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內(nèi)”和“向外”的批評

因緣際會，轉(zhuǎn)事文學批評之前，我做過一段時間的道教研究。其時早已對昔年用力甚勤的文論研習深感厭倦，心里渴望投入廣闊無邊的生活世界，卻苦于不得其門而入。猶記當年細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甘水仙源錄》及皇皇四十九大卷《中華道藏》所載之道門玄秘時所意會的精神震撼。也曾在終南山古樓觀、戶縣大重陽宮等洞天福地摩挲古碑、徘徊流連，當此之際，約略也能體味目擊道存的大寂寞、大歡喜。再有《中華道藏》收入儒、釋典籍且將之融匯入自家法度的博大的精神融通之境，在多重意義上影響甚至形塑了我的文化觀念。不自設藩籬，有會通之意，常在“我”上做工夫，向內(nèi)勉力拓展精神的疆域，向外則完成“物”“我”的辯證互動，不斷向“傳統(tǒng)”和無邊的生活世界敞開。此番努力，論表象似近乎儒家所論之“為己之學”，究其實當歸入道門“天”“我”關系之調(diào)適工夫。

然而道家游宴自如、忘其肝膽的大自在精神并不易得，須得有機緣，有次第，有工夫，方可望有進境。文章寫作，又何嘗不是如此。當年讀域外文論著述時，即對日內(nèi)瓦學派所論之“批評意識”多所會心。若將批評視為一種“精神的歷險”，也便不獨朝向他者的意識，亦含自我內(nèi)在精神的挫折磨礪之意。如此，文學研究和批評或可以被審慎地理解為一種“理論創(chuàng)作”，它不可避免地包含著個人作為歷史的中間物之于傳統(tǒng)因、革、損、益的時代責任。身在文化觀念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舉凡古、今、中、西，皆可納入視野做通盤考慮。而突破既有的奠基于文化“古今中西之爭”的觀念限制，打開更為開闊的學術視野，以有效回應新的現(xiàn)實所敞開的新問題，或?qū)僮晕彝卣沟穆窂街环N。這其中還可能蘊含著如郎佩特所說的“哲學”與“哲學之詩”的分野，前者標識著一種可謂恒久的義理，后者則是個人基于深度的現(xiàn)實感應所作的帶有強烈時代印記的理論創(chuàng)造。

有心于此，自不愿為學院派若干成規(guī)所拘，要修成兩幅筆墨。既能作辯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學術文章，亦能多元感通，寫出自家精神面目。學院派法度森嚴，性靈派不拘格套，一如令狐沖修習劍法時“拘泥”與“任性自在”之間一層一級的漸頓交互之境，二者在更進一層的意義上，也未必抵牾，反倒可能呈現(xiàn)為互動共生、交互成就，約束與自由的辨證狀態(tài)。個人身在天地之間，廣泛感應人間消息，于此生發(fā)新的問題意識以及解決問題的方法的創(chuàng)造。其中既包含著觀念的革新，同時也可能伴隨著文體的變革。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唐弢先生當年申論西方影響與民族風格，便內(nèi)含著于融通古今中西的大視野中完成文化自我的確立的意味。而以書話的形式開顯學術研究的別樣路徑，似乎也在回應著他在《文章修養(yǎng)》中所意會到的中國文章學傳統(tǒng)豐富的現(xiàn)代可能。文章本無畛域，發(fā)乎性情，可出入古今、隨意點染。寫出心與天游、眾體皆備、任性自在的好文章，是作為文章的文學批評的要義所在。這種批評本身即可被視為一種獨特的寫作形式，是個人生命的實感經(jīng)驗與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交互創(chuàng)造。因為持續(xù)且深度感應時代的變化，故而可能獲致生生不息的寫作的上出力量。向內(nèi)足以促成個人人格的自我圓成，向外則可能開出更為廣闊的世界關切。此亦為自我與生活世界交互成就的題中之義，乃作為體證世界之獨特法門的批評的理想境界。茍得乎此，則齊“內(nèi)”“外”，泯“物”“我”，無分彼此，圓融無礙，有障蔽盡去的活潑靈機。

楊輝，1979年生于陜西藍田。文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在《文學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等發(fā)表論文近百篇，著有《“大文學史”視域下的賈平凹研究》《陳彥論》等。曾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