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1
爺爺在后院打理出一塊閑地,拍拍手上的灰塵,交給了我。
閑地閑了很久,布滿了交葛的樹根、草根,爺爺花了一番工夫,將地開耕出來,細(xì)細(xì)地耘過,土味很香,一些被埋了深久的蟲子斷胳膊少腿地在細(xì)土上掙扎。院子樹上的鳥早等得不耐煩了,爺爺一轉(zhuǎn)身,就撲將下來,將蟲子毒毒地向肚子里吞。
爺爺做這一切時,我被罰站在一邊觀看,揮鍬動鋤,一板一眼,爺爺做得認(rèn)真講究,每一招式都分解開來,生怕我看不清楚。爺爺在做示范,要我記進心里去。我心里明白,爺爺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人。實際上,在我內(nèi)心深處,對農(nóng)人并不反感,在我小小的心靈中,似乎也只有農(nóng)人這一說。
在村子里,一個成熟的農(nóng)人是受尊敬的,農(nóng)家活十八樣,樣樣拿得起是真本事。村中的瘦者孫二,干瘦,人無位份,卻極受尊敬,原因是會種田,會看天候地勢,將一方方田地安排得好好的。瘦者孫二天天別著一把鍬在田地里轉(zhuǎn)悠,他指手畫腳,摟著褲子罵人,村里的老少爺們兒,竟都聽他的。孫二有農(nóng)家本事,使牛打耙、栽秧割稻、鋤地拔秧、興瓜種豆……樣樣拿得起,何況他還會“看菜吃飯”,把田畝安置得好好的。
爺爺種田也是一把好手,與瘦者孫二有惺惺相惜之意,在我的面前常豎大拇指,把瘦成一根筋的孫二夸成一朵花。爺爺?shù)膬?nèi)心肯定有個大愿望,就是讓我也成為孫二一樣的農(nóng)人,成為村子里的“大鋤把”。一技在身不愁吃穿,好田把式,這技就大了。
爺爺要把我培養(yǎng)成村中的“大鋤把”,自然要從我能拿得起農(nóng)具時做起。他打起后院閑地的主意,開了塊地,交給我種。
閑地好小,兩個條桌面大小。我力氣小,爺爺出力,將地“舞”熟了,再“遞”給我。之后丟下一句話:種什么自己做主。
應(yīng)該說很幸運,我七歲時擁有了自己的一塊地,可以自作主張地安種。對地的熱愛,是農(nóng)家人的基因里所固有的。我找來菜秧栽下,找來種子點下,也不管是否合乎時節(jié)時令,反正把不大的地填滿了。
我開始一天早中晚不停歇在閑地里忙活,還真的見效,菜秧活棵,點下的種子也傻乎乎地頂開土殼發(fā)芽,綠綠地鋪了一層。爺爺時不時背著手走上一圈,點撥上一兩句,干了,濕了,生蟲了……唯一上手的就那么一次,爺爺在閑地的周邊排了一簇簇香蔥——用青蔥為欄,宣示了這是我的領(lǐng)地。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地不能被糟踐了。
這年大旱,太陽兇,我栽種的苗子蔫蔫的沒精神,前面澆后面干,恨得我連尿也撒在閑地上。爺爺叨咕,旱一片哦,天再不下雨,恐怕人無糧豬無糠老牛也得啃樹樁了。我管不了,心只放在我的閑地上。
還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我的閑地上竟有一棵香瓜拉藤扯秧了,十多個瓜紐子,個個精神。爺爺背手過來看,一眼就認(rèn)出:好瓜呀,小麥酥。小麥酥皮薄肉厚,熟了一包蜜。
種瓜得瓜,果然是,不過,對我而言,純屬歪打正著。
我心向瓜,好在爺爺說過,我的瓜我做主。十幾個瓜經(jīng)不起我折騰,小拳頭大時我就思謀著摘了吃。小瓜苦,中瓜青氣,還沒到成熟,閑地上的瓜只剩下三五個了。
爺爺看不過去,忙著過來干預(yù),說,好饃要發(fā)了吃,好瓜熟了甜,瓜熟蒂落。我還是忍不住,到小麥酥真正成熟時,閑地里僅躺著一只瓜了。
最后采摘時,爺爺喊來了家人們一起品嘗,瓜切八瓣,好香好甜。爺爺那天笑得好甜,似乎我向真正的農(nóng)人又邁進了一步。爺爺說,留下種子,明年再種。
閑地的收獲,除了一棵小麥酥,就是爺爺排下的一圈子香蔥了。我點下的種子,大多開謊花,不見掛果。爺爺指點:季節(jié)不對,地有脾氣,莊稼們也不是凡角。
我七歲擁有閑地,自作主張地播種,是爺爺?shù)慕茏鳎彩俏以谕恋厣闲⌒〉膰L試。土地不會欺負(fù)人,用心了,就有回報。
我還是失去了自己的土地,爺爺去世了,我的土地隨之撂荒,一季不種,草就搶占了上風(fēng)。 沒了爺爺,我成為合格農(nóng)人的路長了好多。
我不知為什么羨慕起瘦者孫二來,他拖著鍬在村子里晃悠,我跟在他的身后,看他的一招一式,學(xué)他的腔調(diào)……
瘦者孫二喜歡我跟著,卻又時不時地責(zé)罵我:“沒出息的東西,泥巴好玩不好吃?!?/p>
為這句責(zé)罵,我吃不下飯。
2
我心目中的唯一的老家,是村子里我住了十年的三間草房。泥巴為墻,草為頂,鴿子籠般的三間,是我永遠(yuǎn)的老家。
對房子,村里人似乎沒有過高的要求,不淋雨不曬太陽,能擋住風(fēng)霜就夠了。村子里一溜的泥墻草房,七長八短地杵在黃泥地上,像是一年生草本植物,高高低低隨風(fēng)搖曳。草房是會搖曳的,風(fēng)天,草頂微微晃動,風(fēng)再狂些,草被吹起,在天空周旋,最終不知去了何處。屋頂沒了,墻框還在,天晴了再蓋上草,星子和太陽就又被隔斷在外面,熱騰騰的家氣散不了。
人還有房屋可棲身,小生靈小獸們的家,不就在田坎、樹洞里嗎?還有的干脆在板結(jié)的土地上打個洞安家,也過得好好的,生兒育女,一代代繁衍下來。人和小生靈們又有何區(qū)別?蟲蟻一生,草木一秋,也都就是個過程。村里人常說,天黑了,有家歸家,無家歸廟,無廟歸田坎,夜里有個歸宿,就行了。
人活在環(huán)境里,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家就是個存身的地方,靈魂可以無休止地飄動。
我家的三間草房,就潛身在黃土地的一抹灰暗里,不上不下,處于中不溜。爺爺帶著我的父輩們,在房前屋后栽下了眾多的樹。樹是當(dāng)?shù)氐拇换遍?,間雜著幾棵桃李杏棗梨,春天里開花,秋天將果實挑在高高的樹梢。樹一應(yīng)沖向天空,高高挺起,篩下的蔭蔽小小的,卻又連成一片。
村子四周的泥土黏性很強,是壘墻的好材料,兩尺厚的墻一層層地壘起,穩(wěn)固結(jié)實,經(jīng)得起風(fēng)雨。丘陵地水去得快,泥墻干爽,堅固得刀砍不動槍打不入。房頂?shù)拇佣嗍峭辽灵L的樹木,選筆挺的架上,再鋪上稻草、麥秸、荒草,屋子成了,家就固定了下來。
一頂草房經(jīng)得起時間的拷問,維護好了,可保百年不倒,傳給下一代。我家的三間草房,就是祖上傳下的,至少四周的墻和地下的根底是穩(wěn)的。不動的是墻,變動的是屋頂,草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的侵蝕、鳥蟲的掏蛀,幾乎每年都要拾掇,添草、換草,否則,雨季就會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天晴了,家里的雨還要滴上幾天。
屋頂上的草有講究。稻草最差,上了屋頂,保一年工夫;麥秸次之,兩年要換;荒草最好,在屋頂上,能保三個年頭。村子里人家的年景過得如何,看屋頂就明明白白,一碼荒草頂,日子一定過得不錯。
我家的屋頂是三接頭的,靠脊的一段是荒草,中間是麥秸,臨檐的就是稻草了。爺爺和奶奶會謀劃,稻草臨檐,搭個梯子上去就換了。
稻草、麥秸自產(chǎn),荒草要到山邊買,村子里由此出現(xiàn)了一個職業(yè)——販荒草。奶奶是販荒草隊伍中的一員,一擔(dān)荒草百十斤,山邊一元一擔(dān),花十里地的腳力,挑回了可賣上一塊五,足足賺上五角錢。奶奶一到冬天就會進山,一天一趟,十天下來,賺個三五元,家中修屋頂?shù)幕牟菀簿陀辛恕N译S奶奶去過,一路小跑,望山跑死馬,本想登山一游,卻失望而歸——奶奶買好荒草,又忙著往回趕,家中的事一堆,她的腳步停不下來。
村子里的源海是為草房生的,瘸著一條腿爬高上低,專拾掇房頂,一年里忙不停,干得津津有味。村子里的人把拾掇草房頂?shù)娜私忻┙?,源海是?biāo)準(zhǔn)的茅匠。源海的手藝好,在漏頂?shù)姆孔由狭镆谎?,何處草爛了、蟲做窩了,一瞄一個準(zhǔn),之后拿出十八般手段,拽、添、抹、泥、壓、插,總能把漏了的房子補得嚴(yán)嚴(yán)實實。源海有腦子,修過的房子,還會安上亮瓦,讓本來黑洞洞的房子透進陽光和月色。
對源海的瘸腿,村子里的人有說法,有說是翻二寡婦家的墻頭跌斷的;也有說,是上屋頂被風(fēng)刮下跌傷的。不管如何,終究是好茅匠。
老家的三間草房暖和,我喜歡里面草木灰、尿臊的混合味。實際上各家的味不同,跨進了門就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我家的三間草房,住著我們一家人,又不止我們一家人。家中養(yǎng)有雞鴨鵝豬狗貓,梁上有燕巢,墻縫里有蜜蜂,房檐下有麻雀,墻洞里有鼠,還有蹦蹦跳跳的蟋蟀、討人厭的灶馬、蚊子、蒼蠅……三間草房,庇佑眾多生靈。
奶奶一直謀劃要蓋新房,但她說,老房不拆,拆了,祖先們找不到家。
村子里還是有房子倒了,倒的是和我同年生的響生家的房子。響生的父親有出息,住進了城里,拋棄了結(jié)發(fā)妻子。房要人住,不住就要倒。響生的老房倒了,家也隨之毀了。
3
我的村莊分為上郢和下郢,一條路將兩個郢子剖開。上郢人姓孫,下郢人姓張。路實際上是條粗壯的田埂,堅實得可跑馬行車,逐漸田埂的功能消失,成了兩個郢子的分界線。兩個郢子處于一塊坡地上,孫姓的郢子居上,張姓的郢子居下。水由高而下,一路水系,被兩口大塘截留了。上郢的塘為白水塘,下郢的塘叫蒲塘。
走一條路,飲一系水,上下郢子還是一個村莊,何況兩個郢子聯(lián)姻開親,向上輩數(shù)去,我的姑奶是孫姓的奶奶,孫張兩姓就是表親了。
田連地埂,兩個郢子卻又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上郢子人善商,圍著不遠(yuǎn)的城做文章,把田里的產(chǎn)物向城里搬,生活自然鮮亮。下郢人善農(nóng),田里的莊稼總比上郢長得好,但只知下苦力氣,糧食收不少,錢卻掙不多,和上郢人相比,生活顯得灰頭灰腦。上郢人說下郢人孬,連城里的茅廁也分不出公母。下郢人說上郢人奸,逮只螺螄都說是寶貝,害得城里人連螺螄屎也吞進肚子里。很多時候,上下郢人打嘴仗,翻出祖宗八代罵,可從不見輸贏。
夾在上下郢子之間,有一戶人家,獨獨地占著一塊地,三間草房,圍著大大的院子。樹木將房子、院子籠罩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倒如是一片林子。人家不姓孫,也不姓張,外來戶,姓余。余家不和孫姓人家走動,偶爾和張姓的郢子打交道,粗粗讓我知道些余家的事。余家有兩個女兒,一謂大蟲,另一謂二蟲。女孩的名字為蟲,怪怪的。
余家何時在村子的中間生根?村子里的人不說,也沒人追究。反正存在了,如村子的荒地里,突然冒出一棵樹,誰會去過問?就讓樹好好長著,至于結(jié)的果是苦是甜,都不重要。
余家人干了件好事,他們在居家不遠(yuǎn)的西頭,發(fā)現(xiàn)了井眼,先是小規(guī)模地開鑿,自家吃用,水清水甜水綿,引得上下郢的人都來挑取。余家全家人上陣了,硬是將一口土井挖出了模樣,一汪水清清地漾開,美得像黃土地上的一張笑臉。
大蟲、二蟲長得好看,上下郢子沒得比,都說和土井的水有關(guān)。土井的水神奇,傳得遠(yuǎn)近皆知,就常有慕名的人,從五遠(yuǎn)八遠(yuǎn)的地方來挑水,也不怕閃了腰。后來村子里人明白了,這些人不僅僅是挑水,還打著大蟲、二蟲的主意。一家有女百家求,村里人不說二話。
村子里的孫張二姓,聯(lián)手和魏郢打了場死架,為的是余家大蟲。大蟲被魏郢好吃懶做的魏黑子看上了,組織魏郢人搶親。孫張二姓人家聽到呼叫,難得的齊心,老少上陣,舞鋤弄棒,打得天昏地暗。魏黑子敗陣,臨了留下狠話,非大蟲不娶。村里人也撂下絕話,魏黑子敢邁進村子一步,扒他皮、抽他筋,用他骨頭打洋(鐵)釘。
我跟在械斗的村里人身后,心中充滿了張狂和激憤。村里人喊破了嗓子,大蟲二蟲是上下郢子的女兒,動大蟲就是動村子、動孫張二姓。孫張二姓難得的齊心。我看到大蟲的雙眼清純但又駁雜,和土井的水被攪動一樣漣漪四起,一時難以平息。
余家還是在事后不久消失了,去向不明,村里人應(yīng)是知道的,但守口如瓶。無賴怕光棍,光棍怕不要命的,魏黑子既是光棍又不要命。獨戶的余家房子仍在,只是一年過去就荒廢了,藤藤草草蹬鼻子上臉,成了走獸飛鳥蟲子的樂園。余家人臨走前和上下郢子走動得頻繁,教會了上郢子人家用白水塘的水發(fā)豆芽,綠豆、黃豆都是好材料;又手把手地教下郢子人,用大蒲塘的蒲草編蒲包和蒲草扇。善商的上郢子人挑著豆芽進城,捎帶著下郢子人的蒲包、蒲扇,一個村子自此上下活絡(luò)起來。
余家走后,土井明亮了幾年,隨后慢慢干涸了,村里人續(xù)著過去,吃塘水,白水塘、大蒲塘,水仍是養(yǎng)人。
村里的老私塾先生宏二爺半文半白記過這事:余者,來歷不明,居村之間,鑿余泉,惠及村民,生蟲二枚為女,極美。后變故,余家出,去向不明,余泉涸也。
余泉,后被稱為魚泉,但僅為遺址。
4
村莊里的樹意味深長,老幾樣,槐椿楝榆柳,像是村莊老面孔的人,生老病死就那么端著揣著,大老遠(yuǎn)一眼就看透了。間或有幾棵桃杏李梨,春天里艷艷地開花,季候一過又成了板綠的面孔。樹都不是刻意栽下的,風(fēng)吹鳥送,自生自滅,好在地是好地,一旦扎下根,就立定了,穩(wěn)穩(wěn)地向天空躥去。
樹多惹鳥,和樹一樣,鳥也就老幾樣,喜鵲、伯勞、白頭翁、斑鳩、喳格郎、繡眼,最多的是麻雀,整天嘰嘰喳喳,風(fēng)一般飛來,風(fēng)一般飛走,晚間歇在低矮的屋檐下,也不怕被伸手捉了去。春天來時,燕子剪剪飛,可村里人不把它當(dāng)鳥。客人嘛,住家中,一到深秋就飛走了。何況它們從不戀樹枝,大大小小的樹和燕子無關(guān)。天空還會有鳥掠過,鷹或隼,它們一來,村子里的鳥就躲,有的甚至撲進人的懷里。
村莊醒得最早是鳥,鳥醒,村莊就醒了。村莊醒了,土地也就醒了,人和鳥自然地一起下地。而后是歸來,炊煙下沉,糧食的香味喚醒了腸胃,鳥們也跟著人一起回,盤旋或者徑飛,有的就歇在牛的肩頭?!袄吓M掀栖?,慢慢游”,滋味滿滿。
人戀村莊,樹繞村莊,鳥對人、對樹、對村莊一應(yīng)依戀,棲下了,再不愿遷徙。麻雀是個例子,打、追、攆,短暫的離去后,又膽戰(zhàn)心驚地回頭,不久就熟稔地發(fā)出嘰嘰喳喳的歡叫聲。
實際上村莊是排外的,包括對鳥。有一年不知從何方飛來一對白頸烏鴉,一個村子喊打,誰家樹的枝頭都不愿讓它們棲落。白頸烏鴉的叫聲難聽,頸白身黑,如穿孝服,村里人稱之為兇鳥。和喜鵲不同,它們在某家門前叫,兇事就來了。人趕,群鳥也追殺,白頸烏鴉落荒而逃。
白頸烏鴉還有個名字叫老鴰,估計和它的叫聲聒噪有關(guān)。老鴰被趕走了,但有一個叫老鴰嘴的人趕不走。老鴰嘴是我的家門嬸子,老鴰嘴是她的綽號。嬸子嘴大,還不分場合的講“破嘴話”,所以有了老鴰嘴的“雅號”。村里人怕她,怕她在人們興沖沖的時候來上一句,沖散了喜慶味。
二狗子四十多歲的人了,好不容易討了房老婆,長得不丑,卻有智力障礙。二狗子不在乎,能傳宗接代就行。二狗子辦大事,一村人忙前忙后,婚禮一完,酒就喝上了。吉祥話說不完,說得最多的是早生貴子。老鴰嘴接話了。生個癩蛤蟆就不錯了,就怕生下了不長屁眼兒。一時間冷了場,二狗子緩過勁來,摔了酒杯,掀了桌子,一把揪過老鴰嘴,一頓猛捶。老鴰嘴一面護頭,另
還真是被老鴰嘴一口說中,二狗子老婆開了懷,卻生下個手腳不全的男孩,生下不幾時就夭折了。二狗子不怪天不怪地,單怪親嬸子老鴰嘴,都是她一張烏鴉嘴咒的。免不了又一場大戰(zhàn),老鴰嘴吃盡了苦頭。
村里人因老鴰嘴討厭白頸烏鴉,反過來又因白頸烏鴉對老鴰嘴充滿敵意。老鴰嘴是村人中少有的文化人,她知道智力障礙不應(yīng)該結(jié)婚,結(jié)婚也不能生孩子。這話她背地里不止說過一遍,但村子里的寡漢條多,還是熱衷于從山區(qū)討房老婆。村里有句話流行:有碗端著,總比無碗好。
除了討厭老鴰,村里人對鳥還是喜歡三分的,鳥是善物,鳥筑巢的樹吉意,燕子搭窩的家敞亮。老鴰嘴的家燕子愛去,房梁上壘了好幾個巢。村里人眼紅,燕子們怎就不怕老鴰嘴的一張破嘴呢?
鳥在村子里歡騰,成群結(jié)隊地飛,幾乎每棵大樹的枝頭都筑有巢穴。麻雀多得數(shù)不過來,嘰嘰喳喳的叫聲一浪又一浪。它們啄食糧食,老人扎了稻草人,麻雀不怕,稻草人上還遺有稻粒呢!老人又高興了,麻雀能吃上幾顆稻子?年輕人反過來想,鳥雀多了,說明有得吃,有鳥雀吃的,能餓著人?搞飽肚子,可是天下第一大事。
二狗子一直無后,忙時閑時忘不了一件事,觀鳥,時而在自家樹下撒上幾把癟稻,怕鳥餓壞了。干這事時,他的老婆在一旁幫忙,一股子恩愛味。二狗子有私心,他想把鄰家老皂角樹上的喜鵲,勸募到自家老榆樹上搭窩,招個彩頭。喜鵲戀舊,老皂角樹住慣了,吃了癟稻,還是歸了舊巢。嬸子老鴰嘴看出門道,破嘴話忍住了,眼睛里有柔柔的東西,也就一瞬間。
飛鳥歸巢,村莊歸于寧靜。有白頸烏鴉想來村中歇歇腳,二狗子早攆上去。天上的老鴰鳥,地上的老鴰嘴,他是必防的。
5
村莊里的樹自帶風(fēng)度,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人無十美,樹有十丫,甩出葉、甩出花、甩出果、甩出陰涼。村子里的樹都是為他人活著的,沒有索取,更不可能張口贊美和咒罵,它比牛羊等啞巴牲畜更啞巴。樹對人無話,人卻對樹是話癆,特別是累了、苦了,總喜歡靠著樹說話;身上癢了,還會借樹的老皮蹭蹭,這無疑也是一種對話的方式。
村里有棵黃連木,苦樹,不知何時有了靈性,圍著它拜的人多起來,披紅的人也多。黃連木的陰涼下,比村莊任何地方都熱鬧,悲傷事找它,高興事找它,平平常常的事還找它。一棵苦樹,散發(fā)的不是苦味,而是一種寄托。黃連木在村莊不是最古老、最高大的,但村里人就認(rèn)它。據(jù)說原因有二,一是黃連木樹不生蟲;再就是月色下,有黃大仙(黃鼬)拜它。不生蟲的樹難找,黃大仙拜更難得。生蟲和生病有一比,病因蟲生,無蟲就無病,無病可是村里人所慕求的。黃大仙之所以成為大仙,不外乎無病無災(zāi),黃連木為神,拜上三拜也對。
黃連木無蟲,我信,我嘗過,苦掉嘴唇,蟲當(dāng)然不吃。至于黃大仙拜樹,我從沒見到過。黃連木下起過風(fēng)波,一幫人要砍,一幫人死死護著,一直對峙,那年的莊稼為之少收了幾成。最終守樹的人勝利了,也就是從這次,黃連木下燒香揖拜的人稀少了。村里人陡然明白,丟下田里的活,拜天拜地,拜不出豐滿的稻穗來,何況一棵苦苦的樹。
和黃連木一樣,村子里的樹都是不知疼癢的,砍了或是取上一段,它們連眼也不眨,不過它們無眼睛,只有年輪,茫然地望著天空。村子里左鄰右舍,偶有摩擦,許多和樹有關(guān)。張家的豬拱了孫家的樹,李家的??辛送跫业臉淦?,不怪豬牛,遷怒的是人,指桑罵槐地喊,摩擦開始了。桑和槐無言,它們默默地站在一邊,不偏不倚,但聽風(fēng)聲,左右搖擺,搖擺中一會把陰涼遞給左鄰,一會又把樹蔭推給右里,指桑罵槐的人反而顯得小氣了。豬向前拱,雞朝后掏,老牛對天舉角,都太尋常了??纯礃?,瞅瞅牲畜,人的火氣息了,也無需勸和調(diào)解了。
樹在村子里實在是個好東西,立定了不移動,它的軌跡朝天,不搶地盤不占地方。農(nóng)家人,地才是命根子。村里人與樹和解,共生共存著。
村里人很少刻意栽樹,散落的種子,或者風(fēng)折斷的枝丫埋入泥土,就足以誕生新的樹苗,之后它們自生自滅,最多狗抬腿在它們的根部撒尿,送上些肥料,全靠吸動地氣生長。我的記憶中,爺爺栽過樹,他說是給自己種“老家”的??上н@樹在我爺爺去世時,僅碗口粗,做爺爺?shù)摹袄霞摇憋@然是不夠料的。爺爺去世多年后,這些樹依然葳蕤地生長著,茁壯,勃然。
明二哥也是栽樹的,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他在家門口的場地上栽了一棵椿榆槐柳之外的樹,碎碎的葉子,開絨絨的花,他對村里人說,這樹叫合歡樹。合歡樹有沒有料不敢說,但明二哥看重它 ,寶貝一樣守著,施肥澆水不說,年三十還給它披紅。合歡樹開了三茬花,謎底揭開了。明二哥迎娶了新娘,新娘就叫合歡,是明二哥的高中同學(xué)。合歡樹是明二哥的妻子臨畢業(yè)時送的,栽下了,活棵了,寄托的是份相思,花的香氣可正是合歡的味。合歡樹,相思樹,定情樹。合歡在村子里扎下了根,種子被風(fēng)傳送,沒幾年就在村子里成了景,花開好看,香氣宜人。美不過合歡,說樹也說人。
一種陌生的樹進入了村莊,村莊歡騰一陣子,又安靜了下來,炊煙還是過去的炊煙,人還是過去的面孔,美麗的合歡也淡然為泥土的顏色。
一年初春,我在上學(xué)的路上,無意間拾到一根青色的枝條,枝條的一頭有弱弱的根須,我在家的后院尋了塊空地栽下了。栽下也就忘了。夏天,我發(fā)現(xiàn)它掛果了,拳頭般大小。到了秋天果子成熟了,金黃色透示著特別的誘惑。我忍不住,摘了顆就啃,一股辛辣味后是灌滿口腔的酸甜。再摘一顆,我細(xì)細(xì)地剝了皮,見一瓣瓣簇?fù)淼墓?,疑是天物。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我家在淮河以南,我明白這是橘。
村莊里的樹品種越來越多,“樹挪死,人挪活”的理兒,開始說不明白了。
6
村莊不大,百戶人家,稀面團樣攤在丘陵地的高臺上,房子、河流、土地、塘口、樹木、野草、走獸,都是不缺的,村民們是主宰,只有他們才能喚得動地氣,時而弄出些有情有趣的響動。林子大了,鳥雀各種各樣。人也如此,人上一百,甚人不缺。好的壞的中不溜的,占了一方地兒就活著,活得好和歹是另一回事。
眨巴叔是村莊中的奇人,挑著木匠擔(dān)子走四方,一把斧子砍生活。
眨巴叔有名字,但大人小孩都忘了,都喊眨巴木匠或眨巴叔。眨巴的來歷,出自他從小愛眨巴眼,右眼正常,只是左眼不停眨巴,兩眼不同步。村里人給他起了綽號,小眨巴。略大時,他愛上了木匠活,當(dāng)了學(xué)徒,三年出師,手藝早超過了師傅。村里人對此無疑問,小眨巴天生就是做木匠的料——眨巴眼吊線準(zhǔn)呀。
眨巴叔的手藝贏人,他手頭的活干不完,走東村串西村,方圓二十里地的木匠活都是他的,歇不住。也有外地木匠搶活的,但最終的結(jié)果,還是眨巴叔得勝,外地的木匠走人。周邊的人只認(rèn)眨巴木匠,老人非他割的壽材不睡,新人要有他打的箱柜才入門,蓋新房必須他上梁。一出一進,加上住的,基本上包括了鄉(xiāng)村的全部。
眨巴叔的手藝有多好,說不上來。村里人評價,他的榫卯好,榫是榫,卯是卯,嚴(yán)絲合縫,他打的物件不用一根釘、一抹膠,像是泥里的樹長成的。實際上鄉(xiāng)村也沒什么新鮮玩意兒可打,不外乎凳子、桌子、箱柜,最大的是棺材,最重要的活是蓋房上梁。我家不止一次尋過眨巴叔干活,他一人包攬了鋸、刨、鑿、砍。我喜歡看他眨巴著眼吊線,面部表情豐富,吊準(zhǔn)了,斧子下去,該平的平,該凹的凹。奶奶極欣賞眨巴叔打的物件,說合她的意,結(jié)實,可傳代。在我的眼里,眨巴叔打的物件,就是傻大粗,傳代沒問題,想用壞都難。村里人看中的就是結(jié)實,娶女人還要腰粗肩寬屁股大呢。眨巴叔打的物件和壯實的女人有一比。
奇怪的是眨巴叔娶了水蛇腰的眨巴嬸,一點不主實。村里人擔(dān)心,如此的腰身,一百斤的擔(dān)子能挑得起嗎?擔(dān)心多余,眨巴嬸農(nóng)活做得好,兒子不耽誤生。眨巴叔常年在外干木匠活,家中里里外外全靠眨巴嬸掌舵。眨巴嬸水蛇腰扭起來好看,眨巴叔愛瞅,木匠活做得更歡。
有斧頭砍,眨巴叔家的日子比別人家過得好,順順暢暢的日子生不出是非。有人問過眨巴叔是怎么勾搭上水蛇腰的。眨巴叔眨巴著眼說,三板斧砍的。再不多說一句。眨巴嬸漂亮,有風(fēng)情。眨巴叔有過擔(dān)心,怕生下的兒子是眨巴眼,事實是兒子生下時一雙眼溜圓,俊得像畫紙上的孩子。一家圓滿了。
逢年過節(jié),眨巴叔領(lǐng)著老婆兒子趕集,常是路走不通,眨巴嬸漸漸知道,欠眨巴叔工錢的人太多,攔下眨巴叔就是千恩萬謝。眨巴嬸生氣,眨巴叔眼一瞪,不眨巴了,人不死債不爛。眨巴叔有他的干法,工錢不講價,給五成,另五成有就給,給不了就欠著。欠了多少?眨巴叔記不得。
眨巴叔兒子上初中時,眨巴叔遭了大難,從上梁的房上栽了下來,傷重得狠,眼見性命難保。躺在床上,硬撐著從枕頭下掏出一把紙頭,讓兒子燒了當(dāng)他上路的紙錢。兒子聽話,當(dāng)著眨巴叔的面劃亮了火柴。眨巴嬸留了個心眼,悄悄拽了幾張揣進懷里。
眨巴叔死了,喪事隆重,方圓幾十里的人來吊孝,說的都是他的好。拼過、罵過,眨巴嬸想起悄悄揣起的紙頭,細(xì)細(xì)一看,都是欠條,十年、八年前的欠條,捺著紅紅的手印,眨巴嬸又是一頓號啕。
沒了眨巴叔的村子還是從前樣,但有過一段時間熱鬧,時而有人上眨巴嬸的家門,還錢來的,五元、八元、十元,還欠下的眨巴叔的工錢。眨巴嬸先是推辭,來人堅持,推推拉拉中還是收下了。
村子里有許多傳代的東西,眨巴叔斧頭砍出的榫卯合一的物件最多。
7
村莊用無言表達(dá)生命的莊重、傳送生存的艱難。村莊是個舞臺,只不過這舞臺上難有主角,或者說每一個村莊人都是主角,也都是配角。主角或者配角按各自的理解表演,可誰也不曾精彩過,似乎精彩永遠(yuǎn)在路上,在隨后而來的歲月里。
我在這無言里長大,也在這無言里,拾取了無數(shù)的碎片。我的村莊雖只屁股大的地方,卻永遠(yuǎn)寫不完。屈指一算,我寫我的村莊二十多年了,故事依然生動,仍然還有說不完的話。我以為這樣無言的話語,足夠我拾掇一輩子了。
村莊的風(fēng)陳舊,偶爾吹來一股清新,就是村莊的節(jié)日。村莊的節(jié)日是固定的,清明、端午、中秋、春節(jié),年年如此,一板一眼地過,過著過著,把歲月過老了,把村莊過老了,把村莊里的人過老了。
村莊過去寫春聯(lián),喜歡寫“風(fēng)調(diào)雨順”“六畜興旺”之類,實在得有些低沉,也算是一種告慰。
六畜泛指家畜,主要指馬、牛、羊、豬、狗、雞。六畜和人靠得近,它們興旺了,人自然有好日子過。風(fēng)調(diào)雨順就是老天爺幫忙了,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有雨,這日子就美了。
這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稻谷飽滿,是個豐收年,也就是這年,村莊好幾家辦了紅喜事,添丁進口。娃娃親也有主動上門的,小歸小,找個好人家是大事。村莊好,人家自然好。
當(dāng)有一天,我再次走上回村莊的路,左右徘徊,不知如何走下去時,我的眼面前浮現(xiàn)的是我的爺爺、奶奶、標(biāo)叔、源海、大孬、二孬、四嬸、寬叔、麻叔等,他們似乎還是我行走的地標(biāo),但走著走著,他們不見了,可我的鼻息里還有著他們的氣味,泛著土黃色銹跡斑斑的氣味。
三四十年的光景過去了,村莊的一切都變了,我不知如何去形容,如何去表達(dá)。
借用一句村莊人口口相傳的話,農(nóng)村變城市,農(nóng)民變市民,村莊變社區(qū)。
擺在我面前的村莊已然找不到過去的影子。
我的家鄉(xiāng)有過一個古老而美麗的名字“桃花城”,說城無城,連綿著荒崗野地。倒是有首歌謠很是動聽:“十枝桃花九枝開,一枝單等狀元來。”傳說是一個放鴨人,插桿在地,突然桿變桃枝,此地因此命名為“桃花城”。
如今,狀元來了,剩下的一枝桃花開了,古老的桃花城一下子花滿高架。
狀元是好的政策,狀元是好政策里的陽光雨露,狀元是千萬人的沖天熱情。
我用手機搜索回家的路,“桃花鎮(zhèn)蒲塘梢”,一條條道路呈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走吧,找一條最近的路,我的心難免急迫。
通道大衢,條條直指我自小居住的郢子“蒲塘梢”??善烟辽以缇褪怯洃浟耍氖橇至⒌母邩呛兔利惖膱@林。
在回家的路上,我碰見了八十多歲的四嬸,她剛從商場回來,提溜著一堆貨物。我上前打招呼,說,四嬸花了不少錢呀。四嬸認(rèn)出了我,大聲說,刷微信呢,不怕,不怕。
我推開一扇蒲塘梢的窗戶,撲面而來的是秀麗的風(fēng)景,大蒲塘是風(fēng)景的原點,清波蕩漾,浮沉的影子是高樓、綠樹,但怎么看都還有千重稻浪、麥黃如金,或許這是歷史記憶的包漿,是村莊的歷史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哺。
一個人的村莊史,對我而言,就是時光流逝的歷史,是故事和細(xì)節(jié)疊加成的厚度,是碎片構(gòu)成的整體,歸結(jié)之后是一條路,從昨天走向了今天。
順著村路回家去,路寬了,路長了,我一步步地走,走出了底氣,走出了豪邁。
誰不說咱家鄉(xiāng)好,我的村莊真好,而這村莊放大到了一個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