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賣香油果子的老頭經(jīng)過達(dá)盛昌的鋪子前,看到了在門口攬客的茂才。老頭緩了兩步,等茂才和他對上了眼兒,他對茂才笑了笑,茂才一抬手,老頭拎著籃子湊了過去。
茂才從褲腰邊上摸了幾個銅板給老頭:“路過俺舅家時,再給俺舅遞倆香油果子去?!?/p>
老頭掂了掂銅錢,說:“多了。”
茂才說:“你再幫俺捎句話給俺舅,問問上次給他的藥管用不,要是管用,你回來跟俺說,俺再買點?!?/p>
老頭扔了一個銅板給茂才:“話和果子,俺都給你捎到。錢,該多少就是多少,俺不多掙孝子的錢?!?/p>
茂才笑笑,抱了抱拳。
老頭走了兩步,回頭說:“對你舅都這么孝順,難得的后生?!?/p>
茂才喉結(jié)動了兩下,沒吱聲。
茂才打小沒爹,遇事沒主意,他娘只會帶他往舅那兒跑。茂才小時候,有一晚,雨下塌了半邊天,泡倒了村里的幾間土房。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茂才突然肚子痛,痛得快要把腸子吐出來了。娘沖了一碗香灰給他喝,卻不管用。
娘嚶嚶地哭。村頭的橋被沖垮了,風(fēng)狂雨橫。舅說還得去找老栓頭,老栓頭是十里八村最會看病的郎中,可中間隔著幾個村。舅找來一根兩指粗的麻繩,一頭捆著茂才,一頭系著自己,又找來蓑衣給茂才一披,雙手將他一抱,朝著黑咕隆咚的前方吼了一聲:“走!”
村頭的河先前水深不過膝蓋,那天竟到了脖頸,天黑、水急、雨冷,雨水打在舅的臉上,拍進(jìn)耳朵里、嘴里、鼻子里,又癢又疼,卻不能撓,舅只顧抓緊茂才,將腳使勁地往泥里摳。
好幾次,爺兒倆摔在了水里,舅只管死死地抓住茂才。
十幾步寬的湍流,舅在水里折騰了半個時辰,上了岸,趴在岸邊嗷嗷地嘔,兩腿直抖……
那次舅用過的那根繩,在茂才家的墻上掛了好些年。
娘死后,茂才進(jìn)了老街,到達(dá)盛昌里當(dāng)學(xué)徒、做伙計,他始終惦記著舅。得了傭錢,茂才隔三差五去舅那邊瞅瞅。倘若鋪子里忙,走不開,茂才就會找人捎點新鮮玩意兒過去。
然而,上次還能啃動桃子的舅,這次連香油果子都咽不下去了。
沒多久,舅死了。
茂才得了信,跟掌柜的告了假,急忙往家趕,身上的罩衣都沒來得及脫。打不到馬車,他就跑。一路上,茂才覺得心里頭慌,腿使不上勁兒。直到了村前的橋邊,嘩嘩的河水聲,讓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茂才兩腳一軟,歪坐在路邊,張著嘴哇哇地哭了起來。
舅家里幾個表兄弟,都是“打莊戶”(種地討生活),手上沒幾個銅板。沒錢買壽板,幾個表兄弟要用一張草席把舅裹了去。
茂才瞥了一眼草席,出去了。
再回來的時候,他給舅帶來了一張壽板,柏木做的,光亮,有香氣。
出殯那天,按照風(fēng)俗,要“摔老盆”。說來,就是出殯時,讓死者的長子抱著瓦罐,摔在大路上。長子如果不在,就讓長孫來摔。
并且,“摔老盆”的路上,得由外甥扶著兒子的胳膊,一同往前走。
可那一天,茂才的手一碰到舅家的大表哥,大表哥就把身體往另一邊靠,好像茂才手上有刺,會扎著他。
一天下來,大表哥也沒和茂才說上幾句話。
茂才回老街后,一天早上,他正給鋪子卸門板,聽到不遠(yuǎn)處賣香油果子的老頭在吆喝。
茂才忽然想到他舅,眼里像是落了灰,直掉淚。
沒留神,賣香油果子的老頭已經(jīng)站到了他跟前。
茂才抹了抹眼睛,嘆道:“俺以后不買你的果子了,俺舅不在了?!?/p>
老頭說:“俺知道,俺來就想問你一句話。昨天俺路過你舅家門口,聽到幾個人正圍著圈兒說你。”
“你怎么知道是說俺的?”
“俺問你,你舅以前是不是做點小買賣?”
“啥買賣不買賣,就是編幾雙草鞋。”
“聽口氣,那人應(yīng)該是你舅家的兒子,他說你舅在的時候,掙的錢都留給你了?!?/p>
“哪有的事!編個草鞋,能換幾個錢?他們能不知道?有錢,死時連個壽板都買不起?”茂才生氣道。
“他們說,錢沒給你,你干啥要給你舅買壽板?”
話沒聽完,茂才氣得渾身發(fā)抖,直說要去找?guī)讉€表兄弟把話說清楚。
老頭一把攔住了他。
“別急。要是這樣,那我就明白了——”
茂才說:“你明白個啥?俺是一丁點兒都沒明白啊!”
老頭說:“你掏錢給你舅買了壽板,好名聲給你得了,他那幾個兒子能樂意?這是你能出頭的事兒?”
茂才的喉嚨哽了幾下:“不樂意?不樂意總不能讓俺舅裹張破席走吧?”
茂才說著話,又哭了。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小說月刊》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