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雄之旅”的美學視域解析《木蘭詩》

褚慶華

【關鍵詞】《木蘭詩》，英雄，英雄之旅

“英雄之旅”這一概念最早出現(xiàn)于美國著名神話學者約瑟夫·坎貝爾的著作《千面英雄》。它是坎貝爾從東西方眾多關于英雄的神話故事之中總結(jié)、概括出的一種敘述模型，包括三部分十七個階段;后來被聞名世界的編劇、寫作技巧大師克里斯托弗·沃格勒在《作家之旅》一書中進一步簡化為三幕十二個階段（見下圖）[1]。它誕生的理論基礎是俄國民俗學家弗拉基米爾·普羅普在《故事形態(tài)學》一書中提出的功能說和加拿大文藝理論家諾思羅普·弗萊提出的“英雄的千人一面”說等，其審美傾向符合原型學的相關理論。[2]

如今“英雄之旅”已成為東西方編劇界尤其是好萊塢講述英雄故事的重要模型和范式?！赌咎m詩》恰好是一篇講述英雄故事的敘事詩，如果按照“英雄之旅”的模型進行解讀，可以讀出另一番意蘊。

一、旅程·小異大同

英雄之旅的模式是世界性的，存在于每一個文化的每一個時期，在每一個文化中，英雄之旅的細節(jié)都不盡相同，但它們在根本上沒有區(qū)別[3]，木蘭的故事亦如此。

1. 分離

“分離”是英雄冒險中的第一個階段。此時英雄將受到“冒險召喚”，突破日常生活的閥限到達未知世界并開始冒險。沃格勒指出，所謂英雄并非生而就是英雄，他成為英雄之前與普通人一樣，在“正常世界”過著平凡而普通的生活。替父從軍前的木蘭即如此，她和自己的父母、姐弟生活在一起，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參加紡織等勞動，遇到困難會嘆息糾結(jié)半天，等等。從軍前的木蘭絕沒有“提攜玉龍為君死”的雄心壯志。因為當時當兵打仗完全是男人的事情，對她這樣一個沒有從軍義務的女孩子來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否則她也不必女扮男裝了。

但命運弄人，“信使”——軍帖帶來了不好的消息：戰(zhàn)爭爆發(fā)，平靜的生活不復存在;木蘭的父親雖年邁卻未被免于兵役，成為重點征召對象。更麻煩的是“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家中沒有其他合適人員頂替父親，所以木蘭“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冒險召喚”鋌而走險，女扮男裝替父出征。

開始冒險意味著要脫離舒適區(qū)，此刻的英雄會“迷惘和不快”、猶豫不前、搖擺不定。當時的木蘭應該也陷入了深深的糾結(jié)焦慮之中，因為文章開頭寫她嘆息的筆墨有八句之多，竟超過對戰(zhàn)事的描述（后文詳述）。那么木蘭發(fā)愁什么呢？大概是如何做到天天與一大群男人在一起生活、打仗卻不被識破女兒身，以及萬一被識破會不會給自己及家人帶來麻煩甚至災難等?，F(xiàn)實是殘酷的，最終木蘭作出了犧牲自己的決定，于是“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做好了出征前的一切準備。

成為英雄談何容易！最關鍵的時刻和最重要的東西還未出現(xiàn)，只有“越過第一道邊界”才能標志英雄對冒險的全心全意、無所保留。[4]沃格勒所說的“邊界”一般來自兩個層面，即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英雄必須在這兩個層面實現(xiàn)突破才能獲得成長和“跨越”。木蘭是如何跨越的呢？文中寫道：“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睆倪@些詩句可以看出，軍情緊迫，木蘭日行夜宿很快完成了從家中出發(fā)經(jīng)黃河到達前線的物理層面的跨越。至于精神層面，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作品之情思不在戎旅之艱險，而是聚焦于親情的思念。[5]因為詩中將“語帶香奩”的“不聞爺娘喚女聲”這句話進行重復，無非是告訴讀者首次離開家的木蘭十分思念家鄉(xiāng)、想念父母。面對孤獨、思念，她并沒有退縮，而是選擇與脆弱的自己決裂，并成功地在精神層面也完成跨越。終于，木蘭順利進入了“非常世界”。

2. 淪落

一將功成萬骨枯！英雄在淪落階段必須要經(jīng)受住一系列考驗，甚至是被敵對勢力逼至死亡邊緣的磨難，該階段可以說是整個“英雄之旅”中最吸引人的部分。事實上，走向戰(zhàn)場的木蘭確實也經(jīng)歷了不少的生死“考驗、磨難”。雖然詩中沒有詳寫（原因下文分析），僅將其高度濃縮為六句話，但從寥寥數(shù)語中讀者依然可以讀出戰(zhàn)爭之殘酷、考驗和磨難之艱巨?？梢哉f面對戰(zhàn)線長、戰(zhàn)事緊，天氣寒、生活苦，戰(zhàn)爭久、死傷重等重重考驗和磨難，想成為英雄真是不易。

但英雄畢竟是英雄！“見證死亡”之后的木蘭劫后余生、得勝歸朝，并得到了豐厚的“報酬”——高官厚祿。

3. 返回

沃格勒指出，“返回”階段，英雄雖然已經(jīng)完成冒險并得到了獎勵，但仍需再次跨越一個“歸來的閥限”，回到現(xiàn)實。此時的英雄會再次面臨選擇，即留在“非常世界”，還是踏上“返回的路”，走回“正常世界”。

事實上，“返回”不甚容易，它意味著英雄需要放下昔日的光環(huán)，再次進入到原本平凡的生活中去，這其實又是一次“冒險”。但英雄畢竟異于常人，能成為英雄的木蘭必然也能實現(xiàn)“回歸”。她首先“不用尚書郎”，放棄了高官厚祿，回歸百姓身份;接著“馳千里足”還鄉(xiāng)，回歸故里、回歸家庭;回家之后脫戰(zhàn)時袍、著舊時裳，理好云鬢，貼畢花黃，回歸女兒之身。自此木蘭與大多數(shù)英雄一樣，成功返回普通人的生活，成功返回原點。

雖然木蘭的英雄之旅以“環(huán)形方式”結(jié)束，但她的故事并未結(jié)束，因為好的回歸應該在解開情節(jié)線索的同時引發(fā)一定的驚奇。[6]讀者從“火伴皆驚忙”這幾句中不難讀出這種感覺。當然，木蘭也是“攜萬能藥回歸”的。只不過這種“萬能藥”不是什么金錢、名聲、權力、愛情等能解決她成為英雄之前所面臨的問題的“藥品”，而是和平幸福、闔家團圓，以及給讀者帶來的感悟、啟發(fā)等抽象的、具有象征意義的“萬能藥”。

弗萊認為，新批評對于文藝作品的“細讀”只是解釋了個別的、具體的作品，作為一種微觀的文學研究是無可厚非的，但它忽視了文學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忽略了文學的廣闊的結(jié)構(gòu)性，因而不能發(fā)現(xiàn)文學藝術的普遍形式和規(guī)律。[7]筆者認為“英雄之旅”這一概念從批評學視角來看完全符合弗萊所說的“文學藝術的普遍形式和規(guī)律”，有利于對東西方文學作品中的英雄故事進行宏觀的研究;從課程和課改的角度來說，它還可以被理解為時下被廣泛接受并指向核心素養(yǎng)的重要概念——“大概念”，具備認識論、方法論和價值論等多重意義。

二、原型·和而不同

受榮格原型理論的影響，沃格勒將英雄故事中常見的角色歸納為七種原型，即英雄、導師、信使、變形者、陰影、伙伴、騙徒，并從不同維度對每個角色進行分析。

首先，我們看看何為英雄?！坝⑿邸币辉~源自古希臘語，意為“保護和服務”，指那些愿意為他人犧牲自我利益的人。這里沃格勒則繼承了傳統(tǒng)，他認為英雄的標志不在其強大英勇，而在其犧牲精神。從這個維度來看，木蘭與沃格勒所說的“英雄”角色內(nèi)涵是一致的。

其次，沃格勒將英雄分為自愿英雄、不自愿英雄、以集體為重的英雄、孤僻英雄、反英雄、悲劇英雄以及催化劑式英雄。從這個維度來看，木蘭應屬于自愿英雄（前文已詳述），當然還可以把她看作以集體（家庭）為重的英雄。

再其次，關于英雄的功能，沃氏認為有兩個：一是學習、成長，二是行動、作為;關于“面對死亡”，他認為英雄會向人們示范如何面對死亡并成功存活下來，以證明死亡并非堅不可摧。顯然木蘭的故事也印證了上述兩個觀點：從內(nèi)容上看，《木蘭詩》這首民歌講述的就是女孩子木蘭從普通人成為可“賞賜百千強”，可做“尚書郎”的國家英雄的成長故事;當然百戰(zhàn)余生的木蘭肯定也戰(zhàn)勝了死亡。

最后，不得不提及的是：沃格勒認為英雄是有缺點的，但這些弱點、瑕疵等會讓英雄更加真實。顯然木蘭亦如此，這方面可從木蘭出場時的“嘆息”以及從軍途中對父母思念等詩句中看出。木蘭是一個與義薄云天、錚錚鐵骨的大英雄不一樣的“小女子”。那么這些“小女子”般的表現(xiàn)會不會影響木蘭的“英雄”形象呢？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因為從心理學層面講，正如坎貝爾所說，擔心、恐懼、拒絕、逃避的過程，其實就是堅定信念、尋找正面意義的過程，這種心理圖式與普遍的人類成長過程相一致（這里再次印證英雄的“成長”功能），所以“女孩子”木蘭的這些表現(xiàn)更具有心理真實性。再則，英雄原本就是普通人，木蘭的表現(xiàn)反倒讓讀者覺得她更有人情味，讓故事更有真實感。

可以想象，如果木蘭是七尺男兒，詩家還賦予她上述“缺點”，可能就有點不倫不類，甚至是影響其光輝形象了。而將這些“缺點”放在木蘭身上，卻恰恰顯示出她“這一位”英雄與其他英雄不一樣的地方。這一點也是詩家想刻意表現(xiàn)的，所以詩的結(jié)尾處一連用了十句詩來描寫木蘭脫戎裝、貼花黃，顯示女子之美，而且還專門用“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的詩句來提醒讀者。讀到這里，我們應該不難發(fā)現(xiàn)詩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顯然不是為了刻畫一個建功立業(yè)、為官作宰、青史留名的英雄形象，而是想展現(xiàn)一個主動扛起男性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后，不愛功名富貴，僅渴望恢復女兒身份，過上平民生活，享受親情溫馨的“英雌”形象。[8]關于“女英雄”，沃格勒顯然是忽略了。他不僅在英雄分類中沒有涉及，而且在書中其他地方也沒有相關闡述。這大概可以反映女英雄這一形象在以往文學作品中的稀缺性，但這恰恰能證明作為“樂府雙璧”之一的《木蘭詩》在選材方面的高明和偉大之處，以及千百年來木蘭及其故事家喻戶曉且備受好萊塢追捧的原因。

三、敘述·與眾不同

在《文學作品分析》中，托多羅夫談及兩個相關聯(lián)的時間概念，一個是被描寫世界的時間，另一個是描寫這個世界語言的時間。[9]前者指的是某個行動、事件實際延續(xù)的時間，后者指文本中描寫某個行動、事件所用的時間，可以根據(jù)讀者閱讀完文本中相關文字、段落等用時確定。讀者可以根據(jù)二者的關系，推斷出敘事的節(jié)奏、速度，并以此判斷作者的敘述重點和敘事意圖。

以此方法分析木蘭的“英雄之旅”，不難發(fā)現(xiàn)詩家在敘述層面的“矛盾”。一般來說，關于英雄的故事，讀者最為期待的是英雄克服困難，力挽狂瀾戰(zhàn)勝敵人建立豐功偉績的過程——“淪落”部分。然而詩家卻將木蘭“十年”征戰(zhàn)的歷程（“淪落”部分）高度壓縮為六句詩，也就是說十年的“被描寫世界的時間”

被縮為十秒左右的“語言時間”，敘述速度之快估計在其他英雄故事中是極其罕見的。與此相比，詩家卻將“分離”和“返回”兩部分的敘述速度和敘述節(jié)奏變慢。例如，木蘭出場（“拒絕召喚”環(huán)節(jié)），奔赴前線（“跨越第一個閥限”環(huán)節(jié)），辭官返鄉(xiāng)、闔家團圓（“返回”環(huán)節(jié)）等部分的“語言時間”，遠超于敘述戰(zhàn)爭（“淪落”部分）的“語言時間”。前后對比，不難看出詩家的敘述重點絕非“淪落”部分，其敘事意圖不在于表現(xiàn)戰(zhàn)爭，也不在于正面刻畫木蘭的英勇善戰(zhàn)。

其次，從“返回”部分也可發(fā)現(xiàn)反常之處。沃格勒認為英雄的“歸來”也是相當不容易的，其難度可以說與“啟程”環(huán)節(jié)相當。反觀《木蘭詩》，寫木蘭“回歸”的“語言時間”（八句），遠少于詩家極力鋪寫的“回歸”之后的“語言時間”（十六句），而且整個“回歸”過程波瀾不驚，沒有困難、沒有糾結(jié)，自然而然、一帆風順。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木蘭詩》與其他用“英雄之旅”模式講述故事的文學作品也是大相徑庭的。究其原因，一方面與詩家想刻畫的人物形象有關（前文已詳述），另一方面在于詩家想告訴讀者，木蘭的回歸完全出于自己的主動、自愿?？梢哉f，木蘭以實際行動詮釋了英雄之旅的終點并不是寶藏、財富和安逸，英雄回歸的真諦是為了“回歸”本身——回到原點即啟程之前。這才是“英雄”的最高境界，這才是“木蘭式女英雄”的真正內(nèi)涵和偉大之處。

雖然坎貝爾和沃格勒對于“英雄之旅”的分析可能存在瑕疵，但文學史上貫穿著“英雄”這一母題卻是不爭的事實。教師在日常教學中適當給學生介紹“英雄之旅”這一概念，必將為他們解讀“英雄類文學作品”提供新的路徑和方法。同時這也有利于立德樹人，讓處于青春期的學生能夠正確理解英雄的內(nèi)涵，從而更加健康地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