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故事內容就會采用什么樣的語言,什么樣的語言背后就有什么樣的思想。這是閱讀和創(chuàng)作小說的體會。也就是說,一個成熟的小說作品,故事內容、語言、思想,這三者之間有縝密的內在關聯(lián)。從整體論的角度看,語言是不宜單獨拎出來講的。但我們還是會經(jīng)常這么做,可見,在理性主義時代,還原論代表了一種科學的、簡便的研究方向。在探討新南方文學時,南方方言的寫作也便成為一個有效話題。我一直在潮汕平原生活,便以潮汕方言為例來聊聊。
在我有限的閱讀視野中,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運用潮汕方言的當代作家,有三種類型。其一是外地作家入潮,如陳繼明。其二是潮籍作家旅居外地,老一輩的有秦牧、郭啟宏、郭小東,年輕一輩的有林培源、陳再見、陳崇正、厚圃、陳潤庭、黃守曇、吳純、陳行揚等。其三是在地寫作,包括曾在全國產生過廣泛影響的農民作家王杏元,一直在潮汕地區(qū)生活的老一輩作家陳宏生、孫樹源,以及現(xiàn)在還在場的王哲珠、陳繼平、陳躍子、謝初勤等。我自己兼寫小說和散文,也歸屬于第三類。
潮汕方言在小說中的呈現(xiàn),也有三種結果。其一,潮汕方言與小說的內容融為一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根本無法厘清。其二,潮汕方言退居為一種文學元素,是一種外部的呈現(xiàn)。其三,從潮汕方言提煉出可能豐富漢語言的成分,并賦予現(xiàn)代性意義。前者,多為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作品,后兩者,多為現(xiàn)代主義作品。
我們可以想當然地理解,三種呈現(xiàn)結果是與方言的浸淫程度呈正相關的,它可能與三種類型的作家形成直接的對應關系。有趣的是,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兩組關系的對應阡陌交錯。比如,陳繼明是一位并不懂得潮汕方言的外地作家,其近作《平安批》卻大量使用潮汕方言,而且,方言的運用與小說內容是交融的?!镀桨才烦霭嬷螳@得認可,包括許多潮汕讀者,這當然與小說家對潮汕文化的深度認同、對潮汕人性格特點的深刻理解有關。如果說陳繼明的主要作品中的《七步鎮(zhèn)》很現(xiàn)代,《和尚》很東方,那么《平安批》可謂是很潮汕。作為小說家,這到底是創(chuàng)作成長路上的移步換景,還是一個容量巨大的雜食主義者的多面向追求,現(xiàn)在下定論恐怕為時尚早。
潮汕平原上的人們,對方言有一種深長而固執(zhí)的愛好。這使得在地作家的寫作,特別是年齡稍大者,大多數(shù)依然是潮汕話思維方式,文字是被方言腌漬的。這種寫作,人物刻畫生動、場景還原逼真,對于方言地區(qū)的讀者來說,情感交融。然而,正是這最后的一個優(yōu)點,同時潛藏著危機。方言地區(qū)以外的讀者對此是否接受?大量的方言是否增設了閱讀的障礙?陳繼明的寫作與年齡稍大的在地作家的寫作,區(qū)別在哪里?有人說,《平安批》雖然很潮汕,但它又深具東方文化特質。也就是說,陳繼明是借潮汕文化為大厝,卻以東方文化之風穿堂而過。這當然與他早期的創(chuàng)作歷程有關,《七步鎮(zhèn)》《和尚》等作品,是早已潛入作家血脈的思想方式的呈現(xiàn)。如果具體到方法論層面,我覺得,最大的區(qū)別應該是普通話思維和潮汕話思維。陳繼明使用的是普通話思維,即便運用潮汕方言,寫作時也需要轉譯,這個過程雖短暫,卻依然是二次創(chuàng)作。
有一次,在廣東省作協(xié)參加活動,中場休息時我與詩人黃禮孩、世賓一起喝咖啡。奇怪的是,我與世賓的聊天一直使用普通話。大多數(shù)潮汕人對方言的渴求和依賴非同尋常,即便身在外地,兩個潮汕人打上招呼,聊天是一定會轉換為方言頻道的,特別是我,一直在方言區(qū)生活,日常用語依然是潮汕話。當時,禮孩幫我們要了咖啡之后,接了幾個電話,并沒有參與討論,我們并不需要照顧聽不懂方言的在場者。這只能說明,此種交流方式是一個自覺選擇的結果。我跟世賓提出這個問題,他說因為我們探討的是現(xiàn)代性話題。普通話比潮汕話更具現(xiàn)代性,英語比普通話更具現(xiàn)代性(在這里,現(xiàn)代性并不是優(yōu)勢判斷)。直到此時,我才明白過來,關于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思考,我的思維方式已經(jīng)轉變?yōu)橐云胀ㄔ捤季S為主。何時轉變、如何轉變,竟然都不自知。
后來有一次,與幾位潮籍作家交流寫作的語言思維,有潮汕話,有普通話,也有雙語思維,不一而足。參照他們的創(chuàng)作情況來看,語言思維的習慣直接影響到了方言在小說中的呈現(xiàn)結果。潮汕話思維的寫作者,相對地更偏向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寫作,更偏向于文化認同。而普通話思維的寫作者,更偏向于現(xiàn)代主義寫作,更偏向于文化省思。這兩者只有寫得好與寫不好之分,其本身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
我在小說中也會運用潮汕方言,不多。因為寫的是潮汕故事,這些人物的口頭禪,身邊的風物,都可能需要方言來協(xié)助完成。比如,在《倒懸人》中,提蘭的丈夫說:“人家大姨把女兒送回這座城市,不就是因為有‘厝人頭么?!薄柏热祟^”就是有親戚熟人,外來者有得照應。為了防止這個俗語引致的閱讀障礙,在文本中我直接把這句解釋寫上去。在《鳥事》中,得知丈夫有婚外情,細妹說道:“他可以做初一,我就可以做十五?!币馑际且匝肋€牙。這種俗語的使用,與人物的性格和內在的價值取向有關。在《絕處》中寫到一種樂器,名叫椰胡,潮汕人把它叫作“奅(冇)弦”,“奅弦”在潮汕地區(qū)使用非常廣,還延伸出“拉奅弦”這樣的俗語,意思為說大話騙人。在這個潮汕稱呼的背后,“奅弦”有著比“椰胡”更為豐富的內涵。關于這個名詞的正確書寫,我請教過語言學者林倫倫,他說,“奅”有說大話、虛張聲勢的意思,上海等地方言也用到這個字,建議我使用“奅”而不是民間常用的“冇”。潮汕話雖然只有方言沒有文字,某些句子與詞語的規(guī)范書寫有一定困難,所幸有語言學者可以請教。
《鳥事》是我寫得最潮汕最東方的一篇小說。有意思的是,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時,我正好頸椎病和腰椎病發(fā)作,必須躺平休息,而大腦卻沒有停止運作。我平躺著,左手拿紙右手拿筆,像做雜技般完成了大部分的篇幅。因為肢體的疲乏,迫使我用最少的文字來表達,那些在鍵盤上噼噼啪啪恣肆汪洋的語言,被迫不斷濃縮,以至于這篇小說定稿的字數(shù)比原來可能達到的篇幅減少了五分之一。字數(shù)雖然少了,但敘述的氣息卻是沉緩的、內斂的,而且留白的空間更大。在這篇小說中,東方與潮汕的氣質特征也是嵌套的。這是特定環(huán)境的激發(fā),此后無法復制。
我個人在寫作中運用方言比較審慎。客觀上,文學作品并沒有凸顯地方風情,傳播地域文化的義務,除非是文本本身的內在需要。而且,同樣作為方言,優(yōu)勢文化與劣勢文化的方言相比較是有區(qū)別的。優(yōu)勢文化的方言,更具有穿透力和溝通能力,更有可能參與完成通用語言(比如普通話)的建設。在整個漢語言的使用區(qū)域,潮汕話并非優(yōu)勢文化的方言。當然,對于主張方言寫作的作家,我也表示尊重,甚至會向他們學習,盜取瓊枝瑤草,或者肋骨。這種差異應該是由寫作者的思想和敘事傾向決定的。
在這兩種情況下我會使用方言。一種是必要的人物塑造。人物語言我用得多一點,敘述語言用得極少。另一種就是對于現(xiàn)代漢語有豐富作用。它們可能來自古代漢語,已被丟失,也可能來自民間。《鳥事》中有這么一句:“她自己,沒有做好這個關目?!蔽覀兝霞矣幸粋€風俗,女人在新婚之夜必須做一個關目,就是等丈夫先上了床,用自己的婚鞋踩上丈夫的婚鞋,這一輩子,她才能翻身做人。但小說中的母親,顯然地并沒有做好這個關目,她的婚姻經(jīng)營得極其慘淡。“關目”這個詞在《三言二拍》中經(jīng)常讀到。但現(xiàn)代漢語似乎用得很少,局限于戲曲術語。但在潮汕地區(qū),這個詞用得相當普遍。
不久前讀到90后作家陳潤庭的中篇小說《紙城堡》,潮汕方言“記池”在這篇小說中意義甚大,讀者幾乎是在不斷改寫的記憶中進行著對當年事件的重新認知。陳潤庭是這樣寫“記池”的:
在我們的方言里,記憶不叫記憶,叫“記池”。我一直不知道“池”究竟對應哪個字。也許就是“池”字,也許就沒有字。記池就是記池,記憶的池子,一個又深又沉默的池子。有的小孩的記池淺淺,清澈如鏡,這樣的小孩一般都是班長;有的小孩記池深狹,無論投入什么東西,撲通一聲沉落池底,這樣的小孩,學習成績肯定差;還有一類小孩,他的記池好像被上帝拿著棍子,狠狠攪拌過一次。從此,清澈與渾濁失去了分界,耳朵和鼻子交換了職能。就連恍惚與清醒,似乎也成了一回事。甚至有時候,前者比后者的時間更長,因而也更加真實。這是我的記池。
在“記池”這個詞的運用上,陳潤庭完成了方言的現(xiàn)代性轉變。這也成為了他極具個人標識意義的觀念意象。點鐵成金,我個人相當欣賞這樣的方言運用。
(林淵液,70后作家,廣東省作協(xié)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