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金元寶”

丁秀紅

那時候，枳鎮(zhèn)上有一家福多多雜貨商行，少掌柜叫于福生，是個人精。那年八月十四的傍晚，他在酒館里正痛快地吃喝著，家里人來報，說他媳婦英蓮難產(chǎn)了。于福生竟一點不著急，他篤定地干了杯中酒，吃完盤中肉，然后一抹嘴巴，才慢吞吞地往家走。

到了家，英蓮已是奄奄一息，于福生卻沒有一點心疼的模樣。他瞧見英蓮抓著被褥的手往下一垂，像是沒了氣，便迫不及待地叫家仆把人抬走。當(dāng)晚，他就將早已養(yǎng)在外面的女人接回了家。

于福生連英蓮的后事也懶得管，全權(quán)委托給賬房先生處理。他多少有點做賊心虛，怕媳婦的鬼魂回來找他的麻煩，于是拿出四個金元寶，叮囑賬房先生務(wù)必放于英蓮的棺木四角。這么做，是因為當(dāng)?shù)亓鱾髦环N說法：金元寶辟邪，能鎖住棺木中的鬼魂。

這件事讓賬房先生的老婆翠花聽到了，氣得牙癢，因為英蓮正是她的遠房侄女。英蓮長得眉清目秀，溫柔善良，可她嫁給于福生后，沒能過上什么好日子。于福生常年在外拈花惹草，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有時他在外面日子待得多了，英蓮放心不下，就派伙計祥子出去找。于福生嫌祥子多事，好幾次要將他趕走，英蓮只得替祥子求情，沒想到于福生就借此誣蔑英蓮與祥子私通……后來，英蓮懷孕了，于福生不但不收心，還變本加厲地折磨她，甚至說：“哼，這孩子還不知道是誰的野種呢！”

沒想到英蓮這般命苦，到頭來和孩子雙雙殞命！翠花一邊給英蓮穿戴，一邊止不住地掉眼淚。她一會兒摸摸英蓮的臉蛋，一會兒摸摸英蓮的手，多好的姑娘，怎么就……突然，她一哆嗦，像是想起什么……

這天半夜，祥子聽聞少奶奶的噩耗，傷心不已。少奶奶平時待他不薄，如今落得如此下場，聽說還被“金元寶”鎖住了魂……祥子一想到這些，胸口就堵得慌，他決定去把棺材挖出來，取出金元寶，釋放英蓮的鬼魂，讓于福生得到報應(yīng)。不過，這事急不得。祥子打聽了，英蓮的尸體被連夜埋到了亂墳崗。于福生還派了兩個貼身家仆在墳頭盯著，說要盯到天亮，就是生怕自己虧心事做多了，英蓮化成鬼溜出來找他。這么看來，夜里去挖棺是不成了。

就這樣，直到第二天八月十五的晚上，家家戶戶都忙著團圓呢，祥子這才扛著鐵锨出了門。月光下，亂墳崗顯得愈發(fā)陰森可怕。好在英蓮的棺木埋得不深，土層又松軟，祥子沒費多大的勁，就把棺材扒出來了。真要開棺時，他也心慌了，便對著棺材念叨：“少奶奶，你別怕，我是來解救你的魂的……”

祥子撬開棺蓋，抖抖索索地伸手往棺木里摸去。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娘呀！”祥子嚇得大叫一聲，猛地抽出手來，爬出墓坑，沒命地往回跑。

祥子埋頭跑著，半路撞上了一個人，他抬頭一看，正是翠花。他大喘著氣，對翠花說：“嬸，詐、詐尸了，英、英蓮她……”話沒聽完，翠花臉上已露出喜色。她正要細(xì)問，就見祥子身后有個女人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女人披頭散發(fā)，手里抱著一個包裹。祥子見了，嚇得往后躲。翠花卻撲上去一把抱住那個女人，哭著說：“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會輕易地走了啊……”

那個女人就是從棺材里爬出來的英蓮，沒錯，是活生生的人！昨日，翠花見侄女雖然沒了氣，身子卻一直熱乎乎、軟綿綿的，像是沒有死，只是一時昏厥了。翠花想通知于福生，卻被丈夫攔下。是啊，于福生巴不得英蓮早點死，要是告訴他實情，他真的會救人嗎？看他那副德行，只怕他一狠心，再把英蓮活活逼死！

翠花夫妻倆想救英蓮，但于福生派人盯得緊，根本沒機會，他們只能硬著頭皮先把英蓮“埋”了，再找人去墳地挖棺。找誰呢？別的人，翠花不放心。她一想，想到了被于福生趕走的祥子。祥子受過英蓮的恩惠，又對于福生恨之入骨，翠花再把棺材里有金元寶的事透露給他，那么于情于理，祥子都會有所行動才是！一整日，見遲遲沒有消息，翠花坐不住了，讓丈夫去于福生那兒“盯梢”，自己則跑去墳地察看。好在半路上，終于讓她盼來了“起死回生”的英蓮。

借著月光，翠花看到英蓮渾身都是血，而懷里抱著的，竟是個已經(jīng)死了的男嬰。

原來，英蓮被下葬后不久，就醒了。她睜開眼，眼前黑咕隆咚的，她再用手一摸，心一沉，自己被裝在棺材里了！她還沒來得及害怕，就覺得肚子一陣疼——也許是入棺時，她的身子被挪動過好幾次，改變了孩子在娘胎里的體位，那娃娃竟然自己出來了一半。英蓮再一用力，孩子生出來了，可惜的是已經(jīng)斷氣了！英蓮在棺材里喊叫，沒人應(yīng);她想撞開棺材，又沒力氣。她只能躺著，把死嬰摟在懷里，流著淚等死。時間久了，她又渴又餓，一翻身，突然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是個生地瓜。她不管不顧地往嘴里塞，吃完了，繼續(xù)躺著。一覺醒來，發(fā)覺自己還沒死，她就在身子周圍摸索，竟然在棺材一角又摸到一個生地瓜……再找，還有倆。

英蓮將四個生地瓜吃完后，徹底沒了指望。就在她一心等死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刨土挖墳。棺材蓋剛被打開，一陣涼風(fēng)灌進來，她立刻清醒了許多，將一只手伸了出去，沒想到把外面的人嚇跑了……

祥子恍然大悟，他想了想，問道：“少奶奶，那四個金元寶你沒帶回來？”沒等英蓮回過神，翠花笑著說：“金元寶在我這兒呢！”

其實昨晚蓋棺前，翠花就偷偷地把棺材里的四個金元寶換成了生地瓜，還把棺材蓋留了條縫。她想著，如果英蓮活過來，不至于被憋死，而生地瓜充饑又解渴，多少能給人留點生機。下葬時，翠花特意帶了不少酒菜，供幫工和于福生派來的家仆吃喝。本來嘛，三更半夜出來干活，大伙兒就不太樂意，這會兒有了吃喝，再加上翠花在邊上攛掇，他們干活就更馬虎了，墳坑挖得淺，棺蓋也蓋得松……

翠花問英蓮接下去怎么打算，英蓮像是心意已決：“我已‘死’過一回，便與那人恩斷義絕了！”

翠花心疼那個嬰兒，把他抱起來，用手絹擦了擦臉?？吹胶⒆痈叨Φ男”亲?，左耳還有個小肉贅，活脫脫一個小福生呀！翠花咬著牙說：“把孩子抱去讓于福生看看，憑什么紅口白牙地冤枉咱？”

第二天，翠花和英蓮抱著死嬰去見于福生，并提出要一紙休書。于福生看到死嬰的長相后，啞口無言。此時他正沉浸在新歡的溫柔鄉(xiāng)中，又自知理虧，便順?biāo)浦郏o英蓮寫了休書。于福生精得很，末了，還向翠花討回了那四個金元寶。

翠花原本打算把四個金元寶留給祥子，這下倒落了空。沒想到祥子說，他當(dāng)初去挖棺取金元寶，就不是為了財。他不要金元寶，他只要以后能照顧英蓮就好。

祥子說這話時，翠花看了一眼侄女，英蓮低頭淺笑，臉紅得像花一般……就這樣，英蓮和祥子做了夫妻。沒多久，英蓮懷孕，接連生下四個白胖小子，樂得祥子直說：“這不就是四個金元寶嘛！”

（發(fā)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