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麟(南京藝術(shù)學院 工業(yè)設(shè)計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當我們專注于一位畫家的畫時,也許沒有意識到他同時也是一位詩人!
齊白石如此,黃賓虹、林散之如此,蘇天賜也如此,尤其由于他畫油畫,就更沒有將他看作詩人。李立新君在為蘇天賜先生編撰年譜時,特地將他的詩編入,成為首次有系統(tǒng)的梳理,給我們留下了非常珍貴的一頁。目前整理出的蘇天賜古體詩近二十首,這當然不是全部,根據(jù)他文章及日記中散落的字句,我們大略地知道,蘇先生早歲在文學與繪畫的抉擇上確有過遲疑,通過這個遲疑我們可以揣度,少年蘇天賜對文學的熱愛并不弱于繪畫。然而,他最終選擇了繪畫,其中原因不得而知。我們所看到的是他在繪畫之余勤于筆耕,這些古體詩不連貫地出現(xiàn)在他的筆記與文章之中,似乎成為讀解他繪畫的密匙。閱讀這些詩句可以讓我們用另一個方式窺見他的情感與好惡、激情與境界,由于文字情緒的貼切,也讓人能從繪畫色彩的迷霧中,找到閃爍著人性靈感的道路。
一
蘇天賜目前存詩二十首,全為有格律的古體詩,這些數(shù)量不多的詩歌,寫作時間跨越三十多年,其創(chuàng)作風格差異不大,而情緒、境界上區(qū)別明顯,這些詩歌或象征、或擬景、或抒懷、或舐犢……展現(xiàn)出一位畫人的豐富內(nèi)心。
蠕動毿離屈復伸,慢條斯理稱山神;森森不語蒙毒刺,出其不意暗傷人。百年樹得千嶂碧,宵屑滋繁無復春;終殄汝輩無余類,松花點翠得芳芬。
這首明顯的象征性諷喻詩,詩名《松毛蟲》,寫作于1975年,其諷喻為誰不言而喻了!可以想見蘇天賜在彼時政治環(huán)境的險峻之中,能秉筆直書這樣的詩句,可見他具有多么強烈的正義感與人性的自覺。
二十五年共苦甜,歷歷云煙思不眠。湖山送隔傳深意,獵取春花祝延年。《 寄凌》
這是同年寫給妻子凌環(huán)如的詩,其情殷殷,不是一般的溫情!
山道迷離曉霧中,起伏迂回境不同。登臨切切思冬子,險峰處處映山紅。 《 無題》
耳畔猶余“云雀”韻,歸日當聞“小放牛”。良師咫尺多聆教,譜曲千章期千秋。以退為進途多蹇,風云易變慎良謀。人生貴能重抖擻,長征道上勿淹留。 《 寄青子》
寫給兩個女兒的詩,則真實地體現(xiàn)出作為父親的舐犢之情,教導中滿含著期望,而期望中又滿含著激勵。
彼時蘇天賜正參加所謂“五七干校”的勞動,所以他也寫過參加勞動及鄉(xiāng)野的景色。
聲聲號子沖云天,筐上泥土冒了尖;不怕吃苦流大汗,操起鐵鍬還要添。 《 無題》
春花墮水流,雨腳滯不走。山風知客懨,共驅(qū)逐云愁。鏡開湖光閃,新秧綠田疇。前瞻多新意,何事總回眸?《湖邊》
我們時刻感受到他精神世界的豐富,盡管那是個非常壓抑的時代,但他文人的、人性的一面未曾磨滅。不僅如此,古體詩對于蘇天賜來說,因言簡意賅,已成為他隨地隨時可以抒發(fā)的藝術(shù)方式與途徑。
浩劫過后,蘇天賜的詩句明顯不那么沉郁,轉(zhuǎn)向歡快與豪放:
白水繞桑田,春山泛紫煙;湖光侵綠野,云飛闊碧天。隔水遙相望,湖海可相連?把筆風煙過,誰與話當年?《雙湖引·二》
到了暮年,蘇天賜的一首改動兩遍的詩《湯山即興》,留給我們的則是更為曠達的心懷:
洋場競逐厭爭執(zhí),洛陽花市誰盡知?秋晴折桂園西樹,信是南山即湯池。
他晚年在南京近郊的湯山筑畫室,創(chuàng)作了最后一批精妙的作品,而他也深知湯山畫室是他最為稱意的歸宿。
二
蘇天賜的存詩雖然不多,但他具有反復錘煉字句的匠心,這些詩中的一首居然歷經(jīng)四年、先后五次的改動;這便是最后定名的《雙湖引·一》。
第一次寫作的時間是1975年3月22日:
朝霞舉天醒,春草隨意青。廿年尋舊句,攀峰逐云影。云深雀更囀,山高花愈明。荊叢有通道,尤珍兩鬢青。神思逐波遠,彩筆裂蒼冥。
“廿年尋舊句”顯示出此詩的最初寫作時間也許更早;此詩的第二次改寫時間是1978年1月18日,題了名字《閱李賀集憶舊作》:
朝云舉天醒,春草隨意青。卅年存舊句,登山逐霞影。云深雀更囀,峰間花愈明。荊叢覓通道,唯珍鬢猶青。千帆逐波走,孤鶩入蒼冥。
這次改寫讓人知道了“舊句”初寫的時間應(yīng)該在1949年前后,而最后兩句顯然個人色彩清晰多了。
第三次改寫是在兩年后的1978年1月20日:
朝霞舉天醒,春草隨意青。卅載逢舊夢,登山逐云影。吳宮綠無跡,越地黛煙輕。荊叢識新徑,何計素絲新?云深雀更囀,峰高花愈明。千帆逐波走,弧鶩入蒼冥。
這次改動的著眼點在于對年齡的感受,此時他已56歲,的確會感覺到生命的急迫。
第四次的改動表面上看僅是詩句前后排列的調(diào)整,但原詩中“荊叢識新徑”更改為“荊叢辟新徑”,似乎是對自己的肯定。
朝霞舉天醒,春草隨意青。卅載尋舊夢,登山逐云影。荊叢辟通徑,何懼素絲新?云深雀更囀,峰高花愈明。吳宮跡何在,越地紫煙輕。千帆逐波走,孤鶩入蒼冥。
一年后的1979年,蘇天賜對這首詩進行了最后一次修改,并定名為《雙湖引·一》。
朝云舉天醒,春草隨意青。未盡華年夢,登山讀云影。吳宮唯綠蘚,越地紫煙淺;云深孤雀唱,山高花欲燃。千帆逐波去,何處探青蓮?
這首詩改到最后,雖然僅是個別字句的微調(diào)整,但整體的基調(diào)與境界卻大不相同?!拔幢M華年夢”“吳宮唯綠蘚”“云深孤雀唱”等詩句提升到了從容的境地,詩中尤其是最后一句“何處探青蓮”使原詩中的孤獨與幽暗一變?yōu)榍罢暗南矏?,這才是蘇天賜反復尋找內(nèi)心憧憬的結(jié)果。
從這首詩的五次修改,可以看出改動重點是在內(nèi)容上,有一種唯恐格局做小的憂慮,他對詩境的追尋,從寫景到象征,至后一種曠達的精神自然而生,詩人原來的孤獨感逐漸釋放,形成一種寬闊的胸襟。
三
古體詩的感染力首先在于音律。
漢語有四聲,即平、上、去、入;古體詩的講究是將第一聲歸為平聲,后三聲歸為仄聲(也有將一二聲歸為平,三四聲歸為仄),詩句中平聲仄聲交替,形成抑揚頓挫的音調(diào),加上句尾的押韻,便構(gòu)成了聲情并茂的藝術(shù)效果。舉蘇天賜詩中最短的一首,《雁蕩》:
山花縱野火,頑石迸清流;巨筆蘸潭水,潑墨寫鬼頭。
此詩的朗朗上口便在于平聲仄聲的交替組合,這種合理的組合便是語言的音樂感。蘇天賜的另一首《登縹緲峰》也是如此:
絳桃繞桑田,春山簇紫煙。湖光侵綠野,云飛闊碧天。隔水遙相望,四??傁噙B。把筆風云處,曾否憶當年。
這首《登縹緲峰》原寫于1975年,多年后改動更名為《雙湖引·二》,原詩詩韻清晰,音樂感極強。
蘇天賜的成長年代已是傳統(tǒng)文化延續(xù)的末期了,文人以詩寄情已不那么普遍,而他卻始終延續(xù)著這樣的傳統(tǒng),這對于他這位以創(chuàng)新而立命的藝術(shù)家來說是非常特殊的。
古體詩的規(guī)則除卻平仄聲的交替出現(xiàn)外,尚有“平起平收式、平起仄收式、仄起仄收式、仄起平收式”的類型以及押韻的種種要求,蘇天賜的詩雖然全是古體格律詩,但他在平仄的選擇上基本上是自然與自由的,僅遵循著“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基本要求,所以他的詩自然而不拘謹、自由而不放縱,有著清晰的畫面感與樂音。
根據(jù)他的女婿王建元君的回憶,有一年蘇天賜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寫生,盡攜回了他用簡譜密密麻麻記錄的侗族民歌,讓身為作曲家的他驚訝不已,因為其記錄的復雜程度已是專業(yè)研究的水平了,而家屬僅知道他喜愛音樂,并不知他何時具備了這種能力。在他的一生之中,思維的訓練、文學的滋養(yǎng)與音樂的熏陶則是無時無刻地存在著,以致他的藝術(shù)表達能力呈現(xiàn)出多樣的、有厚度的豐富性,這一方面來自造型藝術(shù)的錘煉,而繪畫的音律感則來自音樂的訓練,正如其古體詩中呈現(xiàn)的那樣。
總結(jié)
我不想寫一篇別出心裁的文章,即將一位畫家硬生生寫成詩人,而是觀察到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現(xiàn)象:藝術(shù)家往往強調(diào)自己是一位詩人,齊白石如此、黃賓虹如此,林散之也是如此。我想這種表面矯情的背后總是有原因的,而我的理解是:對詩的重視是中國文人文化的傳統(tǒng),詩的重要在于其中寄寓的思想與情感,而書法、繪畫等往往反映的是技能。
蘇天賜與文人繪畫的鼻祖王維一樣,秉承著“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主張,其維護的是一種綿延千年的中國文人的審美立場,他在林風眠的啟迪之下,把持著東方體悟的情懷,一方面保持著油畫的特質(zhì):繽紛的色彩,而在畫面的意境上達到了水墨畫一般的虛渺與空靈;由于他的繪畫在彼時具有較大的跨越性,一段時間為時代所疏離與壓抑是理所當然的。
蘇天賜作為文人型的油畫家,他的藝術(shù)道路有著崎嶇坎坷的一面,而由于他的詩人浪漫的一面,使他能夠從容地處之泰然。他的畫是詩的世界,而他的詩則是另一幅畫。
我最想本文表達出如下的信息:其一,蘇天賜首先是文人,所以才喜歡寫詩;其二,詩歌的意象表達方式必然影響到他繪畫的表達方式;其三,長期的詩歌音律素養(yǎng)滋潤著他繪畫中的音律感。以上三者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才是蘇天賜繪畫獨特存在的根本。所以,對于蘇天賜繪畫藝術(shù)的研究,首先不能脫離他是文人這條最為重要的線索,否則將有違對他研究的基本邏輯。
古體詩是蘇天賜繪畫的密碼,缺少了他那種融于血液的自然的節(jié)律感,缺少了他那種意識的流動,蘇天賜的油畫就不能顯現(xiàn)出如此的優(yōu)美與靈動,他的作品如歌如唱、如吟如頌,已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可磨滅的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