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汽車經(jīng)過一片似曾相識的果園,忽想起,十里之外一座水環(huán)樹繞的村莊,就是我的出生地——南陽盆地東側唐河縣城郊鄉(xiāng)余沖村。放棄原來的目的地,下車,沿著岡上的小路去余沖村。一個小時后,我便坐在村前的岡坡上了。
附近便是我家墓地,墓地下方,是一條不寬的季節(jié)性小河。季節(jié)性雨水沖刷出的這條小河,使村莊被命名為“余沖”。在盆地,以“沖”為名的村莊很多,比如謝沖、張沖等等?!皼_”,由動詞轉變成名詞,凡是叫“沖”的村莊,都有一條季節(jié)性雨水沖刷出的小河,原始的沖動,給周圍田野帶來生殖五谷的磅礴力量。傍晚,夕陽作為余沖村結出的最大果實,為果園里懵懂青澀的蘋果、梨、杏或桃子們,示范如何成熟、圓滿、墜落。果汁般的陽光,使余沖村籠罩在果醬里,甜蜜、安詳。岡坡逶迤環(huán)抱的這一座村莊,傳來轆轤井的轉動聲、呼喚孩子回家的女高音、犬吠、馬嘶、羊鳴,以及收音機里傳出的常香玉的詠嘆聲、板胡聲……
十歲那年一場乳汁般的大霧里,我背著書包朝學校鐘聲的方向走著。周圍,田野和村莊,草房和瓦房,富裕和貧寒,都暫時喪失區(qū)別。突然有馬蹄聲從身后傳來,回首,一個碩大的馬頭懸崖般地出現(xiàn)在我身體上方——我家的馬!愛追著我送我上學去的一匹黑馬。它對這場大霧的出現(xiàn)很驚奇,咴咴低鳴。我牽著馬韁朝二里外的小學走去,一米之外的人和鳥,可耳聞,不可視。馬終于安靜下來,像陪我上學的兄長。嘚嘚的馬蹄聲,使我對腳下坑坑洼洼的道路有了信賴……當大霧消失,我發(fā)現(xiàn)自己人到中年,出現(xiàn)在一座又一座城市冷峻的單行道上。
此時,傍晚,回余沖村的路上,我遇到的第一個鄉(xiāng)親是田野里的稻草人。依舊穿著破衣爛衫,展開雙臂,一張草帽下的臉,已經(jīng)沒有了稻粒裝扮成的淚滴。它,或者說他,展開雙臂歡迎我,手臂上蹲著的一只麻雀,像是遞給我的一桿旱煙。這個稻草人應該姓余。一個喪失血液無法走動的余氏家族成員,能夠認出衰老變形的我嗎?對于這片田野乃至整個村莊的秘密和奇跡,一個稻草人,比我、比村莊里任何人的洞察力都格外強勁吧。
位于田野中央的那座小學和鐘聲,多年前就已消失,變成小麥、向日葵和蛙鳴。我試著站在稻草人的立場上,伸開雙臂,沒一只麻雀落下來?;秀敝?,稻草人替我背起行囊,跟著懸崖般的馬頭和乳汁般的大霧,朝村子里走去。
這是我的村莊,一個人肉體和靈魂的源頭。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某個正午,我呱呱墜地在其中的一間老房,除了寬厚善良,總期望女婿穿警服開警車到村子里震懾若干無賴的疾病纏身、滿臉惆悵的堂兄余金秀;除了一個叫“小偉”,被亡靈圍困多年,最終被父母攜帶著遠逃他鄉(xiāng)得以解脫的男孩;除了一個叫“琴”,愛上不該愛的鄰家男人,最終嫁給唐河縣城某個老中醫(yī)的女孩;除了一個叫“六指”——右手長有六個指頭,喝酒劃拳時增加變數(shù)使對手很苦惱的獨身酒鬼;除了一個綽號叫“兔子”,不吃窩邊草但經(jīng)常流竄外鄉(xiāng),把商店里的易拉罐飲料偷出卻不知怎樣喝掉只好賣給廢品站的笨拙小偷;除了一個叫“孟凡”的會拉三弦,把自己琴弦一樣象征性地吊在仇人門前桃樹上以便訛詐卻被我祖父跑去竭力抱起的狡猾藝人……我熟悉的人與事,在這座村莊里逐年減少,所剩無幾。
祖父余孟光的死亡——一個笨拙農(nóng)夫的死亡,使我乃至未來子孫,與這座村莊的聯(lián)系進一步減弱。唯有血液不動聲色指出余沖的方向,我的靈魂、肉體,在時間與空間的雙重道路上奔波,離余沖越來越遠,也越來越近。
暮色漸濃,坐在我家墓地上的人,是我,還是那個稻草人?
兩座祖墳在岡坡上依次排列下來,合葬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像分別舉著兩把泥土質地的雨傘,在大地以下同行。墳頂生生不息的野草、小動物、光,是傘頂不息的雨水。一九九八年春天的一個上午,我提著裝滿酒、鞭炮的籃子,帶領鄉(xiāng)親來為祖父祖母合墓。這種民間儀式表明:我是這一小片土地的主人,除了我,誰也無權打破祖先的長眠。多年后,當我在某條道路上倒下,兒子也將挖出第一鍬泥土,把我加入大地里去。紙上寫作,類似于黃土上的埋葬。我用筆這一把镢頭,提前埋葬自己的痛苦、喜悅、幻想。在白紙上,為子孫保存一個漸漸不再涉足的故鄉(xiāng)?!皩懽鳎刮沂湃サ臍q月變得安寧。”博爾赫斯在阿根廷說,我在余沖村點頭贊同。
這是我的村莊,讓一個人的肉體和靈魂得以安寧的地方。
余沖村的天空黑了。在白天的岡坡上俯瞰村莊,感覺自己像一個高屋建瓴的偉人,對于村莊里的糾葛、沖突,都能夠從容掌控,尤其是對美婦人從村東到村西的分布狀況,了然于胸。但是,在夜晚、在墓地眺望村莊,則有了死者的角度和體驗,對這座村莊的隱痛和暗喜,秘而不宣。
我對這座在明代由山西移民形成的村莊,所知甚少。村莊由余氏主導,曲氏為輔(曲氏祖先是余氏祖先某一支的上門女婿),余氏、曲氏主輔之間隱約的敵意,可想而知。這一座村莊壯大過程里的種種糾葛、沖突,我所知甚少,就像對自己所知甚少,必須用一生回溯故鄉(xiāng)和自身,這是寫作者的命運和責任。在墓地眺望我家三間老房的方向,一片黑暗。祖父祖母的燈光多年前已熄滅,不再照亮,召喚我這張皺紋加速泛濫的臉。
童年時代,感覺余沖村樹木高大,河流寬廣,男女生動活潑。在這個傍晚,走進村莊,我對周遭景象感到驚奇:樹木低矮,河流狹小,男女麻木。忽然明白,在矮小的童年,塵世萬象被一個孩子的仰望所美化、詩意化。矮個子的人,孩子氣的人,童心與詩意能稍微保持得長久一些吧。一個出走異鄉(xiāng)的人,在中年、晚年,回望出生地如同故鄉(xiāng)的沙盤。所謂“故鄉(xiāng)”,就是亡故了的家鄉(xiāng),就是消失了的舊人舊事舊情感。如何“還鄉(xiāng)”?只能將自己歸還給一個地名而已。此時,倘若有一張熟人的臉浮現(xiàn),作為燈塔,或許能略微建立一條通往早期生活的航線?
此刻,我,一艘舊船,出現(xiàn)在名曰“余沖”的海域里。鄉(xiāng)親們的口音未變,牽牛、趕羊、背草,走過我身邊的田埂、道路。他們腰里掖著的手機、收音機傳出的豫劇和曲劇,也未變,確認了我與這一地域隱秘的關聯(lián)。甚至,一些年長者對我的話音和步態(tài)感到震驚——我酷似我的父親。有人試探著喊出我父親的名字:“像是……書進?”我代替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余書進,回到故鄉(xiāng)。
余沖村里的壯年人,大都在東西南北的城市里探頭探腦地打工。春節(jié),還鄉(xiāng),他們會從縫在內褲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沓不知數(shù)了多少遍的票子,然后就拉著老婆要親熱。在親熱過程中,老婆才發(fā)現(xiàn)男人被遠方機器剝奪了一小截手指或半個耳朵,就捏著那沓票子,哭起來……
今夜,我將在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張床上入睡。那是一個雕刻有鴛鴦、喜鵲、荷花、童子、神仙等圖案的清代木床,大約落滿塵埃。舊事前情一張床,萬古寂寥滿天星。我知道,我家鑰匙放在門楣右側的第二個磚縫里——這是祖父多年前與我約定的位置。
奔赴異地簽字、約會,必須乘坐飛機、高鐵,以免失去商機、愛情。一個人,尤其是詩人,在盆地展開與財務報表或情書無關的漫游,最好選擇中巴車。在馬匹和驢子撤出細雨、酒香、歌謠、詩篇的新時代,飛機與高鐵是直奔目的、注重結果的功利主義者,十三人座的中巴車,勉強可稱作是緩行的浪漫主義者。
在南陽盆地,在山區(qū),中巴車時走時停,經(jīng)過一個村莊時會放慢速度,讓乘客與窗外的親戚對話,或相互傳遞雞、鴨、羊、化肥、電視、年畫、種子、鏡子、鐮刀、行李、粉底霜……如果車門足夠大,我毫不懷疑:下個村莊里,會有某個老人拉著一頭充滿信心的公牛,在路邊候車,然后上車!
司機慢悠悠地吹著口哨,轉動方向盤在山路上盤旋。時高時低,時左時右,窗外景色保持同樣的節(jié)奏和速度向車后流逝。突然,司機用豫劇黑頭的腔調,高唱:“大姐呀大姐,你呀你,你呀你!來來來,別嫌俺的中巴差。請你坐在方向盤后,我的前頭,朝外看,咱倆的感覺就會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美如畫呀美如畫……”引來女人陣陣笑罵。的確,透窗眺望風景,會忽略車廂格局的破敗不堪。美如畫呀美如畫,山區(qū)濃墨重彩或輕描淡寫,將季節(jié)變換之景象,呈現(xiàn)眼前——
一扇柴門邊黑皮膚女孩羞怯地微笑,一堵覆滿野花的圍墻上伸出來的狗頭吼叫,一團白云在峽谷溪水中投下陰影,一個放蜂人的車隊追趕甜蜜花期,一個行在大路上的、大約因近親結婚而造成的智力低下的孩子,一塊巨石上的空酒瓶和酣然入睡的酒鬼,一個俊俏少婦坐在門檻上坦然裸露雙乳哺育嬰兒,一支由嗩吶、笙、笛子、梆子、鼓、鑼構成的鄉(xiāng)村樂隊在迎接新娘或送別亡靈……
我右側擋風玻璃的左下角落上一只蝴蝶,一動不動,像印章。窗外的一幅幅山水、花鳥、人物,流變。蝴蝶在畫卷左下角,篆刻著畫家名字——自然之神。
一個戴草帽的少女從村子里跑出來,像向日葵一樣跑出來,向汽車招手,像在向我招手。她攜帶滿身陽光出現(xiàn)在中巴車上,照亮我。暗暗希望她能坐到我身邊來,身邊的座位空虛很久,是否就是在等待一個少女來充實?她果然在狹窄過道里傾斜著身子擠過來,仿佛我是她內心的一個去向。散發(fā)著泥土、稻穗、薄荷等等氣息的少女,坐在身邊了——我就成了向日葵附近的蒲公英或者狗尾巴草。如果在多年以前的青春時代……如果省略掉周圍農(nóng)夫以及雞、鴨、羊、化肥、電視、年畫、種子、鏡子、鐮刀、行李、粉底霜,把這兩張相鄰的椅子移出中巴車,置于明月下,我和這位少女就酷似一對戀人了。時間、空間的介入,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明白,一個加速衰老、黯淡的人,不配與這清新自然的山區(qū)發(fā)生深刻的關系。
少女滿臉笑容,沉浸于秘而不宣的喜悅,對車廂內的一切視而不見,像高傲的向日葵唯獨傾心陽光。她看窗外風景,我偶爾側看一下她的臉。這樣的看,都是干凈的。把她作為山區(qū)風景的一部分,看一眼是干凈的。窗外流動的景象,她竟然像初次目睹一般,保持好奇和驚喜。路過另一個山村,她起身,傾斜身子擠下汽車,在路邊向汽車揮揮手,像是向我揮揮手。一棵向日葵跑進村子,一個戴草帽的少女融進淡淡暮色。
山區(qū)中巴車往往會出現(xiàn)懷揣騙術的家伙,與向日葵般的少女相比,這些家伙相當于野蒺藜。令人眼花繚亂地玩弄一把撲克牌,擠到那些面目憨厚的農(nóng)夫身邊,賭錢;或者掏出一個易拉罐暢飲啤酒,舉著罐上的獲獎標記驚呼:“中獎了!我中獎了!萬元大獎呀!”誘惑某個剛賣了兩頭豬的老漢掏出票子:“這獎就轉讓給你了,快去南陽兌獎,別過期!誰讓咱倆有緣分呢,誰讓我有急事要回家去呢!”騙子的道具在不斷演變,從撲克牌、易拉罐,到“美金”“銀圓”。這些騙子會像作家一樣編寫“劇本”,對可能出現(xiàn)的“劇情”和“對白”,提前預判,準確表達。一個騙子也需要對生活保持想象力,像作家。我能夠猜出他們騙局的走向和高潮,我可能會用手拉住一個心動神迷的鄉(xiāng)親,向他搖頭、遞眼色,試圖阻斷“劇情”對他的誘惑。那騙子惡狠狠瞪我,或一半討好、一半威脅地遞過來一根香煙。我就不安、沉默,慚愧地看著上當者的淚眼。騙子得手后就喊停中巴車,迅速消失在田埂上、樹林邊。
坐飛機的人路過南陽上空,俯瞰,盆地萬物抽象成巨大地圖。乘坐高鐵的人匆匆一覽山水,類似看一部寬銀幕快鏡頭的電影。只有山區(qū)中巴車隨意、散漫,像隨筆、散文。在盆地,我數(shù)次懷揣小錢包,隨意坐一輛中巴車散漫穿行。車窗前的地名牌上寫著“社旗”“龍?zhí)稖稀薄包S龍廟”“淅川”“羅莊”“四棵樹”“內鄉(xiāng)”等等地名,像兄長的姓名或小名。在滿車嗆人的旱煙味、濃烈的汗氣、直率的盆地方言里,回到親人中間,像土豆回到泥土、光線回到燈油、溪水回到山巔。
某一天,乘一輛車頂上網(wǎng)著一群羊的中巴車進山。在骯臟、擁擠、搖擺的座位上,隱約聽到羊鳴。羊,促成“祥”“善”“美”等等漢字。羊的臉,我不忍正視,那是一張嬰兒的臉。車頂上的羊群,頭頂上的羊群,不是天上白云。在前面的某個小鎮(zhèn),它們將被賣羊人轉化為紙幣,再被買羊人轉化為食品……中途,車停,羊的主人爬上車頂朝汽車下擲羊。一只只四蹄被捆縛的羊重重落地,濺起“娘、娘”一般的羊鳴。我捂著耳朵、扭過頭去,我只能做到不聽不看。我有一個屬羊的兒子。在羊年,新婚夫妻往往避孕,在馬年、龍年、虎年則有大群嬰兒呱呱墜地。我屬兔,一只兔子也像羊,有著惴惴不安的軟弱命運?!敖仆萌摺薄矣腥囱?、三個心臟、三個墨水瓶也盛不下的驚恐。一只兔子怎么會與一個“狡”字發(fā)生關聯(lián)?之后的旅途中,羊鳴消失,我的心情變得很壞。
作家葦岸說:“食草者,被草所食;食羊者,被羊所食?!比f物公平,無可逃遁,在食與被食的循環(huán)中,凸顯大自然的秩序和神意。我偽善?我并不是一個像葦岸那樣決絕的素食主義者。來世成為一片草地,去染綠羊唇吧。但我拒絕與那一個擲羊的人在來世所變成的小陷阱,緊密地聯(lián)結在一起。
中巴車的終點站,往往位于群山最深處,也往往是南陽與其他地域的邊界處。下車,感受到一個人的窮途末路。唐代詩人王維寫“行至水窮處”時,就處于伏牛山以西的終南山里。他沒有中巴車可坐,只能騎驢離開長安和不安,在山水間贏得內心轉機——“坐看云起時”。我坐在山中小鎮(zhèn)一家旅館里。窗外西風吹來的流云,是王維看見過的云嗎?身旁,空白著另外一把木椅。窗外景色一動不動,這座旅館很像一輛廢棄的中巴車。我運用自己因山區(qū)旅行而微微強大的想象力,在那另外一把木椅上,虛構一個對話者、同行者,虛構一棵戴草帽的向日葵。書桌上,是一本法國鄉(xiāng)村詩人雅姆的詩集,日光照亮以下句子:
把我擁有的幸福給予大家吧
愿喁喁傾談的戀人們
在馬車、牲口和叫賣的嘈雜聲中
互相親吻,腰貼著腰……
雅姆喜愛馬車、牲口以及謙卑、溫柔的窮苦。他目睹并寫出的景象,多么類似于我所經(jīng)歷的中巴車、鄉(xiāng)村、向日葵、少女。
我坐在灶膛前燒火。老人在灶臺前炒菜、攤餅子,像祖母,像外婆。
根據(jù)火候的需要,我把玉米稈、樹枝,折斷、續(xù)進灶膛,動作嫻熟。我有長期配合祖母、外婆燒火做飯的經(jīng)歷。身體的記憶不會忘卻,啃過烤紅薯的男人,都能熟練地剝開愛人的紅外套,熱吻她充滿糖分的身體。老人看著認真燒火的我,眼光暖和,大概想起一個晚輩。伏牛山中這個獨居老人,子孫都到鎮(zhèn)上、縣城謀生了。她不走,她說,要離祖墳近一點,離死去的老伴近一點。她彎曲得幾乎接近地面的駝背,像背著一個包裹,藏滿往事舊愛。
這一天的黃昏,她看見我在山坡游蕩了一下午,就招呼:“娃啊,沒吃飯吧?來家里吃吧。”我答應,握著她筋骨畢露的一雙手,像回到外婆和祖母面前。
新世紀以來,南陽盆地鄉(xiāng)村烹調食物的方式發(fā)生劇變,普遍使用煤、電、煤氣,便捷、干凈、簡單。只有深山區(qū)存續(xù)著闊大灶膛、古老風箱。山林和田野,保證了柴火的來源無窮無盡。風箱的呼嗒呼嗒聲,像一頭動物在喘息,讓山野不那么寂寞和無聊。
我坐在灶膛前埋頭吃餅子和菜,很香。柴火發(fā)出的火焰,比電、煤氣帶來的火焰,更具體有力。這個酷似南陽盆地模型的大鐵鍋,與灶膛火焰之間接觸面積廣闊。菜與餅子帶著焦香,浩蕩涌入腸胃,質疑我長期積郁造成的腸炎和胃炎,譴責一種充滿炎癥的生活。就這樣吃著,什么也沒有說。間或抬頭,與老人對視、笑笑,再埋頭繼續(xù)吃。我的外婆、祖母,已成為盆地泥土的一部分,這位老人很快也將成為盆地泥土的一部分,我,亦遲早如此。在灼燙灶火前,一個寒意加深的中年男人,仿佛重新置身于夏日五谷的浩蕩氣息。
在盆地,數(shù)條高速公路密集出現(xiàn)。城市化、工業(yè)化浪潮,向最偏遠的鄉(xiāng)村迫近、再迫近。羊腸小路、池塘、籬笆墻、木柴堆……次第消失。那些舊鄉(xiāng)村里的曲線,參差、無用,一概消失。直線、一元、物質主義,咄咄逼人。公路邊,一排又一排僵硬雷同的三層四層水泥建筑物構成的新村里,豬的嚎叫消失,殺豬匠就消失,殺豬刀就消失,鐵匠、打鐵聲就消失,鐵器鋪以及鐵器鋪前的眼神與面影,也就一一消失。
舊生活在廢棄。野草野樹,用三年左右時間,就能完全收復那些殘垣斷壁或空寂無人的庭院。
青年們大都外出謀生,在或遠或近的城鎮(zhèn)安家,學著用普通話與經(jīng)理、老板、客戶討價還價,偶爾受傷,蹦出一句南陽土話“俺的娘啊”“我的娃子啊”,才意識到故鄉(xiāng)的隱秘存在。留在家鄉(xiāng)的農(nóng)人,搬進干凈整潔的新村,像客人,坐在客廳里、陽臺上,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手腳與內心。他對田野里拖拉機取代耕牛、化肥取代牛糞的新形勢,耿耿于懷。他可能在樓頂偷偷建一個雞籠或羊圈,或因此遭到指責:“多不美觀!多落后!”夜晚,一個醉漢晃蕩半夜,找不到自家門扉,嚎啕大哭——新村里的門扉,都是同一表情的鐵門。不同門環(huán)的舊門扉,門前不同的舊池塘、舊樹、舊碾盤,消失了。在同質化的空間里,如何守衛(wèi)自己的個性,而不雷同于他人?在盆地,許多農(nóng)人像哲學家一樣愁容滿面。
那些遭到廢棄的村落,被推土機、挖掘機整理成大片田野。舊日婚床、廚房、碾盤、糧倉、水井等等位置上,長出整齊劃一、無邊無際的糧食和價值觀?,F(xiàn)代化從高速公路邊開始,朝最偏遠的山區(qū)一年一年推進,朝眼前這一口柴火眷戀親吻的鐵鍋推進。顯然,我也老了,不合時宜。幸好有這灶火、餅子和菜,確認一個人與盆地之間的關系。
那么多關于童年生活的記憶,讓我也開始駝背了,沉重地背著一麻袋盆地的風聲月色。
這世界終究還是需要三兩個懷舊的人,負責為一往無前的新生活提供背景、來路和后盾。我擦了擦眼睛,不知是因為煙熏還是傷心。老人把一方舊手帕遞給我,看著我,像祖母,像外婆。
豬,南陽盆地鄉(xiāng)村千家萬戶最天真的家庭成員之一。在遠古,某一前賢創(chuàng)造“家”這個字眼時,腦海中大約浮現(xiàn)一頭豬,遂把豬作為屋頂下的唯一景象,來闡釋“家”的意義。他忽略了桌、燈、酒、神像、椅、床、蚊帳、女人、糧食、柴火、水缸、瓢、灶臺、煙囪……只要屋頂下有一頭豬,一個家族的秘史與前景,都會漸次涌現(xiàn)。
悠悠萬事,以豬為大。
在盆地,豬的地位與家族中矮小孩子的地位,大致相同。吃飯時,豬與孩子一同呼呼嚕嚕地吃;玩耍時,豬與孩子一同在泥水中趔趔趄趄地跑;上學時,豬與孩子一同走在通往校園的土路上;孩子鉆進教室咿咿呀呀朗讀課文,豬在操場上哼哼唧唧散步。豬是簡單的,快樂的,可愛的,與孩子們關系緊密,往往被家長起了孩子般的小名:“小黑”“小白”“小花”“小二愣子”等等。
鄉(xiāng)村里那些愛惡作劇的人,戲弄某個愚拙的人:“我給你說一個對象咋樣?漂亮極了——雙眼皮,大眼睛,穿雙排紐扣毛皮大衣,腳蹬小皮鞋,走起路來一搖一擺,說起話來哼哼唧唧……”那一個愚拙的人動心了,遂被引領到一頭正在樹蔭里午休的母豬面前“相親”。惡作劇的人,愚拙的人,一同哈哈大笑。豬被驚醒,面前兩個人的歡樂,使它整個下午都很愉快,哼唧不息。它對自己從沒有給周圍的人事帶來哀傷和憤怒,深感欣慰。
有豬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家鄉(xiāng)。鄉(xiāng)村里相女婿,如果獲悉對方家里沒有養(yǎng)豬,那肯定是一個不可靠的人家——沒有豬作基礎,“家”字中的屋頂懸空漂浮,成為一朵浮云,隨風流蕩。這樣的女婿必然是二流子、浪蕩子。沒有一頭豬在家中需要操心喂養(yǎng),他肯定到處閑逛無所事事,騎摩托,提酒瓶,穿花襯衫,梳著油光锃亮的大背頭,招惹遠遠近近的蜜蜂和蝴蝶。他甚至會成為一個在黑夜里奔跑、翻墻、搶劫的人。
在盆地,沒有養(yǎng)豬的人孤單無依,很可疑。兩個陌生農(nóng)夫在公共汽車里相識、談天,知道對方養(yǎng)豬規(guī)模超過自己,就充滿敬意,虛心交流養(yǎng)豬體會,從飼料配比、預防疾病、配種,到閹豬、增肥、銷售,無所不談,甚至成為朋友來往終生。兩家的豬也可能來往終生,雜交出新一代優(yōu)質品種。
擁有一頭優(yōu)秀的公豬,比如“約克夏”之類有異國風味的豬,一個男人在村莊里的地位就會比較高,會有許多男人遞煙、若干女人遞上挑逗的眼神。之后,他就牽著這頭優(yōu)秀公豬,走在通往約會各種母豬的路上。之后,他就可以收獲若干錢幣、五十斤玉米乃至某個女人的暗示。如果他以那頭公豬為掩護,在若干村莊尋找艷遇,就有可能獲得一個綽號“約克夏”,成為一個混同于種豬的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鄉(xiāng)村壯年男人大都外出打工,鄉(xiāng)村陰盛陽衰,“約克夏”男人、種豬一樣的男人,屢屢閃現(xiàn)在一些虛掩的門扉內、急促的燈影下,制造若干情事、緋聞和悲劇。
閹豬匠在鄉(xiāng)村里的地位,卑微但實惠。走村串鄉(xiāng),他吹出的笛音“呀嘟——呀嘟——”,酷似“閹豬——閹豬——”。養(yǎng)豬人聽見了,打開豬圈,若干小豬就要承受短暫陣痛,以換得身體的持久寧靜和肉質提升。運氣好的話,閹豬匠一天可以閹掉三十余頭豬,收入大約有六百元。
在路上,閹豬匠如果碰上那個綽號“約克夏”、手牽一頭“約克夏”種豬的人,會彼此會意一笑。閹豬匠可能還會嘲笑一番:“兄弟,你陽氣太盛。我手藝不差,給你試試?”哈哈,哈哈,兩人大笑,擦肩而過,奔往大致相近的部位和方向。
盆地里的豬,有以下幾種歸宿:
在春節(jié)期間被宰殺。殺豬匠雄壯粗野,殺豬場面令孩子痛苦,跑到村外也能聽到豬的呼喊,他就用小手堵著耳朵大哭。對殺豬匠的酬勞,往往是一大盆豬內臟。被分解成長條狀的豬肉,系在棍子上,叫作“禮條”,由穿上新衣的孩子扛在肩頭送往幾里外的親戚家。親戚家舍不得吃,就由親戚家的孩子把禮條再送往其他人家……春節(jié)期間,一掛禮條在若干親戚之間循環(huán),抒發(fā)情感。最后,這禮條有可能被送回初次出發(fā)時的人家,味道有些異樣。舍不得扔掉,就用鹽粒腌起來,再烹炒煎炸,變成滿嘴香氣、一身力氣了。
因紅事白事而被宰殺。一個女人嫁到村莊里,需要一頭豬消失在全村人的歡樂和腸胃里。一個老農(nóng)告別塵世,同樣需要豬頭作為祭品擺上祭臺,陪伴亡靈踏上漫漫長路。
被南陽市肉聯(lián)廠宰殺。豬販子駕駛卡車、敲鑼打鼓,沿著一個個村莊零散收購,再集中送到南陽市,轉化為火腿腸、肉糜、排骨等等食品,再乘火車飛機走向全世界。盆地鄉(xiāng)村的豬們,“小黑”“小白”“小花”“小二愣子”們,在各種超市、菜市場、餐桌上、身體里,獲得新遠方、新命運……
近年來,養(yǎng)豬成本因飼料(主要是玉米)價格上漲而增加。養(yǎng)出一頭二百斤的豬,需一年時間。一斤玉米價格最高達到兩元五角,三斤玉米養(yǎng)不出一斤豬肉。這頭豬,在豬價低谷時期很自卑,大約只值七百元??鄢杀荆B(yǎng)豬人賠錢。一些地方要美化環(huán)境、發(fā)展旅游,嫌棄豬圈豬糞,在公路邊建設起的新村落里禁止養(yǎng)豬,盆地里的豬群規(guī)模銳減。養(yǎng)豬人進城蹬三輪送貨,或拉一個外國游客串街走巷看風景,一天能掙一頭小豬的價錢。更多人出走到南方打工,村莊寂寞而空曠。
豬少了,盆地空虛,豬肉價格上漲。當下,一頭小豬值一千元。鄉(xiāng)村里的女孩出嫁,最時尚的嫁妝是一卡車豬在歡聲歌唱。在遠方晃蕩的年輕人回到村莊,借錢或貸款蓋起養(yǎng)豬場。白天忙著飼料配比、預防疾病、配種、閹豬,夜晚全家人睡在豬場里防備盜賊——豬少了,賊就多了。
盆地里一個著名偷豬賊,常年騎自行車在若干村莊漫游,能順風聞出豬圈位置,朝豬圈里掃一眼就能判斷豬群規(guī)模和生長態(tài)勢,繼而制定一個時間跨度長達半年的“偷豬進程表”——不宜偷一百斤以下的豬,要循序漸進,追求可持續(xù)發(fā)展。他選擇在十五到二十日之間的某個夜晚行動,月光大好?!柏i對月光和月光下的人影,充滿信賴和依戀。在黑暗中,它們會不安、慌亂、嚎叫?!边@個偷豬賊被捕后接受電視臺記者采訪如是說。他像詩人一樣熱愛、贊美月光。他在豬圈上鑿洞,用柔和的語調、樹棍,引導雙眼迷離的豬半夢半醒般走在蜜糖般的月光下,趨近公路上預先停放的一輛小型卡車。“偷來的豬也不能賤賣,要賣高價,要作出很心疼這些豬的樣子,就不會被人懷疑?!?/p>
警察們在盆地的眾多豬圈和豬肉市場上困惑、蹲守、眺望。直到某一個月夜,終于和這個偷豬賊相遇,驚喜、慌亂、團結,一同摔倒在地上。手銬像南陽盛產(chǎn)的玉鐲一樣閃亮。豬們靜觀這一場景,嘟嘟囔囔發(fā)出贊嘆。
這些養(yǎng)豬、偷豬的事情有新聞價值,讓媒體歡喜。若干養(yǎng)豬人被請到本地電視臺“新農(nóng)村”欄目,暢談“豬肉價格周期律”。養(yǎng)豬人面對女主持人話筒,表達幽默感:“俺不知道豬需要教育,不知道俺的豬也能在城市里散步。”南陽盆地萬千電視機前的人們大笑不已。
目前,盆地豬群養(yǎng)殖力度空前,爭取盡快恢復到多年以前的密度,使盆地生活熱力四溢。尤其是那些屬豬的人,其理想,也許就是豬的生活:散淡,自然,無憂。以豬為鏡,一個人的進攻性、破壞欲都大幅度降低。甚至連丘吉爾這個老虎似的家伙,對豬也深懷謙卑之心,在倫敦低語:“狗討好我們。貓藐視我們。只有豬能和我們平等相處。”丘吉爾與一個南陽盆地的養(yǎng)豬人,完全能夠在內心情感上達成共識:豬是唯一能陪我們吃熟食的動物。
一頭豬最終消失于刀俎、火焰和人力,這命運,一個人又何嘗能夠躲過?人吃大地一生,大地吃人一口。墳墓,就是大地最終張開的嘴巴。南陽大量出土的漢代古墓,有眾多陶豬陪伴亡魂穿越黑暗中的孤獨。而今,陶豬在南陽博物館內展示東漢風俗。豬年出生的孩子依舊很多,屬豬的人,走出盆地,在北京、紐約一帶晃蕩,仍會以豬的心境去對待世界。他們不屑于去和那些屬馬、屬龍或以馬、龍自命的人慘烈競爭。讓那些馬與龍,去追逐“成功”“騰達”“遠方”“云端”一類縹緲概念吧。這些愛豬、養(yǎng)豬、屬豬的人,獨有一種秘而不宣的幸福感——
像一頭豬那樣,與大地芳草的關系很親近、很清新。
過去,南陽城一直維持明代以前格局。一道磚石城墻,高、寬各二丈二尺,環(huán)繞城區(qū)如漫長懷抱,把滿城人煙燈火緊緊摟在懷中。城壕逶迤于城墻外,深二丈二尺,闊四丈四尺,設四關,開四門。東門“延曦門”,鑲石刻“中原沖要”;北門“博望門”,鑲石刻“星拱神京”;西門“永安門”,鑲石刻“控制秦關”;南門“淯陽門”,鑲石刻“車定指南”。南陽的自負與自信,在這些石刻門楣間顯露無遺。
如今,南陽城墻漸次消失,四門相繼廢棄,只留下南寨墻上的一座小城門“琉璃閣”,孤零零面對不斷拓寬的中州路、濱河大道。其門洞,當年走馬走車。而今馬車消失,卡車則過于寬闊豪邁,望門洞而興嘆。這門洞,就只能接納一些不太英俊的摩托車、三輪車、自行車。一代代南陽人出入其間,像這一張古老的嘴巴里嘮嘮叨叨的舊詞新語。
我喜歡在這座唯一留存的小城門徘徊流連。在劇變的時代里,需要一些人負責落伍、懷舊,維持一個地域的平衡。小城門,南北兩側門額,依舊是清朝官員手筆——“文明四海”“光照宛南”。寫這篇短文時,我剛從小城門和大雪中歸來,滿頭白雪如暮年。河南梆子緊逼不放,迫使一個人去追思、詠嘆故鄉(xiāng)既往的文明與光芒,為自我照明取暖。
城門落雪,池魚自然歡喜。城門和池魚,都不喜歡火焰。南陽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城門必屢屢失火。經(jīng)典曲劇《南陽關》,據(jù)《隋唐演義》情節(jié)改編:隋,仁壽四年,大臣伍建章指斥楊廣“弒父”“鴆兄”“欺娘”三宗罪。楊廣惱怒,將伍建章敲牙割舌處死,傳旨追剿鎮(zhèn)守南陽關的伍建章之子伍云召,欲斬草除根。伍云召憤極造反,失敗。夫人沉井自刎,伍云召棄城奔往河北鳳鳴關。殺手窮追不舍,直到被一個立于路邊、假扮三國周倉顯靈的南陽人朱燦嚇退。
西門外放罷了催陣炮,伍云召在馬上恨難消。
打一桿雪白旗空中飄,黑黑的伍字發(fā)狂飆。
一霎時南陽關時局變了,
我頭上戴銀盔、身上披戰(zhàn)袍,三尺白綾身后拋,
大小三軍舉槍拿刀殺氣沖霄,
都只為楊廣無道篡了朝……
曲劇《南陽關》中伍云召這一段誦唱,悲重仇深。演員手執(zhí)長槍,勒住一匹空虛無形的戰(zhàn)馬,站在模擬出的南陽關城墻上,“橫眉冷對往下瞧”,來犯者重重圍城如大雪壓境。當下,來南陽晃蕩的外地游客,常常在這小城門轉悠、感嘆一番,再進入附近茶館聽完這一段豫劇,才算徹底進入南陽關的意境。
通南達北,襟西攜東,南陽關自古乃人流、物流、信息流匯合之地,就必然是喜、怒、哀、樂、悲、恐、驚疊加之城。陳勝在這里揭竿而起,范蠡在這里深謀熟慮,劉邦西進滅秦之前在這里屯兵圍城,王莽在這里追趕劉秀,張衡在這里觀察天象、研究五言詩歌,諸葛亮在這里躬耕、遠眺,黃忠、魏延、鄧艾、李嚴等等英雄生長在這里,曹操率兵討伐張繡導致兒子曹昂在這里戰(zhàn)死沙場,范仲淹在這里構思寫作《岳陽樓記》,龐振坤在這里嬉笑怒罵、諷世娛人,李季、姚雪垠、馮友蘭、周夢蝶、痖弦們的詩意與思辨之根,在這里……
“南陽郭門外,桑下麥青青。行子去未已,春鳩鳴不停。秦商邈既遠,湖海浩將經(jīng)。孰忍生以戚,吾其寄馀齡?!惫硕隳?,韓愈五十二歲,因諫迎佛骨被唐憲宗貶出長安。經(jīng)藍關、商山、內鄉(xiāng)一路迢迢而來,過南陽,越鄧州、襄陽,抵達潮州。途中,韓愈寫下《過南陽》一詩,讓南陽的城門、小麥、斑鳩,進入一個游子的記憶,緩解重重憂戚。
一代復一代,城門開、閉、開。人面桃花笑春風,背影霜降寒露中。這城門,像一卷地方志封面,也像小說開篇處的定場詩,更像南陽地方戲的開場鑼鼓和叫板。走在小城門下,我懷疑伍云召就是從這里倉皇出逃,在暗淡天光和滿城火焰中,倉皇而去。三弦、板胡、鑼鼓,撕心裂肺,呼喊敲打,酷似一群南陽人忍無可忍、蓄謀起事。
舊城區(qū)輪廓依然在,由若干略顯破敗的小街結構而成。街名,比新城區(qū)大街所命名的“文化路”“工業(yè)路”含蓄幽默許多。比如,“書院街”,依然有騷人墨客隱居?!皾h冶村”,殘留漢代冶鐵者的勞動號子和金屬余溫?!半u爪街”,街道曲曲折折似雞爪,這樣巨大的雞爪,足以挺立起一只多么高傲的雞冠啊?!昂咏帧?,清真寺臨河而立,誦經(jīng)如泉鳴?!罢毡诮帧?,少女們在照壁后半露半藏,窺視那故意丟在門前的玉鐲或手帕,等待少年彎腰拾起復相思?!败囻R道”,有寶馬牌汽車滿載美人鮮花?!巴馓柦帧保缸酉嘁娨囗氈焙魧Ψ酵馓枺ňb號)?
舊城區(qū)內中藥房甚多。中醫(yī)慈眉善目,著長衫,袖口里隱藏回春妙手。中藥房外大都懸有古舊匾額,“濟康藥房”“仲景堂”“劉氏診所”等等,不夸張,很本分?!秱摗纷髡?、醫(yī)圣張仲景,長眠在舊城區(qū)一小街深處,冥冥中繼續(xù)指導他的傳人,將伏牛山中的野地丁、半夏、菊花等等植物,煎煮成銳利中藥,迫使病灶熄滅炊煙,敦促血脈返本開新。甚至,某一時期,張仲景墓那一丘黃土,被許多病人當成良藥在深夜悄悄捧走、泡水服用,以至于每年須為其覆蓋一層新土,像舊茅屋換上新茅草。
幼兒園亦多。院子陳舊,闊大,可仰首望天、俯首見地,左顧有樹、右盼是花,與《看圖識字》上最基本的漢字“太陽”“蝴蝶”“蜜蜂”“蚯蚓”對照,成為老師授課使用的教具,有助于孩子們生發(fā)自然而然的人性。最風趣歡樂的事情,是附近養(yǎng)奶羊的人,每天按時牽來一兩頭隆重奶羊,讓孩子們親自擠奶、煮奶、喝奶。對羊奶、羊、青草的認識,舊城區(qū)里長大的孩子,會比新城區(qū)里的孩子深刻得多。
地方戲從業(yè)者亦多。幾個小劇場、舊戲臺,位于深院幽巷老城中,利于表達前塵往事。南陽主要戲種有內鄉(xiāng)宛梆、方城三弦書、新野槐書、鄧州羅圈戲等等,以曲劇最富盛名。鄭州、北京也有曲劇團,對南陽曲劇團懷著敬意。曲劇是南陽的驕傲和標志。全世界南陽人憑著曲劇找到鄉(xiāng)親,繼而打開酒瓶和心房。曲劇經(jīng)典劇目除《南陽關》,還有《戰(zhàn)宛城》,演的就是曹操與張繡之間一波三折的糾葛:張繡降迎曹軍獻宛城,曹操大喜,繼而被張繡嬸母鄒氏之美色所誘惑,將其納入懷抱;張繡蒙羞受辱,憤而起兵,殺死曹操愛將典韋、長子曹昂?!稇?zhàn)宛城》,充滿懸念和戲劇性,值得在舞臺上一遍遍重演,讓天南地北的人看了,感慨、惆悵復激動。
火車上,大海邊,紐約、巴黎、吐魯番,南陽人歡聚一堂,最易惹起鄉(xiāng)思的話題,也是曲劇名旦趙某、名丑袁某的唱念做打、傳聞軼事?!赌详栮P》中,趙某扮演劇中伍云召夫人,袁某扮演殺手?!稇?zhàn)宛城》中,趙某扮演鄒氏,袁某扮演張繡。這一對演員在兩部劇中,風情與心緒迥異。戲臺下,觀眾癡迷,掌聲連連。尤其是《戰(zhàn)宛城》中“思春”“刺嬸”兩折,趙某的回眸一笑與水袖蕩漾,讓眾多男性掛念不已,從青春直到暮年。趙某和袁某,居住在舊城區(qū)內的外白果園、五福井。清晨練嗓,響遏行云,傍晚登臺光彩照人,夜半還家犬吠門響。鄰居在迷離睡意中驚醒,嘆息:“這名角,才回來??煽嗔四鞘乜辗康娜四?,嗨……”
新世紀,新時代,舊城區(qū)的危機感日益加重。高速度的水泥大道、單行道,不斷質疑苔痕斑駁的老街小巷。最后一段城墻,被咄咄逼人的銀行大廈摧毀。格局森嚴、結構完整的南陽府衙大院,將雜居群聚近百年的市民遷出,恢復成一個由泥塑官吏和衙役組合而成的旅游景點,旅行社三角旗幟,密集如云朵。曲劇名角的后代,改習美聲、搖滾樂,在酒吧中披頭散發(fā)勁舞狂歌。新一代孩子,紛紛進入擁有鋼琴、英語、假面舞會的高檔幼兒園,一些幼兒園因生源不足而改成養(yǎng)老院……
記憶中的景象面目全非,像我,在孩子們眼中面目全非。街頭小公園里,跳舞、唱歌、舞扇子的老人,動作中流露出插秧、割麥、砍高粱的農(nóng)事余韻。幾只山羊,在動物園里的矮小假山上探頭探腦、憤懣不已,血液中依舊浮動著盆地周圍的連綿青山?
“氣盛言宜”“惟陳言之務去”“文從字順”,是韓愈留給我的文學觀,也像是南陽城的歷史觀——依賴于盆地沛然大氣的隱秘支持,麥子、斑鳩與人民,年年更新起春風,一切行為與表達都符合自然的邏輯和理性。愿南陽城生生不息,那一座小城門永恒永在——像路標,指出南陽的來歷與當下;像鎮(zhèn)紙,安撫一卷濃墨重彩的花木山河;像一聲長嘆,喚醒無數(shù)幽靈、傳說與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