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凱茵
小時候玩著陀螺,聽著外婆在旁邊說,一個不斷旋轉的陀螺貌似靠的是鞭子抽打,其實陀螺也在忍受痛苦,努力轉動,表姨媽就是陀螺一般的人物。
二十年前一個昏暗的下午。
這是一棟落成不久的握手樓。“哇—”突然,孩子啼哭的聲音就來了。
正在廚房忙著煮飯的潘青在關緊的玻璃門的影響之下,絲毫沒有聽見孩子的哭聲,只是專注地對抗著濃烈的油煙,雖然她已經習慣下廚,但城里的油煙不想走似的賴在廚房,無論開多猛的抽油煙機也一樣。
過了許久,潘青才做好飯,一菜一肉,正適合她輕薄的錢包。勉強用手肘推著玻璃門,她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手里的青菜和蒸蛋微微顫抖了一下,滑了一下,幸好沒有掉到地上。潘青堅持著繼續(xù)拉開玻璃門,將手里的碟子穩(wěn)穩(wěn)地放到飯桌,才急匆匆地奔向孩子。顧不得手上還有油漬,臉上不斷地冒著汗珠,她熟練地把孩子放到自己的肩上,站了起來,緩緩地拍著他的背。造物者實在是精明,這個時期的孩子是最沒有安全感的,依賴的人一走開,他便要哭。孩子緊緊抓著潘青的脖子,有時抓到她的頭發(fā)拉扯,有些疼了,潘青也沒有去管。漸漸地,孩子慢慢安靜下來了,整間屋子又恢復了以往的寂靜和蒼白。潘青穩(wěn)穩(wěn)地把孩子放回到嬰兒床后,才拖著腳步抽了幾張紙巾,草草擦了一下快要滴到眼珠里去的汗,就去吃飯了。吃著每天重復的菜,潘青心里沒有什么悲喜,不過是過日子罷了。只是,只有自己撐著,有點累……
潘青是出了名的潘家村村花,從小到大人人見了她都夸她好看,夸她能干活,夸她會照顧人。她是家里的老大,就相當于妹妹弟弟們的第二個媽,在她九歲的時候已經學會做飯了并且在實踐中不斷鍛煉著。她甚至曾經有一個夢想,就是長大了做一個廚子。在她十三歲的時候,二妹穿著她已經不合適的衣服,三弟穿著二妹不合適的衣服,四妹穿著新衣服,三個人都屁顛屁顛地跟著她上學,二妹騎著車載著三弟,她載著四妹,還要時不時防止四妹因為打瞌睡掉下車。就這樣,每天迎著還未升起的太陽,在田間的小路,磨損得厲害的車輪一次又一次地滾過,乘著微風,冒著露水,去學習新知識。迎著快要落下的太陽,路過兩旁參差的稻田,輕巧地躲過路邊的青蛙,回家割菜、拔雜草、煮飯。潘青不知道這是不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只知道,一來一回,一去一往,時間就這樣溜走了。
很快潘青就初中畢業(yè)了,她考夠了去市高中的分數(shù),但是家里沒有錢供她上高中,辛苦攢下來的錢要留給弟弟上大學用。那天晚上,潘青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被大鞭子抽著,卻沒辦法呼救。但是她和平時一樣,沒有說什么,只是聽到這個決定后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其實那也不是自己的房間,她和母親一起睡,對面還有一張床,睡著二妹和奶奶。所以她們進來睡覺的時候只看見她睡了,她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已經哭腫的眼睛,也沒有說幾句安慰的話,因為當時在潘家村這樣做是慣例,大家都沒有那么多錢。她們也沒有心思去管這樣的事,大妹不讀書正好,很快就要割稻子,她正好可以幫上忙。那個夏天的晚上,竟然出奇的涼,又有點冷,漫天漆黑,竟沒有一點星星和月亮,只是黑著,仿佛想掉下來蓋在潘青身上。藍黑色的被子始終沒有掉下來,但是黑暗已經包圍了她,潘青整夜都感受到了一種透心徹骨的寒。
不久,村里就傳出了村花離家出走的消息,有的聽說是要到城里去半工半讀上大專學校,有的聽說是認識了個男人,跟著跑了。村民們都認為潘青實在是大逆不道,枉費了父母這么多年的教養(yǎng),一時議論四起。那幾天,潘青他們家都沒有人敢出門,生怕見到了熟人被問長問短。不過飯后談資來得快,去得也快,后來村里的人就不再議論了,人們甚至都不再提起潘青,仿佛提起她,會給潘家村丟了面子,潘青他們家也一樣。
潘青到了城里,很快就憑著超強的生活能力,找到了售貨店收銀員的工作,每天干十個小時,早上六點到下午五點,中間休息一個小時,晚上再到大專學校上夜課。在這個人頭攢動,各式各樣的人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個售貨店、整個街道、整個城市的地方,潘青覺得很擠,但是很孤單。雖然孤單,但她是自由的,尤其是每天下班騎單車趕往大專學校的時候,更混濁的風吹拂到她的臉上,伴隨著周圍路邊攤的煙火氣和人們的吵鬧聲,讓她感受到了別樣的溫暖和舒適。她每天都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知識,大多數(shù)半夜都會挑燈夜讀,幸好,她還年輕,無論怎么連軸轉都是熬得住的,只要她心中有那個執(zhí)念。
在她的努力之下,大專學校的考試她都一次性通過了,很順利地拿到了金融類的畢業(yè)證書。但是說實在的,報這個專業(yè)只是因為聽說這證書能讓她在辦公室做白領,她就心動了。她拿著嶄新的畢業(yè)證書,慢慢地打開,看到里面醒目的“潘青”兩個字,還有右下角明晃晃的鮮紅的學校公章,這些都印刷在一張薄薄的花紋紙上,花紋紙又被牢牢地鑲嵌在紅絨材料包裹的硬紙板的外殼里,一點也不名貴,但是潘青總覺得它很珍貴,沉甸甸的。后來,潘青一股腦地想要去找一份辦公室的白領工作。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她一連幾天面試了幾家公司,但都被告知擁有這樣的大專文憑是不夠的,還必須有相應崗位的等級證書。她完全蒙了,原來讀書畢業(yè)還不夠,還要考證。
考證,她又要考什么證呢?
她突然想起來,剛做收銀員那會兒經理叫她提供銀行卡號,到時候工資發(fā)到那里。她不好意思問什么是銀行卡號,只好答應著說盡快,午休前偷偷問資歷很高的劉姐才知道。問好了劉姐最近的銀行在哪里,她趕緊趁著午休趕到那里,辦了一張銀行卡。銀行真是一個高級的地方,她覺得充盈的燈光,恰好的溫度,每一樣東西都反著光,都好像在對自己微笑。她有點膽怯,站在門口有點遲疑,正在她壯了膽子要走進銀行的時候,一個銀行職員很快就走上前來了。那個人臉是紅潤的,還帶著一點嬰兒肥,明亮的雙眼正彎著像兩彎月亮,頭發(fā)也梳理得很整齊,發(fā)型像電影里的明星,挺拔高大的身材,穿著銀行規(guī)定的西裝,卻剛好契合了他的身型,顯得那么服帖,連領帶都配合了他的膚色。他非常禮貌地問:“請問您需要辦理什么業(yè)務?”潘青看著他,有些發(fā)呆,聽到他說話,才晃過神來,“嗯,辦銀行卡?!敝笏恢北虮蛴卸Y地、詳細地詢問潘青的信息,幫她填表,她幾乎沒有什么需要思考就辦好了銀行卡,在這個過程中也沒有怎么看過時間。坐在這個舒服的地方,看著一個可愛的人,為了自己在走、在跑、在辦事,潘青竟然莫名有一種幸福感涌了上來,直達心尖。他一直幫她弄好了所有的流程,最后還送她到銀行門口。正在她為沒有問到他叫什么名字而苦惱的時候,那個人遞過來一張名片,是普通的硬卡紙材質,上面漆黑的三個字“鐘仕立”映入她的眼簾。潘青不禁抬頭再看向鐘仕立,只見他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說:“真是不好意思,這個名片應該一進門就給您的。您以后有什么業(yè)務,可以直接找我。我剛入職,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請多包涵?!迸饲辔⑿χc了點頭。
跟鐘仕立道了別,潘青就離開了,一邊漫步一邊想著剛才的事。潘青覺得他很好,只是做銀行職員,對哪個客戶都是會一樣好的吧,她一個鄉(xiāng)下人在這里亂動什么心思。所以她轉念一想,扭頭看看正在經過的快餐店滿是油煙的墻壁上掛著的碩大鐘表上的時間,身軀一震,順手把一直放在手里摩挲的名片放到袋子里,就跑回去上班了。忙碌地上了一個下午的班,又趕去大專學校上課,潘青漸漸就把這件事情忘掉了。
但是她現(xiàn)在又記起來了。
她打聽過去銀行工作是要考會計證的,她要不要去考一個呢?她心里很清楚,她想要考一個,可能是因為那樣異常讓人舒適的環(huán)境,可能是因為那樣異常可愛的人。不過,考證那里又是一大筆花銷,花銷過后也不能保證自己就能找到工作,她很糾結。在糾結之下,她又看到了那張名片,似乎在提醒自己,可以去銀行問一下鐘仕立的意見。反正本來就想見他,不是嗎?
當機立斷,潘青真的去了。這一去,就是三年。
在這三年里,潘青在仕立的幫助下考到了會計證書,也如愿地到了那家銀行工作,她真真成了銀行的白領。她不是很明白為什么仕立這么積極地幫助自己,她只當他是熱心,因為他待人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這樣,彬彬有禮,樂于助人,像下凡歷劫的神仙。但是仕立自己知道,在工作第一天就遇到的這個女人,一點也不嫌棄自己笨拙,就是那樣寬容地、那么耐心地等待著,讓本來緊張的自己放松了不少。何況,他還沒有見過這樣美的人,似一塊璞玉,里面的美質又忍不住在發(fā)光。她一直穿著簡單的襯衫和牛仔褲,扎著馬尾,瘦削而年輕的臉卻有著分明的棱角,棱角上面則是一對琉璃珠,剔透的,似雨天后掛在荷上的露珠。后來潘青能夠主動找他,仕立實在是驚喜萬分,他本來以為他早已在人群中弄丟她了。
在這三年里,兩個人早已經熟絡起來。但正因為太熟悉了,將心動的感情漸漸地潛到了心底,兩個人默契地做出了相同的選擇。一日復一日,原來心里的悸動變?yōu)榧?,但是也被漸漸磨平了,仕立和潘青總是出雙入對,仿佛一對摯友,一對老夫老妻。潘青不曉得仕立是只對她自己這般好的,仕立還只當潘青情竇未開。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點被消磨掉,潘青成了銀行的營業(yè)經理,身材凹凸有致的她用心地打扮起來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她刻意地接近著城市里的一切,仿佛她一出生根就扎在這里。而且她總是言行得體,讓狂蜂浪蝶們總是靠近不得。仕立也慢慢成長為銀行行長了,往日紅潤帶點嬰兒肥的臉已經漸漸瘦削,變得和潘青有些像了。但是潘青并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心疼他瘦了。仕立之前在與她閑聊時提到過,這間銀行的行長是需要每年調任的,他前兩天去省里開會,看到自己應該不久就要被調到省里的總行了。潘青心里頓時就好像放進了一團棉花,堵塞著,怎么捋也捋不順。
她不想讓他離開??墒?,她有什么理由不讓他離開呢?
在仕立離開的前幾天的一個夜晚,潘青帶上一瓶酒,精致打扮,穿著酒紅色緊身抹胸裙,敲開了仕立的家門。于是,他們一起度過了很愉快的一晚,那天晚上天空仿佛就是用星星做的,整晚都是深藍色的,像是路燈下照耀的水泥地面,一閃一閃的。仕立要調到省總行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不能改變,但是潘青不想要他走,她求他留下。仕立安慰她或許一年之后就會回來的,但是潘青心里清楚到了省總行就是高層,哪還有外調的,所以她不許他走。兩個人一度陷入了沉默,正好和床前暗黃的燈光輝映著。
但是那一夜之后,潘青仿佛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到這個城市來。潘青是怎么也不想離開仕立了,所以她想跟著仕立一起到省總行去。可是調職豈是這么容易的,最終潘青還是沒辦法調到省總行,兩難之下,她選擇放棄自己的工作,跟鐘仕立走。
這一走,潘青就走到了省會里,成了一個家庭主婦,也算坐實了“跟著男人走”的傳聞。他們的孩子很快就出生了,不過不幸的是手上的錢只能夠這個小家買一棟樓中樓里一個小小的單元,不過潘青已經很知足了。仕立到了省總行就更加的忙碌,每天早出晚歸,很多時候回來都會帶著酒氣,他希望自己可以再爭氣一些,不辜負妻子為自己做出的犧牲。不過得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得到的葡萄或許更酸。愛情無論多么美好燦爛,也會被日常的柴米油鹽消磨成雞零狗碎。潘青成了家庭主婦,每天交際的時間減少了,打扮的需求就減少了,加上還有一個剛半歲的孩子,她是再也沒有精力和活力像從前一樣打扮。漸漸地,在潘青他們家,大多數(shù)的對話變成了這樣:“回來了?”“嗯?!薄氨淅镞€有菜。”“今天晚上吃過了?!薄芭?。”“孩子今天挺好的。”“沒怎么哭鬧吧?”“沒有?!薄班拧!?/p>
潘青和仕立終于也慢慢成了這個都市里平凡的一對夫妻。
孩子閉著眼睛,微微張著櫻桃般紅潤的嘴,小小的腦袋正在做著大大的夢。潘青正在吃著每天重復的菜,心里沒有什么悲喜,想著不過是過日子罷了。只是仕立最近不怎么回家了,只有自己撐著,有點累……突然,門外有人按響了門鈴,潘青放下筷子,疑惑地走到門前去查看。
她撥開蓋住貓眼的鐵蓋子,看到了站在門后的人—她的母親,還是穿著十年前那件她常穿的黛青山楓葉花紋的衣服和混黑色的長褲,只是上面已經多了許多補丁,臉上也多了不少的皺紋,它們現(xiàn)在都皺在一起了,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潘青嚇得放下了貓眼的鐵蓋子,向后退了幾步,眼睛只是無措地滾動著,心里回想著過去,手上并不想有任何下一步的動作。孩子早已被這一聲刺耳的門鈴聲驚醒了,正在哭喊著呼喚他的母親。而潘青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
陀螺突然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