的研究團隊有十幾個人，花了幾年時間在相親角進行觀察，與人聊天，做深度訪談。她告訴我，他們的調(diào)查和研究雖然還沒有到得出結(jié)論的階段，但其間有很多發(fā)現(xiàn)。

到相親角積極地為子女張羅婚事的父母們，他們的子女可并不一定急于步入婚姻。他們當中有些是瞞著子女去的，另一些雖然和子女商量過，但也沒有得到贊同。即便子女同意，父母在相親中扮演的也只是輔助性角色，沒有決定權(quán)?？吹讲诲e的人選，讓子女互相加個微信，基本上就石沉大海了，于是父母又開始新一輪的數(shù)據(jù)碰撞和搜尋。相親的方式的確很多，對象并不一定非要在相親角尋找，可是當年邁的父母們把身邊依賴的人脈都用光后，除了去相親角，又似乎真的無計可施了。

父母們?yōu)槭裁茨敲唇箲]呢？計迎春曾經(jīng)提出過一個“馬賽克家庭主義”理論。馬賽克的特點是不同的元素和色彩并存雜糅，中國現(xiàn)代的家庭關(guān)系就像馬賽克一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共生、雜糅、交錯，又發(fā)展出新的東西。家庭變得比以往更為重要，家庭成員間的紐帶比以往更為緊密，大家更加相互依賴。家庭的重要性增加，父母們對子女結(jié)婚成家的愿望自然也就更為迫切，他們希望看到子女有人照顧支持，老有所依。對子女婚姻的焦慮，實則是為子女的養(yǎng)老焦慮。相親角也許并不能真的解決他們的擔憂，但可以暫時容納他們的焦慮。

戲劇化的“婚姻市場”

婚姻焦慮當然不是父母們特有的情緒。雖然大多數(shù)子女最初是反對父母去相親角的，但是時間長了，一些子女的態(tài)度會發(fā)生改變：從拒絕到逐漸默許，再到開始主動詢問，配合相親。這種轉(zhuǎn)變大多來自女性。

據(jù)說，如果你一大早就跑到相親角，會覺得身邊環(huán)繞的那些A4紙上寫的全都是“女”，男孩的父母特別少。但相親角中真實的男女比例是沒有那么大差距的。到了下午，男孩的父母們才會慢悠悠地入場。和那些清早就來“上班”，很晚才會離開的女孩家長相比，他們顯得相對淡定，因為他們擁有更多選擇的時間。

最初進入相親角的男方家長，看到女孩們的學歷、年薪之高，往往會表現(xiàn)得自慚形穢。很快，當他們發(fā)現(xiàn)女方家長們對那些“硬件”的要求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高，他們的心態(tài)就會迅速地扭轉(zhuǎn)。也許他們發(fā)現(xiàn)了“時間”的秘密，它是相親者手中最重要的砝碼，原本誰的手中都有，可女方的，似乎總是用得更快。

計迎春在相親角還見過一種“降價”：一個女孩的個人信息上原本寫著“年薪90萬元”，過了不到半年改為“年薪60萬元”，又過了一段時間改為“年薪40萬元以上”。一年里，她的其他條件都沒有改變，但年薪一降再降。相親角里的“收入觀”通常是：年薪90萬元的女性，不會斷然拒絕年薪30萬元的男性；但反過來，年薪30萬元的男性，并不愿意和比自己收入高的，更別說是高幾倍的女性交往。

那么學歷呢？在上海這樣的城市中，學歷和年薪通常是呈正比的。如果女性的高薪“不被允許”，那么，女博士是否也依然像很多年前那樣在婚姻市場中受到“歧視”呢？女博士曾被“另眼看待”，一部分原因是當時的高學歷者是少數(shù)，她們因為稀有才被視為異類。如今，博士并不罕見，幾乎不會再招致偏見了。

相親者們對學歷的看法，是很微妙的。女方通常認為，學歷代表見識、趣味、共同話語，男方則把學歷對標智商、基因、生育的質(zhì)量和教育孩子的能力。所以，他們雖然不希望女方的薪資太高，但是期待對方有一定的學歷。

總結(jié)下來，30歲以下、高學歷、有工作，但無過高薪資的女性，大概是男方家庭共有的擇偶標準。相比之下女方家庭的標準既不明確，也不固定。在婚姻市場中，女性弱勢已是共識。相親角中貯滿的焦慮，又將它一再放大。

網(wǎng)絡相親就像是“網(wǎng)購”

我想起了娜娜。她是一個37歲、定居上海的單親媽媽，有自己愿意為之拼搏的事業(yè)，自信，瀟灑。2020年，孩子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延遲開學，和老人留在老家，娜娜先一步回到上海，開啟了離婚幾年后第一段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她在手機上下載了相親軟件，開始約會。換一種說法，就是開始了網(wǎng)絡相親。這兩年，她從免費用戶升級成付費會員，認識了不少人，和很多人見了面，也正式交往過幾個。

和通過親戚朋友介紹的相親相比，網(wǎng)絡相親的自由是不言而喻的。沒人問你為什么不喜歡他，為什么沒了下文。沒人會要求你再給介紹人一個面子，和某某再吃上一頓飯。也沒有人比你更懂自己想和什么樣的人做伴。

網(wǎng)絡相親不是鋪天蓋地的明碼競價，但也一點不少“市場”的模樣。有人把這樣的相親比喻成網(wǎng)購，只要輸入關(guān)鍵詞，符合條件的人就會占滿你的屏幕，而那些不符合條件的根本不會出現(xiàn)。它是一種更為精細化的服務。

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的副教授錢岳發(fā)現(xiàn)，使用網(wǎng)絡相親時，人們通常會提出比線下相親時更為苛刻且具體的擇偶標準。在沒有人情因素需要權(quán)宜時，誰也不想浪費時間。并且，以人們對網(wǎng)絡的了解，通常會認為無論自己給出多么具體的指向，諸如喜歡喝茶不喝咖啡，接受養(yǎng)貓但不同意養(yǎng)狗，也都是可以找到海量的匹配人選的。因此，沒有必要模糊，沒有必要妥協(xié)。

一個聊得來的人

錢岳對使用網(wǎng)絡相親、受過高等教育的上海年輕人進行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當他們被問到想要找什么樣的伴侶時，最常見的答案是，一個聊得來的人。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它很少會出現(xiàn)在父母那一輩人的擇偶標準中，那個時候的高頻詞可能是，有上進心、孝順、顧家。至少，聊得來不會是首要的考慮因素。那么，什么是聊得來呢？人們喜歡舉反例回答。比如，有個男性說，我最喜歡去博物館、聽音樂會，如果對方最喜歡宅在家里看韓劇，那就聊不來。一個女性說，如果我想跟他聊毛姆，他連毛姆是誰都不知道，那就聊不來。

“聊得來”看似是一個無形的標準，在提出者沒有給出更為具體的解釋時，我們很可能把它歸結(jié)為一種飄忽的感覺。但實際上，它是基于客觀現(xiàn)實的，比如相似的教育背景、不相上下的家庭條件、差距不大的收入水平等等。說白了，還是門當戶對。我們以為網(wǎng)絡相親給予了更多的自主權(quán)，使我們不再依據(jù)父母給出的框架進行挑選，但最終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選擇和父母的選擇，并沒有相差很遠。

也不是一切都沒有改變。在錢岳的調(diào)查中，有這樣一個問題——你是否同意這個說法：男性應該專注于工作，女性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照顧家庭？“50后”“60后”回答時，支持或反對，男女兩方的答案差不多?！?0后”回答時，男性明顯比女性更加表示支持，性別觀念的差異特別顯著。

對配偶年齡的選擇上，男性表現(xiàn)出，隨著年齡的增加，他們越來越想找比自己年輕更多的女性。比如，25歲的男性，通常想找23～27歲的女性；30歲的男性，普遍選擇23～29歲的女性；而40歲以上的男性給出的答案，是希望找到22～30歲的女性作為伴侶。而女性，不論什么年齡，在調(diào)查中給出的答案始終是：想要找與自己年齡相差3歲以內(nèi)的男性。

此外，和相親角反映的狀況如出一轍的是男女對教育的重視，以及重視的理由。男性偏好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更傾向名校畢業(yè)，理由是，未來能更好地當媽媽。女性同樣重視教育程度，但沒有人提出，關(guān)注男性的學歷是覺得高學歷者能成為更好的爸爸。同時，在有著高等學歷的女性中，相當一部分人表示，未來不一定會選擇生育。

綜合這一系列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中國男性心目中最理想的伴侶始終是賢妻良母。在家庭觀念、性別分工上，男女雙方有著越來越大的差別。似乎，更高的教育，更多地改變了女性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但對男性的觀念改變非常小。當男性和女性的想法越走越遠，而他們又認為小小的搜索框背后是成千上萬的潛在理想對象可以隨意挑選，不必去改變自己時，聊得來的人還會存在嗎？

娜娜覺得相親中最核心的問題不是你挑我、我挑你，而是溝通，是如何表達自己。她說，兩年前剛剛開始網(wǎng)絡相親時，她通常是表面故作瀟灑，內(nèi)心繃得很緊，拿著手機挑選對象，只要發(fā)現(xiàn)對方有一點點不合適，拔腿就跑?，F(xiàn)在，她慢慢放松下來了。她發(fā)現(xiàn)，想要交往，一定要趕緊把網(wǎng)絡上的人拉到現(xiàn)實中見面，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聯(lián)結(jié)。相親是一種儀式，門當戶對也是一種儀式，生活總是需要儀式的。

（安 樂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22年第 6—7期合刊，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