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爍
夏先菊給自己起的微信昵稱是“改變”,意思是“希望生活變得越來越好,自己也能變得比以前更堅強”。如今,她只想過最平常的日子
這場重逢,主角一共兩個尋親家庭。除了38歲的農(nóng)民工夏先菊以外,還有一對來自貴州的父母。宣布匹配成功后,那對貴州的父母沖上前去,把10多年前被拐的孩子抱得緊緊的,放聲大哭。候場的夏先菊在臺下想,為了給兒子留下好印象,要控制自己。
上了臺,夏先菊攥緊拳頭,汗水就要溢出來,眼淚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不敢流下。她和兒子楊家鑫輕輕地擁抱,合了張影。這張照片成為他們后來唯一一張合影。
她的兒子楊家鑫是“梅姨案”中一名被拐兒童。十幾年前,9名兒童被張維平等人販子拐賣,經(jīng)名為“梅姨”的人手賣掉。2021年12月,張維平被判死刑,“梅姨”尚未找到。
夏先菊沒有看新聞的習慣,但這兩年,她會經(jīng)常打開網(wǎng)站的搜索框,輸入張維平和“梅姨”。每次念起這兩個名字,她咬牙切齒地形容“最可恨”。她也刷到了孫海洋的故事,覺得這樣的團圓稀少而珍貴。她羨慕那些孩子回歸的家庭。
“梅姨案”開庭審理時,夏先菊忙家里的事走不開,沒去現(xiàn)場?!昂孟裨陔娨暲锊趴催^的警匪片情節(jié),竟然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人家一步一步地都設(shè)計好了”,她的家庭完全沒有招架能力。
2005年,四川人夏先菊和丈夫楊東竹去廣州打工,租住在廣州市黃埔區(qū)鎮(zhèn)龍鎮(zhèn),把1歲多的兒子楊家鑫接到身邊。那年的最后一天,早上7點多,楊家鑫在門口玩,附近的人都去上班了。爺爺出門10多分鐘洗了下鞋,回來一看,楊家鑫不見了。
報案后,夏先菊的家人給身在廣州所有認識的老鄉(xiāng)打電話,遇人便問是否見過一個小孩。街道沒有監(jiān)控,在地圖導航尚未普及的年代,夫妻二人憑記憶尋著路牌找遍了附近村莊。他們一大早出門,在村里轉(zhuǎn)上一圈,敲開沒鎖門的屋子,直到天黑離開。有時,兩人錯過最后一班公交,回程花200多元搭摩托車,一下就用掉夏先菊當時月收入的五分之一。
他們沒攢下什么錢,平時餓了就在路邊買塊餅墊肚子。有次從村里回來,想煮碗面,進了公用廚房才發(fā)現(xiàn)自家的煤氣罐被偷了,鍋也生銹了。那段時間,夏先菊瘦了10多斤。以前的她快人快語,突然變得不怎么說話了,出門也總忘事兒,還會忘記工友的名字。有流言說她把孩子賣了,她只能解釋,孩子丟的時候自己和楊東竹都不在家。
“為什么非要夫妻兩人一起出來打工?”夏先菊時常問自己??伤攵噘嵰稽c錢,給楊家鑫存著讀書用。他們最初在離出租屋步行幾分鐘的工廠做工,那里沒有五險一金,后來也沒什么活兒了。夫妻二人只能去更遠的地方,離家?guī)讉€月,把楊家鑫留給爺爺。夏先菊記得,當初走的時候,兒子一直哭,她就抱著他一起哭。最后不得不交給老人抱,一旦放下,楊家鑫怕是會跟著他們走。這是兒子留給夏先菊的最后一個畫面,在消失前的一個月。
出事那天早晨,夏先菊剛下夜班不久,正在睡覺。突然她接到家人電話,立即從宿舍床上躥起,摔門直奔男員工宿舍找楊東竹。那時,夫妻二人正在廣州機場附近的工廠做短工,回鎮(zhèn)龍鎮(zhèn)要轉(zhuǎn)幾趟車,中間還要和老板結(jié)算欠下的工錢。兩人從早晨拉扯到下午,才要到一筆錢,10多個小時過去,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楊家鑫消失后,爺爺幾天幾夜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琢磨,“這人到底去哪兒了?”楊東竹說什么,父子二人都能戧起來。信任與孩子一起丟了。
夏先菊更是無法原諒自己,接兒子來身邊是她一意孤行的決定。起初,她的母親不同意,怕她照顧不好,是楊家鑫給了她信心。他比同齡人長得高,不用人抱,自己能蹦蹦跳跳地走路,說話也清楚,她為此驕傲。
內(nèi)心更深處的原因是,夏先菊曾經(jīng)是留守兒童,熟悉一個人留在老家的感受。小時候遇上不會的作業(yè)題,身邊的老人沒讀過書,她不知道能找誰去問。夏先菊的童年感受不到父母的存在,她不想兒子也這樣。
在懷孕時,夏先菊就想好了,是男是女無所謂,自己要帶著孩子好好長大。楊家鑫的名字是楊東竹取的,寓意“楊家家和萬事興”,他把“興”改成讀音相近的“鑫”,希望闔家幸福的同時還能財源廣進。
夏先菊的人生有一件最后悔的事,那便是兒子消失的時候,她不在身邊,“甚至不知道他朝哪個方向走了”。夫妻二人始終沒有任何線索,連冒充孩子的詐騙電話,都沒接到過。
楊家鑫消失之前,夏先菊只在新聞里聽過“人丟了”的故事。16歲那年,她中學畢業(yè),隨后跟著表哥去了福建,有人接送。幾年后,她去廣東打工,走在街道上碰見過治安隊巡邏,從沒擔心過安全問題。
年輕的女工背著未滿周歲的孩子在車間里穿梭。(圖片來源:CFP)
起初,夏先菊一度以為兒子是跑去超市買東西走丟的,因為超市門口有他最喜歡的搖搖車,聚集了一堆小朋友。有次去超市,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突然跑到她的眼前,抱著她的腿不走,叫了聲“媽媽”。她笑著回,“你認錯人啦”。等小男孩跑遠,她還站在原地。
后來,夫妻二人聽房東抱怨,才知道樓上一個租戶也失蹤了,他的房間凌亂,門也沒鎖。一位老人事后回憶,出事那天租戶把楊家鑫抱走,說要一起出去玩兒。但房東不知道那人的真實名字和身份信息,只記得長相。很長一段時間里,走在街頭,夏先菊總盯著路上乞討的小孩看,怕遇到熟悉的那張臉,更怕孩子已經(jīng)殘疾。她的月工資不過兩三千元,總會掏出一點兒零錢給乞討的小孩。潛意識里,她希望楊家鑫也能被善意對待。
楊家鑫出事后,夏先菊做過很多噩夢。一次,她夢到楊家鑫和她一起出門,突然從馬路邊跳了下去,消失不見。從那以后,她逐漸接受一個事實——在未來的幾十年里,這個只和她相處了不到兩年的孩子很可能不會再回來。她的心愿也簡化為,只要兒子還活著,健康就可以。
有人曾經(jīng)勸夏先菊和楊東竹再生一個,他們沒吭聲,一方面覺得自己沒有掙錢的本領(lǐng);另一方面,夏先菊也認為自己沒辦法專心養(yǎng)育另一個孩子,夫妻倆還要繼續(xù)打工。兩人都自責,互相吐過苦水,各自覺得自己沒有掙錢的本事,就算把孩子接到廣州,也沒有本事照料。
外出打工后,夫妻二人沒有回過家鄉(xiāng)。2008年,兒子丟失的第三年,她跟楊東竹商量后決定,回老家做點本錢少的小生意,養(yǎng)雞養(yǎng)鴨搞農(nóng)產(chǎn)品也行,總之不再外出。如果以后生活穩(wěn)定,就再生一個孩子。于是他們辭去了廣州的工作,臨走前找老板拿了1000元工錢,還在廠里向汶川地震災民捐款。當時同在廣州生活的楊東竹的哥哥,仍留在當?shù)卮蚬ぁ掠腥说玫綏罴姻蔚木€索找來。
出發(fā)前一天夜里,下著大雨,楊東竹對夏先菊說,夢見有人要殺自己,準備拿刀放到枕頭下面。夏先菊知道,因為兒子的事,楊東竹的精神狀態(tài)不好,上班時不怎么愛說話,回到家也只是埋頭吃飯。
第二天,他們一起踏上從廣東開往四川的K356次列車,開車后,楊東竹說要去廁所。過了一站,丈夫還沒回來。夏先菊便一個個去敲廁所門,還用廣播找人,也不見丈夫。直到后來,她被叫去廣東清遠辨認遺體,才知道“事情已經(jīng)到了最壞的一步”——楊東竹不會回來了。
鐵路公安部門的現(xiàn)場勘查筆錄和治安災害事故發(fā)生報告顯示:2008年6月16日13時40分,一位鐵路工人在火車隧道內(nèi)巡查時,發(fā)現(xiàn)了楊東竹,經(jīng)分析,認為是墜車自殺身亡。
回到四川,三口之家只剩夏先菊一人。
在夏先菊看來,丈夫的離開沒有任何征兆。楊東竹出事后的前幾天,她眼淚不自知地流,精神更是恍惚。在兒子離開的三年后,她又一次地失去了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巴蟮娜兆釉撛趺催^?”夏先菊給不出答案。那年她25歲,有親戚在談賠償,她忘了丈夫買過意外保險,甚至記不起來是否收到過賠付,匆匆把遺體火化了。
后來,夏先菊的家人和朋友開始給她介紹新對象,她只有一個前提——如果楊家鑫找回來了,對方能夠接受。為此,她和一些人不歡而散,現(xiàn)在的丈夫則用一句話打動了她,“如果找到了就帶回來,我們一起養(yǎng)”。她跟隨丈夫離開了四川,外出打工,最后兩人在重慶安家,育有兩個女兒。
夏先菊覺得自己變了。原本的她大大咧咧,想什么做什么。如今,她習慣了生活也許在某一刻會突然轉(zhuǎn)彎,她會事先考慮每一種可能的結(jié)尾,提前準備。以前的她說話急促,聲音洪亮?,F(xiàn)在,她和女兒們細聲細語。孩子們從小到大,身邊沒離開過人,大女兒直到小學五年級,仍由家人接送。
2019年11月2日,“梅姨案”有了進展,楊家鑫被找到。那時,夏先菊在一家做汽車剎車片的工廠流水線上做工,上9個小時白班,偶爾還要值夜班。她快40歲了,想多賺些錢,只能找工時更長的工作。在這之前,夏先菊做過服務員,也上過工地。這份工作她做了5年,待遇算好的,有五險一金,但過年只放幾天假,車間總飄著粉塵。
接到警方的電話后,夏先菊兩天兩夜沒睡覺,提前一天向工廠請假,從重慶坐火車去廣州,早早到達現(xiàn)場,參加這場尋子見面會。
見到兒子之前,夏先菊有很多設(shè)想,14年未見,她打算帶著兒子像朋友一樣逛街,還琢磨給兒子準備個金飾。聯(lián)系她的警察見過很多認親家庭,忍不住勸她,“做好心理準備,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夏先菊也有過擔心,會不會比對錯了。可當警方念到楊家鑫的名字,那個15歲的少年從樓梯上慢慢走上前來,夏先菊的心怦怦跳,只覺得“太像了,真的太像了,肯定是我的兒子”。
見面會之后,母子倆在一起的時間一共不到半天,包括吃飯和接受媒體采訪。有限的交流里,夏先菊告訴兒子,要多讀書,多出去見人,把視野放寬。后來,楊家鑫決定還是和養(yǎng)父母一起生活。他們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臨別時,夏先菊和楊家鑫揮了揮手,沒得到回應。下一個周日,她打電話過去,沒人接,給兒子發(fā)微信,想問問學習,對話框里彈出提示,她被兒子拉黑了。
從那以后,夏先菊獲取兒子的消息只能依靠兒子的養(yǎng)母,他們兩三個月通一次電話,但夏先菊從沒和兒子直接對話。養(yǎng)母偶爾發(fā)來一小段文字或是幾張圖片、一段視頻。屏幕里,兒子在洗碗、吃飯或是在郊外玩。她通過養(yǎng)母,留意著兒子人生中重要的節(jié)點,高考后詢問成績、畢業(yè)前叮囑要多實習。她要過地址,想寄些衣服過去,后來想兒子可能不愿意穿,也擱置了。
楊家鑫的生日是農(nóng)歷九月十六。這些年,每到農(nóng)歷九月,夏先菊就盯著掛歷,盤算著兒子的生日,如果他在家,就能一起吃蛋糕了,想象中的蛋糕上已經(jīng)有好幾根蠟燭。兒子找到后,夏先菊又開始盯著掛歷,計算著兒子的生日。她提前幾天演習如何打電話,但最終總是放棄。
截至當前,“梅姨案”中6名孩子被找回,其中4名留在養(yǎng)父母家。夏先菊后來得知,那個和自己同日認親的貴州家庭,第二次趕赴養(yǎng)父母家提供的地址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人去樓空。夏先菊覺得,兒子的疏離也許是因為心理陰影,“梅姨案”轟動全國,楊家鑫可能已經(jīng)看到新聞。夏先菊聽警察說,在養(yǎng)父母家,楊家鑫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外面的小孩”,認親后至今也沒回過四川。
夏先菊不打算去追究養(yǎng)父母的責任。根據(jù)養(yǎng)父母的說法,他們是從一位離世的親人手里接到孩子,警方也沒有找到交易證據(jù)。夏先菊覺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在遠方看著兒子畢業(yè)、工作、結(jié)婚、生子。有關(guān)從前的物件都被夏先菊封存在四川老家,只有一張兒子的百天照被隨身攜帶。照片里,楊家鑫白白凈凈的,穿著猴子圖案的黃藍色套裝,騎在玩具車上。
在新組建的家庭里,夏先菊很少主動提起兒子,現(xiàn)在的丈夫也不了解楊家鑫走丟之外的那些童年瑣事。她后來的大女兒,從老人的口中聽過哥哥的故事——“小孩不要貪吃,否則會被不認識的人騙走。”而小女兒始終不明白,“這個哥哥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生活?”
夏先菊曾想通過努力,過上一種“小康生活”,擁有屬于自己的房、車。她給自己起的微信昵稱是“改變”,意思是“希望生活變得越來越好,自己也能變得比以前更堅強”。如今,她只想過最平常的日子。在夏先菊小時候,老家的老人們總愛說一句口頭禪:“小姑娘都是菜籽命,風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下,不由人?!边@些年過去,她甚至有些相信,“命不好真是躲都躲不掉”。
19年前,在老家四川,夏先菊和楊東竹第一次見面,兩人都直接,不拐彎抹角。她脾氣暴,他勸她不要那么急。身邊同齡的女性多數(shù)留在家鄉(xiāng)做家庭主婦,而她決定和楊東竹一起外出打工賺錢。
初到廣東時,工廠不算忙。每逢周末,夏先菊就和楊東竹坐公交車去逛附近的商場,“像在老家趕集一樣”。她在流水線上做玩具的塑膠模型,把織成塊狀的毛線縫成毛衣。廠里一有新玩具,她就給兒子帶一個,楊家鑫最喜歡飄著雪花、小姑娘隨音樂旋轉(zhuǎn)的水晶球。
在夏先菊的心里,母子間最溫馨的畫面定格在超市門口的搖搖車上,兩人一起搖晃著唱起兒歌。那時夏先菊剛20歲出頭,覺得“人生才剛剛開始”。(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楊東竹為化名。本文由“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特約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