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侯
我有幸零距離接觸中國燈塔史上兩位開拓性的標志性人物,一位是上海航標廠總工程師史瑞昌,另一位是上海海事局總工程師李汶;一位是制造中國燈塔的鼻祖,另一位是管理中國燈塔第一人;一位已經仙逝,另一位還健在,92歲了,思路清晰,活動自如。前些年春節(jié),我總是帶上禮物到李汶先生家去拜年,沒想到第二天,他竟騎自行車跑了10公里到我家回訪,說是來而不往非禮也。
近些年,我再也不敢去他家拜年了,只是在電話里問候。
中 國 燈 塔 的 開 業(yè) 元 勛 —— 史 瑞 昌
第 一 任? 航 標 廠 廠 長
他是個海員,有一天拖完甲板正倚在欄桿旁休息。一對美國老夫婦走過來和他說話,其實他們早就盯上了這個機靈、白凈、忠厚的中國水手,開門見山:“你做我們的兒子吧?”
史瑞昌受寵若驚,然后真的跟著美國老夫婦來到美國。干爹干媽把他送進音樂學院,專攻小提琴。小瑞昌能拉好小提琴,但他不太喜歡文藝這一門,喜歡的是理工科。干爹干媽就把他送到理工大學深造。
史瑞昌大學畢業(yè),干爹干媽想為他找一份工作,可是他不想留在美國,想回中國。干爹干媽同意了他的選擇,沒有責備之意。
史瑞昌回到家鄉(xiāng),找到了“燈塔”這份工作,也許是他當水手的那些歲月對燈塔產生了感情。他跑遍了中國所有的大燈塔,考察、訪問、記錄、整理。
1956年,西方國家對中國實行封鎖和禁運,中國自力更生,在上海浦東原有的浮標修理工場的基礎上,擴充擴建,成立了交通部上海航標廠。史瑞昌臨危受命,擔任上海航標廠首任廠長。
這個廠長可不好當,要研究自動換泡機,就要懂機械;要測試和研磨燈塔透鏡,那就是光學;要配裝電池和太陽能板,就涉及能源;燈塔的建造和結構,屬于土木;設計燈塔的條紋和色彩,要懂美學;浮標,還牽涉流體力學……中國沒有一本《航標學》,也沒有一所大學設有“航標系”,然而,這家廠不久就擔當了中國一大半燈塔、燈樁、航標浮筒的生產任務,產品還出口朝鮮、越南和阿爾巴尼亞。
后來,史瑞昌當總工程師,把廠長的位置讓給了年輕人。再后來,動蕩的歲月突然降臨,史總靠邊站了。
當年,造反派說:“史瑞昌,你是外國特務,是美國人埋在中國的一顆定時炸彈,你低頭嗎?”
史瑞昌只能低頭,但是他不承認自己是美國情報機構派來的。當初他完全可以留在美國,可自己硬要報效祖國,毅然決然回到上海來。
造反派司令狠狠推了他一把:“革命群眾現在查到,你1948年到臺灣去過?!?/p>
史瑞昌回答:“去過的,是海務處派我去的,檢查臺灣燈塔的情況?!?/p>
“你去干什么?你為什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1949年解放的前一年到臺灣去?”
史瑞昌回答:“不是我要去,是海務處叫我出差。我到美國去都回來了,到臺灣去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回來了嗎?”
造反派火了:“想不到你還是國民黨和美國的雙重特務!”
他不再辯解,越辯越黑。反正兩頂特務的帽子已經給他戴上了。
造反派把他派到食堂里去干活。讓史瑞昌當廚師嗎?怎么放心?于是,派他去食堂賣飯菜票。他把收來的糧票和鈔票一張張疊好,如數交上去。他把飯票菜票疊整齊了,用猴皮筋捆好。
沒人來買飯菜票時,他就掏出英文版的《毛主席語錄》。一個來買飯菜票的造反派大怒:“你是變著法子崇洋媚外??!”
老史趕緊收起英文版。下午,他換了一本中文版的。
撥亂反正后,老史恢復了名譽,又擔任航標廠的總工程師。廠里開大會,總支書記讓他講話,他靜靜地說:“同志們,我現在是和大家坐在一部車子上,往‘四化’的方向開,你們是要乘到‘四化’的,我是要提前下車的。但是,只要一天在這部車上,我就要拼命工作。要把國家搞上去,我們大家都要用點勁。”
會場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1979年11月的一天,史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問:“有個叫約翰的美國人你是不是認識?”
史總立刻說:“我不認得,不認得。”說完把電話掛了。其實,約翰正是他的干爹,那個越洋電話是約翰的律師打來的,約翰和他夫人都去世了,他們的遺產應該由史瑞昌來繼承。
史瑞昌不愿再提美國的事,那份遺產他不要了,省得又惹出什么麻煩。
從此,史總套著那副兢兢業(yè)業(yè)的藍袖套,坐在廠長辦公室辦公,全廠最老的人,編寫著全世界最新的燈塔信息。
第 一 本 航 標 初 級 科 普 書
那時候,我在廠長辦公室當秘書,當然也是總工程師的秘書。有一天,我發(fā)現我國已經出版了幾種關于航標的技術類書籍,中級的和高級的都有,唯獨沒有一本航標科普類的書,初級的。
我突發(fā)奇想:這本書能不能由我來寫?我能不能來填補這個空白,也為青少年做點科普方面的好事?史總不是說“大家都要用點勁”嗎?
于是,我悄悄到圖書館去查閱航標方面的書,只翻到三本:《航標電氣化》(1964年出版)、《電航標燈》(1972年出版)和《內河航標》(1979年出版)。
我暗暗琢磨:正是因為沒有初級的書,我才有了機遇。
我開始收集資料,開始列提綱,但是我不敢對史總說我正在干的事,怕他批評我:你又不是作家,你又不是航標專業(yè)技術人員,你寫什么書???
我只是像聊天那樣,時不時問史總一些航標的知識和趣聞,還有制造技術。
終于,磕磕碰碰,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年多,我在最后一頁稿紙上寫下一個“完”字,很厚的一沓稿紙,我給書稿起名叫《神秘的航標燈》。
那天快下班的時候,我誠惶誠恐地把書稿拿到中國航標制造業(yè)的鼻祖史瑞昌跟前,請他審閱,并請他無論如何保密。如果讓廠長知道了,他一定會認為我這個小秘書好高騖遠。
史總沒說什么,胳肢窩里夾上我的書稿,踽踽地走回家去。
一個星期之后,史總把書稿還給我,還給了我4頁紙,那是他對我的書提出的意見。我回家翻閱稿件,只見他用筆劃掉了我的手稿末尾“后記”里的一句話:“此書請航標高級工程師史瑞昌先生審閱,作者在此一并感謝?!?/p>
第二天,我問史總:“為什么?”他搖搖手:“不要寫?!?/p>
我被老一輩燈塔專家的思想境界感動得熱淚盈眶。
接下來,更大的問題擺在我面前:我的書稿投給誰?哪個出版社認識我?我之前曾經寫過什么書嗎?我想,反正一個小青年要寫這本書已經夠異想天開的了,干脆再大膽一次,把書稿投到北京專業(yè)出版社去。于是跑到郵局,掛號,寄走。我默默祈禱:千萬別寄丟啊,我辛辛苦苦寫了一年多。
沒想到,1983年,我的《神秘的航標燈》一書終于在國家海洋出版社出版,這是我第一本個人專著!這本書還獲得了上海市第二屆科普作品三等獎!我加入了上海市科普作家協(xié)會。
后來,我要評專業(yè)技術高級職稱,這本書幫了我的大忙,因為它不是文學作品,小說詩歌不能參評技術專業(yè)高職;那個三等獎也幫了我的大忙,因為它是上海市科學技術協(xié)會頒發(fā)的。
當我拿到《神秘的航標燈》樣書之后,立刻就送給史總。老人家似乎比我還興奮,拆開一包牡丹牌香煙,遞給我這個不大抽煙的人,用滬語打招呼:“來來,吃一根,吃一根!”
后來,我去參加史總的追悼會。大廳里,靜靜的,躺著一條“被蒸干了的魚”。他曾經是一尾多么活躍的小銀鰻,現在,這位中國航標制造的開業(yè)元勛確確實實干枯了。
管 理 中 國 航 標 第 一 人 —— 李 汶
都 是 零 的 突 破
我在船上當水手的時候,船隊總部來了一位從部隊轉業(yè)的大老劉,擔任黨委書記。他原來是東海艦隊航海保證處的少校,老干部。
跟他一起轉業(yè)來的還有個人叫李汶,原來是航海保證處的參謀。那么,大老劉給李汶安排一個什么職務,人家可是大尉!沒有。李汶被分配在船隊宣傳組,連個組長都不是。但是船隊上上下下都很尊敬李汶,都親切地叫他老李,也許是因為他溫文爾雅,氣質不凡。
大家很快就打聽到,李汶是海關關務署稅務專門學院海事專業(yè)畢業(yè)的。這所赫赫有名的學院,是清代末年外務部右侍郎會辦稅務大臣唐紹儀倡議建議的,為了培養(yǎng)我國自己的關務人員。他的建議被皇帝采納。1908年4月,在北京王府井成立了這所學院。從此,海關有關助航設備和海道測量的工作人員,統(tǒng)稱海務人員。學院培養(yǎng)了很少中國出色的水運航道管理專家!
眼前的這位李汶,就是海務人員,就是海軍專管航標的專家,是中國第一代。他精通航標一門,但他默默無聞,從來不提自己的來歷。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國民黨要撤到臺灣去,撤離大陸時破壞了很多沿海航標,其中也有燈塔。沒有了航標,沒有了燈塔,沿海航行就會亂作一團。李汶接到軍令:立刻參與中國沿海航標的修復、調整、改造和重建!
一個任務剛剛完成,李汶又接到命令,參與海軍保衛(wèi)海防解放沿海島嶼的戰(zhàn)斗,制定解放一江山島的航標保證方案??此剖滦?,然而沒有航標,軍艦如何到達那些國民黨占領的小島?這活兒至關重要。
1958年,李汶又參與了我國領海基點第一次確定和測量,這是一項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這是中國的尊嚴,一個小小的點,后面是一片大大的國土。
也是1958年,國產的“躍進”號貨輪不幸沉沒在日本附近,是被敵國擊沉的?還是觸礁沉沒的?還是有人在船上放置了炸彈?周恩來總理親自抓這件天大的海損,他接見了參與調查的人員:潛水員、海軍醫(yī)學研究所研究員、造船廠專家、救撈船船員……周恩來也和李汶握了手,拜托李汶和他的同事們及時組織實施調查沉船的導航和設標。
周總理說:“在水深海闊、毫無目標的太平洋上搜尋這艘位置又不確定的沉船,這是大海撈針,任務是艱巨的!”
1982年,李汶邀請了國家勞動總局和財政部的官員考察東海的東亭島。燈塔主任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給我們補給太難了,大熱天,上午裝上新鮮豬肉開航,下午送到我們燈塔肉已經臭了。蔬菜送來一百,爛掉五十。冰箱?哪兒來?我們晚上都點油燈?。?/p>
說著,燈塔主任打開了2只米缸的蓋子。勞動總局的王大姐隨手掬起一捧米,啊呀,每一粒米都是綠瑩瑩的,發(fā)霉了嘛!一年365天,東亭人天天都吃霉米!王大姐潸然淚下,她一把握住燈塔主任的手:“你別往下說了,我全懂了。”
不久,李汶趕到北京參加交通部召開的航標接管會議。交通部部長錢永昌敞著衣襟趕到會場,李汶干脆“告御狀”,直接向部長匯報燈塔工人的困難狀況,要求改善他們的條件。
錢部長問:“這個問題為什么不早解決?”
李汶直言不諱:“有的同志認為燈塔工人沒有遠洋船員辛苦?!?/p>
錢部長一針見血:“誰說燈塔工人沒有遠洋船員辛苦?比遠洋船員辛苦?。∷麄兊膯栴}應該解決?!?/p>
要解決燈塔工的待遇不是交通部一家能說了算的,還必須有國家勞動總局和財政部協(xié)同——這些,李汶早就打好了“伏筆”。不久,燈塔工拿到了燈塔補助費和海島津貼。
1994年,國際航標協(xié)會第13次大會召開——國際航標協(xié)會(IALA)是一個非政府的、非營利性的國際技術團體,成立于1957年。但是它是權威的機構,為來自世界各地區(qū)的航標管理當局、生產廠商和咨詢機構提供一個平臺——李汶代表中國宣讀了學術論文《中國海區(qū)航標總體配布設計》,實現中國在世界航標講壇上零的突破,發(fā)展中國家的航標人有自己的聲音了。以前,國際航標協(xié)會完全被西方人壟斷,中國沒有發(fā)言權??梢赃@么說,李汶是讓中國航標走向國際的第一人。
1996年,人民代表李汶通過全國人大,促成了2套中國燈塔特種紀念郵票的發(fā)行,又是零的突破。
2000年,中國航標管理著名專家李汶連續(xù)向交通運輸部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局建議:中國每一座沿海燈塔都可以建成一個燈塔博物館,燈塔的內涵其實是相當豐富的,燈塔的歷史是悠長的,廢棄它非??上?。歐洲有許多燈塔都改成了燈塔博物館。
終于,在李汶不斷呼吁和努力下,我國從東海的燈塔開始,燈塔博物館在我國一個個建立起來,秦皇島的中國航標展館、岱山航標博物館、溫州航標展館、廈門鎮(zhèn)海角燈塔展館……供游人參觀,拍照留念。
在航海界,知道李汶的人不少;在中國航標管理層,不知道李汶的人沒有。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很多有激情的男人說:“到退休時,我為國家貢獻40年!”這句口號在李汶那里算是小巫見大巫了,他為國家貢獻了60年,為國家的航標事業(yè)努力了60年。
什么是航標精神?航標精神就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李汶退休之后,寫了一本又有專業(yè)性又有可讀性的《見證歷史 情系航標》,與其說這本書是李汶的個人傳記,不如說它是我國航標史的一個綱要,至少它是一個人用一支筆記錄了60年。
第 一 篇 真 正 的 文 學 作 品
記得我寫的第一篇小故事是“發(fā)表”在李汶編的《疏浚通訊》上,這是一份船隊內部的油印的小報,但是我很是激動,這畢竟是我首次有“作品”發(fā)表!我至今仍然珍藏著那份通訊。
我寫的小故事篇名叫《錨的故事》,說有一艘挖泥船在舟山疏浚航道,在施工過程中,泥斗挖到一個很堅硬的形狀奇怪的東西,大副叫停了挖泥船的運轉,把那東西拖上了甲板,用水一沖,原來是一只小型的四爪錨。幾天之后是勞動節(jié),當地組織部分漁民到挖泥船上參觀。當來賓丁大爺看見甲板上的小四爪錨愣住了,就走不動了,多么眼熟??!他蹲下身,看到錨桿上刻著一個“丁”字,果然是它!大爺頓時老淚縱橫,回憶起1948年的那段經歷,那時候他是個窮漁民,沒日沒夜捕魚,還是欠了漁霸一屁股的債。有一天捕魚回港的路上被漁霸的船攔住了,逼著他還債。他說實在是還不出再過些日子。漁霸說還不出債你還回來?出海去!說著掄起斧頭,把漁船上掛著的四爪錨的系繩斬斷,四爪錨掉了,小漁船漂了出去。睹物思舊,這個四爪錨又回到了他的身邊,新舊社會兩重天哪……
回過頭來讀讀這個小故事,我感到非但幼稚,還無聊,編造痕跡太明顯了,現在的年輕人怎么會寫出這樣平庸的故事?但是,這畢竟是我第一次寫小故事,第一次“發(fā)表”在油印的通訊上。
后來,《北京少年》雜志到船隊組稿,李汶推薦了我。我便把修改后的那個小故事交了出去,想不到《北京少年》用配圖的方式刊登了《錨的故事》。
老李很高興:“小童,這是正式發(fā)表了,繼續(xù)努力,繼續(xù)寫?!?/p>
我在船隊宣傳組找李汶是一年以后的事情,我要請老李幫我一個忙。我說:“父母年紀大了,我老是出海去,有時一個月,有時甚至四個多月,不能照顧老人,家里小孩就我一個,能不能幫我調整一下?能不能到陸地工作?”
老李說:“我們船隊下個月正好有幾個人要調到上海航標廠去,我給你安排一下,你也一起去吧。這家廠在上鋼三廠隔壁,離你家不遠吧?!?/p>
就這樣,我離開了甲板,離開了航標管理大咖李汶,來到上海航標廠,拜見了另一位航標制造權威史瑞昌。
中國的兩位航標權威都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忘年交,我從他們身上汲取了足夠的營養(yǎng),我從他們閃亮的靈魂上感受到了足夠的光芒,他們真的就像燈塔一般,為一艘艘晃晃悠悠的小船引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