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峻峰
到達贛州,是凌晨一點,在車站廣場叫了出租車,讓師傅帶我去市政府賓館,觀念中總是認為在陌生地方住政府賓館會有安全感。果然當夜睡得好,一覺醒來,已是晌午,太陽光很白,照得南方山地常年被潮濕侵蝕的城市建筑,越發(fā)有歲月的陳舊與斑駁。固然起來得晚了,但贛州的地方小吃還是要吃的,沿街打聽,小炒魚、三杯雞、流浪雞、荷葉粉蒸肉、香質(zhì)肉、冬筍干燒肉等。那天上午一樣也沒吃到,不早不晚的,上哪吃去。因此最后還是到了路邊排檔吃了餛飩,一大碗,實在,也好實際。
記不得味道了,因為急切地要去看贛江。
贛江,應該說是章水與貢水的合流處,方位在贛州市區(qū)北端。我去的是一座巍然而立的古建筑,歇山重檐,琉璃瓦面,叫“建春門”。在那里登上沿江構筑的宋代古城墻,便觀賞到了傳說中的章、貢兩水合流的自然奇觀與豪情。滾動的江流在陽光照射下,波瀾壯闊,浩瀚無際,在目光遙望的極處,成為一片蒸騰的云水光芒。左側之章水,繞贛州城西彎曲成一個“S”形,仿如抒情、浪漫、即興的寫意行書——這自然是呈現(xiàn)在我手中地圖上的,而地面上是怎么也難以全景觀看到它的那般恣肆抒發(fā)。右側的貢水更寬闊一些,近在眼前,從城墻上俯瞰,流向贛江的河面上,搭有一座南宋時期的建春門浮橋,上百只木舟連接一起,上鋪木板橋面,人們從橋上來往,悠悠地,蠕動著,視角里是一幅滯緩的民間風俗圖景,會想到《清明上河圖》,只是沒有張擇端筆下大宋汴京的喧鬧與繁華。
有好風景,就有好故事。這一切,全是因了一條大江的奔騰激蕩生生不息,自然與人文的風云際會于萬千情懷中,日日月月年年,積淀起了贛州及至江西燦爛的歷史風華。我在其中,渺小得如一粒塵埃,隨風拂落在建春門古老的城墻上,或者飄飛在賓館、小店、街巷;潮濕在它的陳舊與斑駁里,都無足輕重,悄無聲息。轉而又想,莽莽撞撞沒有方向地四處奔走,說不定我遇見的那人,就是天才豪放的蘇軾,或者是大詞人辛棄疾。
不過很快,就會有人認識我了。事后琢磨,覺得人際關系,也有點像河流的形成。反過來說我,我是在深圳找到了我熟悉的丁女士,由她帶我去認識了深圳的曾教授,曾教授曾在贛州做過客家文化田野調(diào)查,他把我介紹給他的贛州朋友——贛州師院的吳教授,贛州師院客家研究院羅院長,贛州網(wǎng)絡作家、《天涯》論壇“閑閑書話”版主左民山人。而后,便是根據(jù)這些源頭或水際關系,我再有了與贛州作家卜谷、詩人蕭雅之等朋友的交流。那么細致追溯,曾教授是源頭,丁女士是源頭,我也是源頭,共同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友情水域。
務必解釋一下,我在此僅僅是就朋友之間的關聯(lián)和人際之間的關系,舉個例子,沒有其他意思。其實大家都是來自中原,新客、老客都是客家。正如客家新歌謠唱道:“人稟乾坤志四方,任君隨處立常綱。年深異境猶吾境,身入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痹谮M南、粵東、閩西“三邊”地區(qū),幾乎全都稱自己為“客家人”,但展開給你的口氣和語勢上,儼然一副本土、世居、主人家的態(tài)度。
一輛出租車,猶疑著停在了我的面前,下來的人是卜谷,他是贛州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照面一看,這是個爽快之人,互相“確認”了一下,直接問我,想看啥?我說客家文化,就看看。卜谷說,那就去贛縣。然后上車。我和卜谷坐在后排,前排坐了一位年輕女子,卜谷介紹說,這是詩人蕭雅之。蕭雅之轉過臉來,是個美女,向我微笑示意的時候,嘴角漾溢出兩個小酒窩。嘴唇很薄,小臉,人是南方的秀氣,對她隨生伶俐和聰慧的猜想,當然他們可能也在猜我。無論他們猜想的“假我”和見到的“真我”有多少落差,現(xiàn)在他們都得把我作為事實暫且接受下來。
卜谷選擇讓我來贛縣,距離方便是一個原因,重要的是要看客家,而贛縣就是客家人的搖籃、重要聚居地、最大集散地、主要發(fā)祥地。
站在這里,我突然生出一個想法,假設我是當年南遷的晉人、唐人、宋人,如何從我的江淮之地逃來贛南?當然,一個前提是,我之家族,必是“衣冠士族”,這很重要。因為逃亡是有條件的。千里迢迢,路途艱辛,財貨搬運,每到一地,重新開始,都需要有強大意志和統(tǒng)籌,也需要有強大的物質(zhì)和資本做支撐。
就我所處的淮上而言,南遷路線有多種選擇,但無論選擇怎樣的線路,一定得保證我的一個家族或幾個家族聯(lián)合,數(shù)十人或上百人,一路精誠團結,相攜相伴,資金充足,無病無災。但這又怎么可能!漫漫長路,艱辛跋涉,風雨飄搖,擔驚受怕,這對于過慣了鐘鳴鼎食、富庶生活的世襲貴族,身體吃不消是一個問題,恐怕在烈日暴曬或凄冷寒風里,泥濘山道上或恐懼黑夜中,早已崩潰了生存的精神和信念。
“秋草不堪頻送遠,白云何處更相期?!闭l都知道,此一離去,即成永別,所謂一定會回來接留下的親人,是一個生生撕裂骨肉的壯烈的欺騙,我們已經(jīng)不能想那羸弱的老人和正在高燒中昏迷的那個孩子,在來日將慘遭怎樣的命運。蒼天啊,大地啊,這是怎樣的人倫和世道!
我背轉身去,強忍著咽下淚水,抬起臉來,目光朝向南方,堅毅地邁開腳步。這個時候,我必須這樣做,生與死如刃鋒利,只有決絕才能給全族人提供凜然的信心。我是家長,是一族的脊梁。
餐風露宿,顛沛流離,泛泛揚舟,載沉載浮,我們走了一年,或者三年,走了五年,或者八年,終于在那個仿佛生命盡頭的傍晚,我們到達了九江,看見了鄱陽湖,在那一片汪洋無際的水域,望見了從南奔來的浩浩贛江,望見了無數(shù)逃難而來的中原人,一家又一家,一撥又一撥,一群又一群,登上贛江的船只,向南國的天際揚帆而去。
在繁華的九江港,遣管家租用去虔州的大船,然后收拾行李家當,安置家人住宿,當晚就攜了全族人,穿過繁華街巷,觀賞江流夜景,直奔名震天下的“潯陽樓”而去。美酒佳肴,盛宴以待,狂吃海喝,仿若慶祝,釋放一路遷徙的艱辛和終于抵達的歡樂。那晚,我和很多人都喝醉了。
按約定的那一日登上大船,一路風涼水快,兩岸山川如畫,途中發(fā)現(xiàn),眾多南遷的人群,并不是都一起到達了贛南,不同的家族不同的原因,他們有的選擇了在豫章(南昌)上岸,有的滯留在沿途山水與城鄉(xiāng),更多的家族繼續(xù)向前,到達了贛江之首、贛南之地。
如今想來,過去我在吉安、贛州、瑞金、石城、石壁及之后的寧都、婺源、九江、德安那些地方,除了獲得文字史料之外,跑一圈,交叉看,全是房舍,全是在時光中剝落了自然光澤和生命氣息的木、石、磚、瓦、墻、門、梁、柱、椽。我甚至記憶不起它們的方位,隸屬的區(qū)域,更分辨不清它們的規(guī)模和式樣。許多古村落、老圍屋、舊祠堂,你滿懷好奇和興致地跑去,而到了之后,遠遠的第一眼,全是一片頹廢沒落的景象。走進時,那曾經(jīng)軒敞的大門虛掩著,空間的進深,是茫然狹長的幽暗和潮濕,里面沒有一個人,但隨處可見天井廊檐腐爛的木窗和斷裂的檁條,想象和感受都在痛心與惋惜中化作內(nèi)心的難耐。我的心和那建筑一樣,總有說不出的悲憫和酸楚。
在贛、閩、粵廣大的丘陵與山地,這樣宏大規(guī)模、耗盡資財?shù)目图蚁让竦奈萆岷挽籼媒ㄖo處不在,有的聚集成村落,有的連結為長街;有的平實無華,構造玲瓏;有的豪華鋪張,氣宇軒昂,代表了各自主人的身份和背景。無論如何,當年遷徙來的中原客,需要這樣的建筑。原因很簡單,在結束了漫長遷徙和巨大動蕩之后,他們首先需要住下來,需要有自己的房子讓族人休養(yǎng)生息,面對新的生活和世界,進而開創(chuàng)大業(yè),振興家族,光宗耀祖。許多朝廷要員、士紳豪富和文化名流家的宗祠,甚至超出了自己居住的房屋,上等的木材、石材、磚瓦,出色的設計、構造、雕飾,極盡鋪張,無度揮霍,使人看到的不是建筑,而是財富、威權、勢力轉化的中原望族的霸氣、征服、欲望和野心。
在大畬村黃家屋建筑群落,我們看到,其背后倚靠的山上,一棵棵古樟樹高大粗壯,遮天蔽日,而同樣占盡地利與風水、歷經(jīng)歲月與滄桑的黃家老屋,卻是繁華不再,氣數(shù)殆盡。古樟樹汲取大地無盡的營養(yǎng),又有天空的自由伸展,而黃家老屋空守祖宗的靈牌和家產(chǎn),保持著前輩的端莊坐姿,虛幻貴族門頭昔日盛世的榮光,繼續(xù)著農(nóng)耕時代的自給自足,田壟成為視野和界域,隔絕了變化的世界。而當他們終于什么也守不住的時候,背叛發(fā)生了,首先是更年輕的人們,在春天的啟示下,大地驚蟄,內(nèi)心躁動,生命覺醒,一個又一個悄然搬離了老屋,構筑新居,另立門戶,或者朝著熾烈陽光的深處遠去,一如當年從中原老家南遷的偉大先祖,他們終于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