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涯舞
王醫(yī)生又叫王五樓。光叫前面兩個字,還讓人想起清末那位大俠,加了個“樓”字,就感覺卑微下去了。其實“樓”這個字作為名字,頗有古風,比如段小樓,但前面是“五”,好像就不是那回事了。
一開始他不叫王五樓,老一點兒的護士,曾經(jīng)叫他王抓抓。這個詞必須給后來的來自五湖四海的新醫(yī)生新護士解釋一下,這是個老貴陽俗語,和那些被國際友人都知道的“滴滴個”“牙巴絲絲個”不一樣,這個詞首先聽上去沒那么可愛,意思呢也不那么確切,反正跟毛手毛腳、冒失、成不了事等等有關。
王五樓對這個稱呼不感冒,一開始還反駁,你才抓手抓腳,后來也不反駁,任你喊五六遍,死活不答應。護士自討沒趣,喝口茶,換個口氣,學著那些不知情的病人喊,王醫(yī)生。他屁顛屁顛就晃過來了。當時還是大外科,除了已經(jīng)死了兩年的老主任姓王,科里沒有任何醫(yī)生姓王。
王五樓是一個護工。
我們醫(yī)院,有兩種類型的護工。一種是病人家屬自己請的,請來看護病人的。在我國的絕大多數(shù)醫(yī)院,生活護理基本上是由護工來做,比如說喂水喂飯、洗澡擦身、倒屎倒尿。理論上這些事應該是護士做的,但醫(yī)院的護士打針輸液都忙不過來,哪還有空做這些??赡苓€有人不理解,比如前一段時間有個老頭兒,在報上寫了篇文章,說他自己在澳大利亞做了一個微創(chuàng)手術,感慨那里的醫(yī)院服務非常好,渴了護士喂水,餓了護士喂飯,悶了有護士聊天,真是享受啊。最后呼吁國內的醫(yī)院要向國外看齊。不過只要眼睛不瞎的都可以看到關鍵所在,老先生也寫了,住院前前后后花了N 多澳元,換算成人民幣就是二十七萬,因為有醫(yī)保,自己也沒掏什么錢。我把這報道拿給護士長看,她以鄙夷的神情說了兩個字:狗屁!不光是在放屁,還是狗在放屁。知道我們一級護理的內容嗎?除了半小時巡視一次病人,諸如喂水喂飯、洗澡擦身、倒屎倒尿、理發(fā)、剪指甲、聊天(這叫心理按摩)……知道收費標準嗎?八元!人民幣!能干啥?你干嗎?所以,有很多事,只能是護工干。一般來說,特別正規(guī)的醫(yī)院這一類護工也是專門的,統(tǒng)一服裝,統(tǒng)一掛牌,統(tǒng)一收費。像我們這種還不是特別正規(guī)的醫(yī)院呢,也就沒那么講究了。另一種類型的護工,是醫(yī)院招聘的,每個病區(qū)一個,工資醫(yī)院發(fā),獎金科室發(fā),好歹也算科室成員。主要工作是送各種標本,取各種報告單,搬運各種雜物,還有打掃病房衛(wèi)生,然后就是幫護士干各種雜事,比如換床單、發(fā)尿壺便盆。有些護士不自覺,甚至連拍背幫助咳痰、按摩下肢預防血栓這些事也讓護工做。病人呢,一般也不懂,反正都穿著白大褂,王醫(yī)生也是這么叫出來的。那時我們醫(yī)院還不正規(guī),也沒什么講究,醫(yī)生護士護工收費的食堂師傅都穿白大褂。
不過王五樓的白大褂倒是相當干凈。對此我也產生過疑惑,進醫(yī)院好幾年,總共領了四件白大褂,兩件長袖,兩件短袖,冷天長袖,熱天短袖,穿久了,怎么看都有點兒發(fā)黃。后來聽說王五樓每次洗白大褂,都要弄點84 消毒液泡一下,這樣干了以后就顯得很白。再加上有些實習生畢業(yè)后,白大褂就留在科室,王五樓收衣服時一看沒主,就收歸自有。這樣一來,他的白大褂就比我們寬裕得多。
王五樓在醫(yī)院已經(jīng)很多年。我還在實習時他便在,喊王抓抓他不高興,喊王醫(yī)生自己不高興,便隨大溜喚他叫小王。后來熟了問了他年齡,比我要大三歲,不過見了面還是叫他小王。當時的五樓是普外科,十多年時間,科室變了幾次,科主任、護士長也換了幾輪,還有幾十個醫(yī)生護士,以及無數(shù)病人,而他一直待在五樓沒動過。一般來說,醫(yī)院護工大都是中年女性,稱呼呢也就是姓氏加個姐。一晃十幾年,歲月不饒人,王五樓的頭發(fā)也日益花白,再叫小王就不太合適,叫王哥又有點兒別扭,也不知何時、不知何人開始叫他王五樓,慢慢地就叫開了。也有年輕點兒的醫(yī)生護士直接叫他王五,顯得更親切,還會讓外人聯(lián)想起那位身背砍刀的大俠。
只是王五樓個子矮小,幾縷油膩的頭發(fā)趴在額前,怎么也看不出一點兒俠氣。
王五樓除了干各種雜事,還主要負責搬運氧氣瓶、大輸液等等力氣活兒。雖說個子不高,但蠻力不小,氧氣瓶看上去比他還高,他可以一邊一個夾起就走,簡直可以用輕而易舉、舉重若輕等等詞語來形容。不過我對他并不感冒。一方面是對他所負責的衛(wèi)生不滿。當時的五樓,總有一股怪味兒。
其實,醫(yī)生護士身上就有一種奇怪的消毒水味兒,不過自己聞不出來而已。按理來說,醫(yī)院也應該只有這種味兒,因為我們的鼻子對此已經(jīng)免疫,所以醫(yī)院應該是無味兒的。但當時的五樓總有一股怪味兒,讓我那已經(jīng)麻木的鼻子重新興奮。后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怪味兒的來源。在五樓拐角處有一扇幾乎從沒有打開過的小門,按照樓層的功能,這叫安全通道,應該是在失大火或恐怖襲擊時疏散用的。不過從我半歲在這家醫(yī)院打針開始,這里既沒失過大火,也沒面臨恐怖襲擊,所以這扇門就沒用過。這扇門后的所謂安全通道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堆放雜物。王五樓在此主要堆放藥品的包裝紙箱、大大小小的輸液瓶、病人家屬看剩下的報紙,以及諸如此類可以賣錢的東西。每個科都是如此,護士長們念著護工們收入低,對這事就沒怎么管。
其實我對廢品回收事業(yè)是從心底支持。以前我們國家的所謂垃圾分類主要是靠那些衣衫襤褸走街串巷的拾荒者以及收荒者完成的。我從小就支持,記得那時還有人收牙膏皮,有次我就把大半管牙膏擠出來,以便讓人用兩分錢把牙膏皮換走。擠出來的牙膏每把牙刷都抹滿了還不行,只好擠到小盤子里放在碗柜里。湊巧晚上吃蝦,我爹中午喝醉了還沒完全清醒,以為是芥末,就著吃蝦,最后吃得口吐白沫。
其實王五樓的這些收藏品應該也沒有什么味兒??赡芪夷菚r比較唯心,看不慣王五樓,連他儲存的廢品也會聞出怪味兒來。
王五樓當時熱衷打麻將,尤其在周末,廁所衛(wèi)生打掃得馬爾虎之,病人意見極大。不過有次也因為他沒沖廁所,讓我看見一個病人的黑便,并迅速追查到人。而這個病人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點。所以我現(xiàn)在往往以辯證的一分為二的方法來看待事物。如果王五樓工作比較勤奮,守在廁所里,病人一拉完他就把這黑便也好血便也好沖得一干二凈,不讓我去發(fā)現(xiàn),而病人不知道此時他的消化道里的某根血管爆了,血液正在源源不斷地流出,最終血出得不可收拾,病人因此休克,后果將不堪設想。
除了麻將,王五樓還有一個愛好就是養(yǎng)鳥。在醫(yī)院院子那幾棵半死不活的冬青樹上經(jīng)常掛著一個鳥籠,籠子里是只烏鴉模樣的畫眉,叫起來像鴨子。他花在鳥身上的時間越來越多,麻將是打得越來越少。因為沒人愿和他打,他老是欠賬。某次據(jù)說欠了三樓的小楊五十元,拖了幾個月,最終用一大堆輸液瓶抵的賬。
除此之外,王五樓還愛打老婆。
王五樓住的地方,正好在醫(yī)院門診樓和老住院之間的院子,院子靠近門診樓這一側有塊凹地,一排房子就像窯洞般位于凹地里。王五樓打老婆,門診樓正好看得見。后來醫(yī)院拆了原來的五層門診樓,修了棟十五層的門診兼住院綜合樓,這下他打老婆,住院病人也可以圍觀。
王五樓的老婆個子更小,說著我們都聽不懂的不知哪個地方的鄉(xiāng)下口音。有次老牛說正好目睹王五樓打老婆,他一巴掌抽過去,他老婆也不躲,就站在那兒罵,一開始聽不懂,仔細聽久了,就反反復復三個字。按照王五樓的說法,他的老婆完全沒球用,一連生了兩個丫頭片子。反正閑著沒事,麻將也沒球打,不打婆娘搞哪樣?
后來醫(yī)院逐漸向正規(guī)化發(fā)展,先是把看門交給了保安公司,保衛(wèi)科的那一個排的人馬便更輕松了。再后來又把衛(wèi)生交給了保潔公司,王五樓不是正式工,新來的護士長嫌他一個粗人,干不了端茶倒尿翻身拍背等技術活兒,便讓他從五樓下崗。
王五樓去了擔架隊。這是醫(yī)院后勤改革最讓我受益的。以前抬重病人或腿腳不方便的病人去做檢查,家屬人手不夠,便是實習生搭手。遇到體積比較大的病人或者正好只有女實習生,我們男醫(yī)生只好親自上,搞得我?guī)啄晗聛砀觳捕即至艘蝗?。王五樓離開了五樓,卻時不時回來出沒。保潔公司的一位大姐負責五樓的衛(wèi)生,剛來時沒弄清楚行情,只老老實實負責衛(wèi)生。王五樓仍然在安全通道收集輸液瓶和廢紙。后來那位大姐一想不對,憑什么我辛辛苦苦打掃衛(wèi)生你來賣廢品,為此兩人吵了起來,兩人嘴里都不干凈,王五樓打了她一拳,引起拉扯,引起數(shù)十病人及其家屬圍觀。護士長氣急,把那些雜七雜八全扔了。再后來消防檢查不過關,安全通道再不能堆放雜物。保潔大姐放工具和休息的半間屋子多少可以放點兒東西,而王五樓就沒地方放東西了。
但王五樓還是時不時在晚上上五樓,有的護士見他可憐,便在自己班上留一些輸液瓶和紙箱讓他拿去。他拿去后就堆在自己住的那間小屋,桌子下床腳見縫插針,湊到一定數(shù)量后便拿去賣掉。家里垃圾多了,時有老鼠出沒,他便買來老鼠藥,時不時撒一點兒在角落。有次我曾問他,每個月幾百塊錢還不如回老家種地。他笑笑,說十幾年了,回去習慣不了。
王五樓去了擔架隊,沒事時就在醫(yī)院各處閑逛。我們醫(yī)院雖然在向正規(guī)化發(fā)展,但很多地方還是不講究。就說這白大褂,只要是醫(yī)院工作人員,不管是醫(yī)生護士,還是掛號的、收費的、科室的護工,甚至食堂師傅、傳達室收信的、看大門收停車費的,都穿著白大褂。而且那時胸前也不掛工牌。病人進了醫(yī)院眼前一抹黑,看見穿白大褂的,逮住就問,哎,醫(yī)生,請問外科往哪兒走?或者,拿一張片子或幾張報告單,醫(yī)生,您幫我看看有什么問題?
一般呢,不是醫(yī)生的,遇到后一類專業(yè)問題,都會謙虛地表示,那啥,我不是醫(yī)生,醫(yī)生現(xiàn)在還沒上班,你一會兒到辦公室去問。
王五樓呢,遇到這種機會一般不會放過,拿起片子,指指點點,挺像回事。
不過王五樓和那些一竅不通的相比,的確具有一定的專業(yè)性,據(jù)說他當年曾經(jīng)和當赤腳醫(yī)生的老爹出過幾天診。
想起王五樓當年在肝膽外科那時,除了干各種雜事,他還兼職另一種護工——照看病人。主任說他好歹有點兒醫(yī)學常識,總比那些屁也不懂的懂一點兒屁,好歹這樣也有一份收入。其實呢主任默許他兼職,還有一點兒私心,他既然要照看病人,晚上呢只能待在醫(yī)院,九點左右伺候看護的老爺子睡覺后,長夜漫漫,尚無心睡眠,正好可以順便幫夜班護士的忙。
護士們,尤其是倒班的小護士們都因此而喜歡他,王醫(yī)生王醫(yī)生地喊得好甜。王醫(yī)生,幫我送個尿;王醫(yī)生,幫我換個床單。甚至有時候呼叫鈴響了,護士在病房里忙,來不及查看,他也不客氣,拿起呼叫器就問,一聽是輸液沒了,就走到治療室,拿起要換的輸液,順便抓一支棉簽,蘸了碘伏,到病房后仔細看著輸液牌核對床號姓名藥品,把輸液給換了。要是遇到輸液管進空氣了,也會卷起輸液管把空氣排出去。還有人不知真心還是調侃,王醫(yī)生你這么能干,干脆去考個執(zhí)醫(yī)吧。王五樓聽了訕訕地笑。
到了月底,發(fā)獎金,領完錢,護士長拿出個本子,讓他簽字,王五樓這時就顯得底氣不足,搓了搓手,拿起鋼筆,一筆一畫,歪歪扭扭把自己名字描上去。
為此,護士長每次訓話,又聽說哪個護士班上王五樓又換輸液,便要發(fā)飆,他大字認不得一背篼,你們也敢讓他換,出了事老子看你們也不要在這兒混了。
至于醫(yī)生,尤其是剛來的小醫(yī)生,對王五樓又是另一個態(tài)度。
王五樓經(jīng)常會指導病人,什么時候該下床,什么時候可以喝水,可以吃些什么,或者,你這個還沒排氣啊,去找護士要支開塞露,或者,發(fā)燒啊,打支PV 就好了。有時候意見不一定統(tǒng)一,這時小醫(yī)生們就會覺得他多事。
我們科呢,腹腔鏡切膽的比較多,這類病人手術后當天就能下床,就能吃喝,一兩天就能出院。病歷也好寫,年輕醫(yī)生們學習手術的熱情也很高,大家都搶著收這類病人。但是也有不順的時候。周五上午是我門診,我七點二十就趕到醫(yī)院,想著在交班前看一下昨天手術的四個病人,特別是七床,昨天膽囊和胃粘連在一起,李東分離時把胃弄了個小口子。
還好,肚子不痛,不發(fā)燒,也沒體征,應該縫得還不錯。好的,沒事,今天再餓一天啊。
昨天就喝水了,稀飯都吃了。
???喝了沒什么不舒服吧?
沒有,好著呢。
我回到辦公室就吼,李東,誰讓你七床昨天就吃東西的?胃都破了,你不怕漏嗎?
李東一臉無辜,老大,我沒說??!
那他媽誰說的?病人家屬說李醫(yī)生讓喝的。
這時一個小女生囁嚅著站起來,老師,是我說的。
她是新來的實習生,也姓李。
誰讓你這么說的?
病房里的王醫(yī)生說的。
不過那時王五樓在我們科總體上還是功大于過的。
有一次他推一個病人去照CT,在放射科門口,被一哭哭啼啼的女人攔住,據(jù)說是呼吸科一個病人的家屬,病人照了CT,說肝上有個瘤子。
醫(yī)生,幫我看看,嚴重不?
王五樓拿著CT 片,煞有介事地對著光看,這個,這個,的確嘛,有點嚴重。
那怎么辦呢,醫(yī)生?
這個嘛,正好我們肝膽科丁主任是這方面的權威,你找她沒錯。
我那天正好去放射科做ERCP(一種通過內鏡的膽道造影),路過時看見王五樓在那兒煞有介事,便拍了一下他肩膀,王醫(yī)生,在這兒會診?。?/p>
他回頭見是我,便把CT 片遞過來,正好,你看我們張主任也在,請他也幫你看一下。
我接過片子,顛倒過來,對著走廊頂燈看了兩眼,你這個還有機會,早點兒轉下來手術吧。
就這樣,王五樓還給我們科拉來一些病人。所以他離開時主任還有點兒舍不得,時不時在晨會上教育因為吃不準而不敢收病人的小醫(yī)生們,你們還不如王醫(yī)生,好歹人家還給科室收病人。
就這樣又過了大半年,我們醫(yī)院新的醫(yī)技綜合樓也落成了,緊挨著門診綜合樓。肝膽外科喬遷新居,搬到新樓九樓,從窗口斜著望去,也看得到王五樓住的那排“窯洞”。醫(yī)院也越來越正規(guī),一般工作人員的服裝也和醫(yī)護有了顏色的區(qū)分。我在電梯里遇到過王五樓幾次,穿一身深藍色的短上衣,幾縷頭發(fā)搭在額頭,似乎更油膩了。
后來王五樓又離開了擔架隊,去了急診科。據(jù)說某天夜里,急診科來了位說上腹疼痛的老頭兒,以前有膽囊結石病史,B 超一做,果然膽囊結石嵌頓在膽囊壺腹,膽囊積液,值班醫(yī)生開了住院證,聯(lián)系擔架隊送肝膽外科。王五樓推著車去急診科,見老人臉色蒼白,隨口一句,心臟有問題嗎?值班醫(yī)生正好拿著病歷出來,聽到后一想,病人有高血壓病史,要不順便做個心電圖。心電圖紙一出來,醫(yī)生冷汗都出來了,立刻想到當初老師所說的“紅旗飄飄”(心肌梗死時心電圖ST 段抬高,狀若飄揚的旗幟),馬上查心肺五聯(lián),最后確定是急性心肌梗死。
后來這事傳到急診科護士長那兒,她正愁自己手下的護工不得力,于是找到王五樓,許諾每個月多給兩百獎金,把他從擔架隊挖到急診科。就這樣,王五樓再次穿上白大褂。
這件事也傳到肝膽外科,當天值班的老梅直夸王五樓,順便又吐槽一下急診科,要不是王醫(yī)生威武,急診科給老子把病人送上來,等老子查完心電圖,又要送胸痛中心,首次、危急值、轉科記錄要寫一晚上。
對于急診科,估計全院都要吐槽。輕松的,有錢的,能自己搞定的,就留下了;麻煩的,家屬啰唆的,沒錢的,就送各科病房?;蛘呦仁怯X得能搞定,弄了幾天搞麻煩了,再往病房送。還經(jīng)常半夜三更叫會診。
最后一次見王五樓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
那天我值班,本來病房沒事,幾個重病人和手術病人經(jīng)我妙手回春都安然入睡。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和小護士編排了一會兒醫(yī)院各個樓層鬧鬼的故事,然后拿出一本小說看了幾頁,又玩了兩把蜘蛛紙牌,最后靠在床上拿出手機審閱微信朋友圈,直至睡意襲來,一看快一點了,連忙刷牙洗臉,倒上半盆熱水,燙個腳,準備安歇時,護士說急診科電話急會診。
我端著腳盆去倒水,心想會個屁。
我拿起電話,喂,急診嗎,我是肝膽,什么會診,怎么回事?
對方是一個女聲,說一個眼外傷的病人。
我說眼外傷你找眼科啊,我這是肝膽科,說罷直接掛電話。
過一會兒電話又響了,護士說,還是急診科。
我抓起電話,說。
那邊連忙說,老師,對不起,是這樣的,這個病人有膽囊結石病史,現(xiàn)在右上腹有點兒痛,墨菲氏征陽性。
我邊穿白大褂邊念叨,什么醫(yī)生,膽囊炎有什么了不起,輕重緩急都不知道。
下去一看,是個輪轉的研究生,估計真給嚇住了。
病人就躺在推車上,左眼插了根筷子。
我壓了壓肚子,問題不大。
CT 做了嗎?
腹部的還沒來得及。
我說頭顱的。
啊,在這兒,老師您給看看。
我貼近閱片箱,瞄了兩眼,轉過頭問病人,眼睛看得到東西嗎?
看得到。
左眼呢?
也看得到。
我繼續(xù)瞇著眼看片子。
通知眼科了嗎?
通知了。
怎么還沒來?麻醉科呢?
我馬上通知。
還有神經(jīng)外科,就說可能要急診手術。
這時一股酒味突然很濃重。
我一側臉,看見王五樓,就挨著我一起研究CT 片。
你還喝酒?。?/p>
是的,醫(yī)生,我們都喝了點兒?;卮鸬氖桥赃叺囊粋€黑臉,他踢了旁邊一個蹲著的,這不,為了酒官司,打了起來。
這個不惱火吧?王五樓的臉又湊過來。
我連忙退開,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搞這個科的。
王五樓繼續(xù)研究那CT 片。
唉,我說王醫(yī)生,你干脆幫個忙,把他頭發(fā)給剃了,順便把傷口周圍洗一下,你看那小妞估計都嚇傻了。
然后我找了張椅子坐下,開始寫會診單。
患者男,47 歲,病史……
還沒寫到意見,只聽一聲驚呼后一片嘈雜。
我抬起頭,看見王五樓手里多了根血淋淋的筷子。
春天的某天,沒完沒了地下著雨。王五樓帶他父親來看病。據(jù)說那件事后,王五樓就被急診開除了,擔架隊也回不去了。后來托人找了保潔公司,又重新在老樓五樓打掃衛(wèi)生。保潔公司的工作服是綠色的,王五樓不敢怠慢,每時每刻好像都在忙碌,要么掃地,要么抹桌子,要么把花盆里的煙頭撿起來。據(jù)說隔幾天,就會有人來檢查,會用手指去揩門楣上面有沒有灰塵,至于煙頭,文明城市無煙醫(yī)院,那更是不能有的。
王五樓的父親,據(jù)說才六十歲,已經(jīng)滿臉溝壑,說胃疼了幾十年。一查是胃癌晚期,沒什么辦法,只能開點兒止痛藥。老人見王五樓住處狹窄且堆滿雜物,執(zhí)意拿完藥坐長途車回去。那天藥房排隊的人特別多,王五樓特意穿了件白大褂,擠到窗口小聲對藥房的說,我是本院的,幫忙先拿一下,還要趕車。藥房新來的不認識王五樓,看了他一眼,本院的?穿件白大褂就是醫(yī)生了?后面排著去。
王五樓的父親回家沒多久就去世了。再后來就是夏天了,這個夏天也許是為了配合避暑季的宣傳,老是烏云密布。一個雨夜后,傳來王五樓自殺的消息。大家都很震驚,說他也會自殺?事實上他吃了半包老鼠藥,送到急診時已經(jīng)不行了。
據(jù)說那天他先是打了老婆一頓,原因是他晚上出去賣廢紙,而老婆忘記了他的交代,沒把鳥籠收回來,結果那只叫起來像鴨子的畫眉遭了院子里野貓的暗算。他老婆被打的次數(shù)多了,習慣了,便和他對打,邊打還邊罵,自家姑娘你不養(yǎng),你養(yǎng)個鳥。一天就曉得賣廢品,老子看你自家就是廢品。
又據(jù)小楊的表哥的同學的姐夫說,王五樓父親死的時候他回老家,被家里的叔伯兄弟搶白,你在大城市混得好嘞,當醫(yī)生嘞,穿白大褂嘞。
小楊的表哥的同學的姐夫又說,其實這些年王五樓很辛苦,家里的電視、冰箱、洗衣機、電飯鍋都是他添置的。
其實還有一個版本,是小楊說的,王五樓回家給父親辦完喪事,回來后總覺得有點累,還老是咳。某天夜里去放射科找老陳說透一下胸部。老陳和王五樓認識十多年了,說透啥,直接拍個CT,也沒收錢。老陳拿著CT 一看,肺上有個陰影,仔細看看,是個鈣化灶,便對王五樓說沒事。老陳本來不想出報告,但耐不住王五樓糾纏,便拿起筆簡單舞了兩句:右肺上葉可見Ca 化灶(后來,我問老陳,為什么不寫鈣化灶,要用Ca 代替,他說忘了鈣字怎么寫)……王五樓拿了片子回去左看右看,又去找呼吸科的譚濤,后者也給他說沒球事。但王五樓還是不放心。以前大外科王主任最后死于肺癌,兒子在美國,最后幾個月就是王五樓照顧。王主任靠在床頭,盯著輸液管里乳白色的液體一滴滴往下落,感覺生命也一滴滴流走,便對王五樓感慨,這每天都是一頭牛啊。王五樓反復地看CT 片肺上的陰影,覺得自己八成得了肺癌,又想起王主任診斷前也是反復咳嗽,就更加確定。
據(jù)小楊說,王五樓吃老鼠藥的那個晚上,的確把老婆打了一頓,原因倒不是鳥和廢紙,而是他把老婆叫到床前交代后事,說自己得了肺癌,反正最后也活不了,治病要花很多錢,不如留給女兒以后上學等等。他老婆就和他吵,那么多醫(yī)生都看了,都說沒球事。王五樓一聽火了,你懂個屁,把診斷書拍在桌子上,你看,這個Ca,就是癌,癌癥,知道嗎?醫(yī)生只哄得了你這種沒文化的。他老婆也火了,你有文化,你怎么不去當醫(yī)生?王五樓給了她一耳光,她還了一耳光,兩人便打成一團。半夜,王五樓就把床腳沒用完的半包老鼠藥吃了。
后來王五樓的老婆回了老家。他們的房子空了出來。中藥房送藥的老湯一家搬去住。前幾天,我在九樓窗戶,看見院領導和幾個中層在那兒指指點點。據(jù)說,醫(yī)院業(yè)務用房還是不夠,這排房子看能不能改造一下,再搭建幾層,弄個庫房什么的。當時正是午后,陽光直射,水泥屋檐反射著刺眼的雜光。凹地中陰影深重,好幾處積水處已經(jīng)長滿青苔。老湯養(yǎng)的一只白色雜種哈巴狗,被繩子拴住,趴在干燥的水泥地面。拴它的繩子另一頭在一株葉子枯黃的冬青樹上繞了兩圈,打了個活結。那棵樹,原來掛了個鳥籠,里面有只叫聲像鴨子的畫眉。夏日黃昏,老湯會牽著狗在院子里閑逛。老湯年齡估計五十,戴著一副酒瓶底般的近視眼鏡,乍一看像個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