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談到“素菜”,許多人大概會第一時間想到諸多佛堂寺廟售賣的“素齋”。但細細察之,這個印象實在并不怎么靠譜。
一方面,中國人早在佛教傳入之前就已經(jīng)在吃素。華夏自古以農(nóng)業(yè)立國,蔬菜在人們的飲食生活中地位舉足輕重。不過,彼時的“食蔬”,更多的是一種物質(zhì)條件匱乏下的無奈選擇。家喻戶曉的《曹劌論戰(zhàn)》(出自《左傳》)有名句曰“食肉者鄙,未能遠謀”,以“食肉者”代指貴族階級,可見肉食是上等人的特權(quán)。
另一方面,佛教僧侶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克制住了肉食的誘惑呢?答案也是否定的。佛教起源于印度。佛教大師趙樸初先生說過“比丘(指受過具足戒之僧男)戒律中并沒有不許吃肉的規(guī)定”。傳入中國較早的佛教經(jīng)典《十誦律》也有規(guī)定,所謂“三凈肉”,即沒有看見殺生、沒有聽見殺生和沒有懷疑是殺生的三種肉,僧徒都可以吃。加上僧侶托缽乞食,對食物的葷素并無選擇的余地,只能有啥吃啥。因此佛教傳入中土很長時間內(nèi),漢地的佛教也沒有形成普遍范圍內(nèi)的“素食”風(fēng)氣。
假如要說,早年有一種宗教有意推崇“素食”的話,那恐怕也是中國土生土長的道教。道家主張清靜無為,《莊子》便暢想“蔬食以遨游”。道教為了追求長生成仙之道,不僅斷酒肉,甚至“辟谷”而不食五谷。
那么為什么如今提及“素食”就會聯(lián)系到寺院招待施主的“齋菜”呢?這要歸功于南北朝時期的梁武帝蕭衍。在梁武帝看來,出家人飲酒食肉是不守戒律,不修善業(yè)的做法,有違佛教戒殺慈悲本義。因此,不但禁止僧尼食肉,甚至還要將所謂“小五葷”或“五辛”也通宵禁食。由于皇帝的帶頭提倡并利用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強制實行,“素食”從此為漢傳佛教僧尼普遍接受。
距離梁武帝做《斷酒肉文》過去幾百年之后,唐代的筆記小說《酉陽雜俎·酒食》中記載的素菜依然不多,只有“麻羹”“蔓菁藾菹”之類。一直到晚唐五代年間,事情才有了變化。宋人編撰的《北夢瑣言》記載,唐朝的侍中崔安潛,信佛,不吃葷食。他家的宴席,用素食原料仿制葷腥菜肴,諸如“豚肩、羊脯”之類,看上去和吃起來都像真的一樣。
這就是今天人們很熟悉的“仿葷素菜”,當(dāng)時稱為花樣素食?!胺氯澦夭恕敝阅軌蛟谕硖颇觊g面世,或許也是烹飪技術(shù)進步下的水到渠成。首先,新興的“炒”法在唐代有了比較廣泛的應(yīng)用。之前的蔬菜的做法主要是寡淡無味的水煮。
另外,在素菜中主要起賦形作用的豆腐、面筋也逐漸被重視并被引為烹制菜肴。幾乎可以斷言,如果沒有豆腐(包括豆制品)與面筋,“素菜”恐怕不會褪去“乏味”的標簽,更無法成為一個體系。
到了宋代,“素食”早已超出了單純“果腹”的范疇。北宋的都城汴梁(今河南開封)城里有專做素食的菜館。按照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里的說法,當(dāng)時汴梁城里的素菜品種達百種之多。
為什么素食會在入宋之后迎來大爆發(fā)呢?除了豆腐與面筋的廣泛應(yīng)用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心態(tài)。南宋時期的陳達叟在《本心齋蔬食譜》開篇就明示,這是一部“無人間煙火氣”的優(yōu)雅食譜,可見清淡素雅的飲食成為士大夫階層追求的一種高雅生活方式。眾所周知,蘇軾喜歡食肉,但素食也受到他的極度推崇?!朵较场分械囊痪洹叭碎g有味是清歡”,正是蘇東坡崇尚素食理念的寫照。
宋代往后,歷代都不乏此類注重養(yǎng)生的“素食”擁躉。生活在明清之際的李漁心目中的飲食之道是“膾不如肉,肉不如蔬”,原因就是素食“漸近自然”。晚清時期還有一位佛教徒叫薛寶辰,撰有《素食說略》一書,記述了當(dāng)時流行的170余種素食的制作方法。
對廣大吃客來說,“養(yǎng)生”之類的大道理,終究不如純粹“美味”來得有說服力。好在清代中期的《調(diào)鼎集》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為此而反復(fù)強調(diào),“素菜必要好醬油”“油要多用。素菜要速起熱供”“素菜要鮮汁煮透,再燒再燴”。
于是才有了令帝王家都為之嘆服的素菜。清代寺廟里的“素齋”做法,實在是到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比如安慶(時為安徽省會)迎江寺以當(dāng)?shù)厣持匏a(chǎn)黃豆為主要原料,制成豆腐、豆腐皮、豆腐干、千張等,以附近所產(chǎn)冬菇、金針、木耳、玉蘭片為輔料,精細加工,烹飪各式佳肴,可仿制禽畜菜肴,甚至連豬肉之皮都能模仿。僧廚將千張用細麻布捆扎,加熱后在千張上留下類似肉皮的細密毛孔,然后用以制素火腿、素醬肘子、素烤鴨等名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