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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中的技術與人類

    2022-03-24 11:51:57袁欣悅尚必武
    外國語文 2022年5期
    關鍵詞:喬西克拉拉人類

    袁欣悅 尚必武

    (上海交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240)

    0 引言

    人類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技術史。正如未來學家拜倫·瑞希(Byron Reese)指出:“事實上,我認為在人類歷史上,真正的改變只有三次。每一次都源于技術,但不僅僅是一項技術,而是一組相互關聯的技術,它們以根本的、永久的,甚至是生物的方式改變了我們。這就是技術?!?2020:VII)其中,“計算機的進步超過了所有技術。它們不僅僅是小玩意兒,還是具有哲學意義的裝置……有些人認為世間萬物都是計算,包括你的大腦、宇宙、空間、時間、意識和生命本身”(2020:27)。然而,技術將人類引入的似乎并非理想中的烏托邦,而是未曾設想的陌生世界。更準確地說,科技以服務和提升人類為初衷,而現代科技的普及和發(fā)展卻使得人類的價值和地位被迫面臨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zhàn)。“我們成了陌生地上的陌生客。曾是明確、牢靠的現實突然變成了夢幻,不如艾麗絲漫游過的鏡子仙境那么美妙?!?里夫金 等,1987:219)或如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所言:“在這個時代,我們正處于充滿不確定性的轉折之中——我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能把握自己:轉折首先就是這樣一種含蓄的力量?!?斯蒂格勒,1999:1)與“含蓄的轉折”不謀而合,在新作《克拉拉與太陽》中,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以其一貫靜水流深的筆法,圍繞人與技術這一母題,書寫了一個看似瑣碎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的未來故事。在石黑一雄構想的未來,人類與技術的耦合已幾近水乳交融、密不可分。悖謬的是,人類一方面屈服于,甚至寄希望于科技的強悍,企圖借此彌補缺失,但同時工具理性的冰冷又讓人們對技術產生深刻的懷疑、畏懼乃至痛恨。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石黑一雄試圖探討人類追求技術的悖論:人類和技術是怎樣彼此交融的?技術真的能使人類變得更加強大嗎?

    1 技術的美夢,抑或技術的噩夢?“基因提升”之悖論

    克拉拉的機械眼為讀者呈現出科幻感十足的未來城市景觀。小說開篇多次聚焦克拉拉視野中的PRO大樓:“那是我第一次看清PRO大樓其實是由許多不同的磚塊構成的;與我之前的想法不同,它也不是白色的,而是淡黃色的。我還能看出,它比我想象的要高——有二十二層樓高——而每一扇千篇一律的窗戶下面都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窗臺?!?石黑一雄,2021:10)PRO大樓成為未來城市生活的隱喻性地標:高科技已然融入人類日常生活,機器人成為人類的左膀右臂。當克拉拉被展示在商店櫥窗中,孩子們與她熱情互動,“他們似乎也很高興看到我們。孩子們會興奮地走上前來,有時一個人,有時跟著大人,然后指指戳戳,哈哈大笑,扮鬼臉,敲玻璃,沖我們招手”(11)??死冋娴囊暯菫樽x者描摹出幾近童話般的人機伴生景象?!翱?那邊!你看到了嗎,克拉拉?那個男孩好愛他的AF呀!噢,瞧瞧他倆一起哈哈大笑的模樣!”(21)技術已然滲透進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城市生活井然有序、智能高效,人類與機器人彼此伴生,和諧共處。然而,未來當真如此美妙嗎?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在這幅由克拉拉的視角展開的美妙圖景中,科技帶來的陰云卻始終揮之不去。譬如,“因此我們能夠看著外面——行色匆匆的辦公室工人、出租車、跑步者、游客、乞丐人和他的狗、PRO大樓的下半截”(3);又如“這時,污染變得更嚴重了,哪怕從雜志桌那一側,我也看不到天空的縫隙了,而窗玻璃本身——玻璃工人們如此驕傲地替經理將它擦亮——也滿是污點”(36)。“乞丐人”和遮天蔽日的“污染”就如同交響樂中的刺耳噪音,無時不提醒著人們關注這場科幻美夢的裂隙。

    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美夢與噩夢的相互并置突出表現在被濫用的基因編輯工程。小說中,基因編輯成為一項在富人階層普及的優(yōu)生技術,在文中稱作“提升”(lifting)。女孩喬西便是接受過“提升”的兒童,被認為比普通的兒童更具天賦,更加符合社會期待,因此“提升”也被認為是技術給予孩子們的祝福。談及未接受“提升”的男孩里克時,大人們扼腕嘆息:“看上去還挺聰明。真可惜,這樣一個孩子居然錯過了機會?!?85)盡管如此,被寄予厚望的基因工程技術卻帶來噩夢般的后果,原因是人成為技術的實驗品?;蛏锛夹g的應用風險一直為學界關注。在《我們后人類的未來:生物科技革命的后果》中,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曾勾畫未來生物技術發(fā)展的四個階段,其中最為影響深遠、前景難料的階段就是“懸在整個基因學之上的幽靈”(2016:84)——優(yōu)生學,即利用基因技術選育后代?;蚬こ讨粤钊思蓱?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其后果難以預料?!皩δ骋惶囟ǖ募膊∶舾械幕蚩赡苡械诙踔恋谌龑拥挠绊?而這些影響在基因更改時沒有被察覺,他們可能數年甚至隔代才能體現?!?79)文中頗具諷刺意味的情節(jié)暗示:基因工程的副作用極有可能就是喬西的病源,同時也是喬西的姐姐薩爾患病離世的主要原因。在請求克拉拉延續(xù)喬西時,母親透露出兩位女兒的病與基因提升技術之間的微妙聯系:“薩爾出事之后,他說過我們不能再冒險了。就算喬西不接受提升又怎樣?許多孩子都沒有接受。但我絕對不能讓喬西過上那樣的日子。我只想給她最好的。我要讓她過上好日子。”(268)在作品中,基因提升的副作用是成人之間頗為忌諱的敏感話題:

    “噢,克西麗。我真抱歉。我有時候真蠢。我只是想說……”

    “那是我們最大的恐懼,”邊上一個比較沉著的聲音說道,“我們這里的每一個人?!?/p>

    ……

    “我們中的有些人比較幸運,另一些則不那么幸運?!币粋€黑皮膚的女人邊說邊向前一步,親切地碰了碰母親的肩膀。(85)

    盡管基因提升技術被父母視作科技給予下一代兒童珍貴的機會,但技術帶來的副作用仍然猶如揮之不散的陰云縈繞在人們心頭,是家長們“最大的恐懼”。自然界高度的復雜性難以窮盡,因此難免會有喬西和薩爾這般“不那么幸運”的例外情況出現。盡管只是統(tǒng)計學里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數點,背后卻是兩個孩子的命運,沉重的童年以及無法挽回的破碎家庭。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喬西和薩爾是以犧牲自己的健康和幸福為代價,成為基因技術的實驗對象以及人類改造人類這一幻夢的祭品。

    除去難以預料的生理病癥,基因提升的副作用還加劇了社會割裂和人際隔閡。小說中的女孩喬西和男孩里克曾是童年摯友,然而,里克卻未曾接受過“提升”,因此二人不得不面對截然不同的人生選擇,最終分道揚鑣。里克曾直言不愿參與喬西家的聚會,因為“我不屬于這里。這是一場提升過的孩子們的聚會”(103)。談及和喬西的未來時,里克表示:“我們只能祝福彼此,各奔前程。要我進大學,去跟那些接受過提升的孩子們競爭,那是根本行不通的?!?366)誠如福山所言:“如果富有的父母突然有機會能提升他們孩子以及后代的智力,那么我們面臨的不僅是道德的困境,同時也是一場全方位的階級斗爭?!?2016:19)被資本裹挾的基因技術成為富人的特權與上層階級的優(yōu)生游戲,成年社會的精英政治提前滲透進孩子們的童年。經過“提升”的孩子與自然出生的孩子自出生起便分屬于兩個世界,而社會階層由此顯化為生物意義上無法彌合的鴻溝。此外,喬西與里克的對立也預示著“人工人”與“自然人”的對立。人類意志開始左右自然選擇,自身也逐漸從自然狀態(tài)中離席,不再因自然之子的身份引以為傲,轉而熱誠地推崇與信奉技術所創(chuàng)造的“類似‘獅身人面像’的生命奇觀”(斯蒂格勒,1999:101),并由此形成未來社會中一種新形式的種族隔離。經人工改造后的喬西被認為擁有更為高等的智識能力,是齊格蒙·鮑曼(Zygmunt Bauman)所說的現代性花園中被精心照料的“人工培育植物”(2002:25);而里克則被認定為“應當被刈除的雜草”(25),無法享有和喬西對等的社會認可和教育條件,“被隔離、控制、阻止蔓延、轉移并被保持在社會的界限之外”(124)。對“人工超人”之生命奇觀的癡迷引向第三點。在《我們的后人類未來》中福山指出:“人類基因工程幾乎與另一種優(yōu)生學的前景直接相聯系。優(yōu)生學一詞,讓人產生所有的道德聯想,意味著人類最終有能力改變人性?!?2016:73)隨后福山進一步闡釋人類為什么應該忌憚生物技術:“未來,我們將極有可能像育種動物一般選育人類,只是手法更加科學、方式更為有效,我們將通過基因遴選決定哪些傳遞給我們的下一代。選育已經不必要有‘國家力挺’的內涵,更適當的表達是,它顯示了基因工程不斷‘去人類化’的潛質?!?2016:87-88)基因工程之所以令人感到不適,事關人類尊嚴:曾一度被認為是神圣和奇跡創(chuàng)造下的人類,如今卻成為冰冷計算下“物質性后果的總和”(2016:89)。人類習慣性地借助技術彌補生物性缺陷,卻由此將自身引向忒修斯之船的悖論——當人類的本質遭到技術的更換和篡改,人類還能被稱之為“人類”嗎?

    聶珍釗曾將倫理悖論(ethical paradox)定義為:“同一條件下相同選擇出現的兩種在倫理上相互矛盾的結果。”(2014:254)如果認為技術是祝福,“提升”下一代是符合倫理的選擇,那么人類則將面對棘手的副作用,加劇的社會割裂以及去人類化的人類未來,而這無疑是不符合最初的倫理期待的。人類企圖利用技術掌控自然選擇,通過修改和篩選基因彌補天然的不足,以此制造更加強大的下一代,然而,這一初衷卻使下一代更加孤獨,更加脆弱,這也正是《克拉拉與太陽》中眾多角色命運的悲劇之源。喬西接受基因改造的失敗與其說映射了石黑一雄對于現階段生物技術的不信任,不如理解為一種廣闊意義上的隱喻。技術帶來的結果往往和最初的美好愿景背道而馳,其質變過程如同“黑箱”,令人不得而知,而其后果卻總是讓人難以承受。

    2 人類之愛,抑或機器之愛?“人機互替”之異象

    如果說基因工程是人類從生物的角度彌補自身缺陷,那么陪伴型機器人AF的出現以及用機器人替代離世的喬西便是人類試圖利用技術彌補情感方面的缺失。在《克拉拉與太陽》中,女孩喬西在父母離婚后跟隨母親生活,而母親工作繁忙,喬西也因患病只能過著孤獨的生活。作為成長期的兒童,喬西本應享受來自父母和朋友的關愛,但日常陪伴在喬西身邊的卻是機器人克拉拉。擁有著敏銳觀察力的克拉拉洞悉了喬西的孤獨:“從那以后我就明白了,如果她沒能陪伴母親喝那杯匆忙的咖啡,她這一整天都有可能被孤獨感所滲透,無論有沒有什么別的事情來填充余下的時間?!?63)身為陪伴型機器人,克拉拉實際上代替的是喬西成長過程中缺席的父母和朋友角色。諸如克拉拉等AF機器人的出現和其龐大的市場規(guī)模,側面證明了未來社會中人類巨大的情感空洞,存在著大量孤獨的“喬西”和匆忙的“母親”。反觀之,如果說克拉拉在喬西的視角里替代的是其缺席的父母,那么從父母的角度來說,克拉拉則被期望替代即將缺席的女兒。讓克拉拉替代喬西,機器替代人類是小說的核心事件。在大女兒薩爾離世后,母親無法再次承受女兒離世的打擊,于是她向克拉拉乞求:“我在請求你讓這個辦法奏效。因為如果那件事發(fā)生了,如果那一天又來了,我是沒有第二條活路的。薩爾那一回我挺過來了,但我沒法再挺一回了。所以,我請求你,克拉拉。請你為了我盡你的全力?!?267)母親寄希望于由克拉拉來填補由女兒離世帶來的情感缺失,試圖通過延續(xù)計劃,由機器人來承擔親緣關系中女兒這一角色的情感功能。在這段看似完整的人類情感連結中,無論是從哪一方的角度出發(fā),都必然出現另一方的缺席,負責填充空缺的則是技術。甚至,人類主動要求技術來填補情感方面的缺失。由此構成小說中詭異的未來景象:在曾被視為人類無可撼動的絕對領域——情感層面,為了彌補缺失,人類主動讓渡自身的權力和空間,交由機器占有和入侵。

    但是,人類的主動棄權能夠彌補情感的缺失嗎?喬西與母親的相處并不融洽,而是存在著種種欺瞞與隔閡。母親瞞著喬西進行延續(xù)生命的計劃,哄騙喬西那只是在為她畫像。母親無法像在克拉拉面前一樣,向女兒袒露自己的脆弱和恐懼,因而喬西也無法領會母親陰冷外表下的心情。無論一切是否出于母親“善意的謊言”,這確實加深了兩代人的隔閡,導致母女間無法坦誠交心。同樣,相比起和克拉拉相處時的輕松自在,喬西與母親相處的畫面卻充滿著不和諧:

    “你為什么要玩這樣一個游戲呢,喬西?一個會讓這樣可怕的事情發(fā)生的游戲?”

    喬西繼續(xù)耐心地回答了母親一會兒,但很快笑意就從她的聲音中消失了。最后她只是一遍遍地重復著這就是一個她愛玩的游戲,而母親則追問出越來越多的問題,而且似乎動起怒來。(116)

    喬西本意與母親分享她喜愛的游戲,而游戲中出現的死亡卻觸碰了母親最脆弱的神經。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神經質般地質問喬西為何進行這樣危險的游戲。雖然由于認知能力有限,克拉拉并未對情景作出過多判斷,但我們還是能從“笑意就從她的聲音中消失了”、“一遍遍地重復著”等細節(jié)處推斷喬西與母親之間并不流暢的交流以及喬西從欣喜到失落的心態(tài)轉變。正是缺乏真實的接觸與坦誠的表達,讓這段對話僅僅停留在“對話”的層面,無法被稱作“交流”。母親不曾向喬西坦言自己的恐懼和痛苦,相比起嘗試與眼前真實的喬西溝通,反而寄希望于由克拉拉復制的“喬西”,而喬西雖不能理解母親為何突然暴跳如雷,但也默許此般情狀,不作努力向母親探尋緣由?!把浴敝褂诖?“情”無傳達,因而盡管對話雙方看似在場,但面對的卻只是自己話語的回音。

    若跳出克拉拉的視角,不難推斷,母親和喬西之間脆弱的關系僅僅只是未來社會中人情隔閡的一處縮影。事實上,向機器投射情感需求,使得人類理想的親密關系更加難以獲取,而人與人之間的聯結也愈加脆弱。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曾在《群體性孤獨》一書中就科技滲入人類情感關系表達了隱憂:“社會型機器人的功能既是一種癥狀,又是一種夢境。作為癥狀,他們提供了一類途徑,能夠回避親密關系中的沖突;作為夢境,他們表達了一種希望,希望突破現有的人際關系局限,使得人與人之間既能親密無間,又能回歸自我?!?2014:12)機器提供的情感代償使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愈加遙遠,真實的親密關系將成為永遠的夢境?!坝眉夹g來處理親密關系,人際關系會被弱化成僅僅是聯系而已?!?2014:17)在真實性失去價值的未來,向機器尋求情感慰藉,利用技術彌補情感缺失固然能夠暫時逃避現實親密關系中的痛楚,然而關閉電源、在太陽的暗處,人類終會發(fā)現自己依舊漂浮在無邊的孤獨之海。

    阿拉斯泰爾·雷諾茲(Alastair Reynolds)在科幻哲學短篇《齊馬藍》中,描寫了令不少讀者深有同感的一類科技病癥——對電子備忘錄的深度依賴。小說中的備忘錄助手作為人類主角的體外記憶貯存空間,喧賓奪主地幾乎取代了人類本身的記憶和思考能力?!拔覐埩藦堊?似乎想回答他,但什么也沒說出來。一般來說,在提問和回答之間的那一瞬,AM會默默地引導我選擇兩個選項中的一個。沒有了AM的提示,我的思緒就像是陷入了心理停滯。”(2021:9)喪失了記憶愿望和能力的人類變得遲鈍緩慢、寸步難行。無論是情感還是記憶,對機器的依賴表明人類和技術的糾纏已密不可分,技術已然構成整個人類社會以及人類自身的反饋回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類出于掌控欲和安全感而向技術尋求幫助,但這樣的選擇卻恰恰使人愈加失去對真實的掌控。對于許多信奉科技改變人類命運的讀者來說,或許《克拉拉與太陽》為我們描繪的未來景觀遠非預期中那么美好:在技術的擁簇和庇護之下,一如溫室花朵般孱弱的人們孤獨地生活在精心打造的更加割裂、封閉、疏離的社會景觀之中。

    3 人類利用技術,抑或技術異化人類?“死者回歸”之迷思

    技術不僅使人類在現實層面更加脆弱,從哲學意義上來說,技術還使得人類的形象變得支離破碎。這一點著重體現于小說的核心事件,即用克拉拉替代喬西。能否利用技術使死者得以回歸,是石黑一雄在《克拉拉與太陽》中又一重要議題?!八勒呋貧w”所涉及的問題是:如果死亡是人類痛苦和恐懼的終極來源,那么當技術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時,是否可以借此消除死亡?就小說設定而言,這一想象已然成為現實。利用克拉拉替代喬西的計劃的主要執(zhí)行者科學家卡帕爾迪就這樣相信:

    我們這代人依然保留著老派的情感。我們的一部分自我拒絕放手。這一部分自我仍然執(zhí)著地想要相信我們每個人的內核中都藏著某種無法觸及的東西。某種獨一無二、無法轉移的東西。我們必須放手,克麗西。那里什么都沒有。喬西的內核中沒有什么是這個世界的克拉拉所無法延續(xù)的。(264)

    于他而言,克拉拉能夠完美地學習并“再現”喬西,從而延續(xù)喬西的生命,親友摯愛也無需承受失去喬西的痛苦,而人們需要做的僅僅是放棄過時的思想,擁抱新的生命形式。然而,即使承諾這般美好,是否要用克拉拉取代女兒對喬西的父母來說依舊是一個無比艱難的抉擇。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卡帕爾迪口中所謂“老派的情感”令人如此難以割舍?一個可想的答案是,人類被技術異化的痛苦。

    死亡是哲學史中古老而嚴肅的話題。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曾言:“學會生活,這應該意味著學會死亡,為接受死亡而重視死亡的絕對性(沒有拯救,沒有復活,也沒有救贖),對自我和他人都一樣。”(2006:4)對于德里達而言,真正的哀悼就在于死者之于主體的不可內化。在《羅蘭·巴特之死》中,德里達說道:“羅蘭·巴爾特注視著我們……它就在我們之中,但卻不為我們所擁有;我們無法像擁有我們內在性(interiority)中的一部分一樣來擁有它?!?2001:44)同樣,在《致保羅·德曼》中,德里達再次談及哀悼中他者的絕對性:“失敗的內化在另一方面就是對他者身為他者的尊重,是一種溫和的婉拒,也是一種棄權行為,讓他者保持獨立,存在于主體之外,就在那里,在我們的另一邊,同死亡為伴?!?1988:35)回到文本,小說中人類無力直面死亡,便轉而向技術求助,使死者回歸生的世界。這一選擇看似能夠巧妙地借助外力規(guī)避痛苦,消除死亡的威脅,實則卻抹殺了死者作為獨立個體的價值和意義。技術替代使人喪失哀悼的能力,因其拒絕承認死者作為主體掌控不了的絕對客體而獨立存在,并企圖將他者、與他者的死亡一同納入“我”的意識和行動范疇。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通過機器替代來實現“死者回歸”實際上消解和降格了他者的死亡和他者的主體性,從而抹殺了他者這一形象。無論出于多么深刻和不舍的愛而選擇利用機器復制喬西,嚴峻的事實是,由機器復制的喬西只不過是承載生者感情的載體或工具,是一塊投射孤獨和欲望的全息屏幕,是僵死的算法和程序,而不再是具有“流動的,語境的”(海勒,2017:271)具身性的獨立個體。

    同時,替代技術也使人類質疑自身是否能夠被機器所復制、取代,而技術是否能夠全面解構人類的獨特性和神秘性。機器人克拉拉的凝視之眼在帶給讀者陌生化的閱讀體驗之余,也暗示著一個令人不安的現實,即人類被技術所審視和解構,被有意強調的敘事者非人身份強化了這一認知??死臄⑹轮谐錆M了各式怪異措辭,譬如她將太陽的光影稱作“地上太陽的圖案”(4);以物品冠名人類,“咖啡杯女士”(28)和“雨衣男人”(28)??死臋C械質感愈是凸顯,她投以人類的凝視就愈加令人不安。當母親流露出復雜的表情時,克拉拉形容道:“母親朝我探過身來,身體越過桌面,眼睛瞇了起來直到她的臉占滿了八格空間……在一格中,譬如,她的眼睛在殘酷地笑著,而在下一格中,這雙眼里又滿是悲傷。”(131)通過克拉拉的內聚焦,小說逼真而近乎殘忍地呈現了人類的形象如何被機器扭曲、拆解、降格成為電子屏上一個個冷漠的單元格。

    情感可以被解構嗎?人類可以被計算嗎?在小說中,卡帕爾迪是技術理性的堅定信奉者。人類是“可以被裝配和分解的系統(tǒng)”(海勒,2017:271),從而更加便于操控和掌握。人心之謎不過是原始蒙昧時期的詩學隱喻,死亡之慟也可以通過數據復制輕易消解。但問題在于,人類真的要接受這樣的現實嗎?吊詭的是,人類企圖利用技術消弭脆弱,武裝自身,卻最終被迫面臨著一場更為嚴重的存在主義危機,這對于人類而言無疑將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小說中父親的一番話真切再現了后人類時代中人類的精神分裂:

    我想,我之所以恨卡帕爾迪,是因為在內心深處,我懷疑他也許是對的。懷疑他的主張是正確的。懷疑如今科學已經無可置疑地證明了我女兒身上沒有任何獨一無二的東西,任何我們的現代工具無法發(fā)掘、復制、轉移的東西。古往今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人們彼此陪伴,共同生活,愛著彼此,恨著彼此,卻全都是基于一個錯誤的假設。一種我們過去在懵懵懂懂之中一直固守的迷信。(283)

    一方面人們無法拒絕科技強硬的邏輯,難以抗拒技術的入侵;另一方面,承認自身并不具有獨特性和存在意義,又是人們最不愿接受的事實。在《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一書中,凱瑟琳·海勒(N. Katherine Hayles)在梳理控制論發(fā)展史時評述道:“如果人類意識到根本沒有自我,接下來就會產生恐懼與痛苦……當自由主體被認為自始至終是一種幻覺時,它的各種界限不再大量地被穿透、延伸或者溶解。”(2017:206-207)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看似沉靜平緩的敘事之所以依舊令人感到驚心動魄、張力十足,就在于石黑一雄精心架構的核心悖論——人類希冀依靠技術規(guī)避脆弱、掌控風險的強烈愿望,最終卻招致更大的脆弱和指向人類自身的毀滅性打擊。由是說來,《克拉拉與太陽》提請讀者重新思考并審視現代性敘事和語境——用技術祛魅人性,用理性替代感性,用算法編碼靈魂。

    在《技術與時間:愛比米修斯的過失》中,斯蒂格勒寫道:“自我主宰是我們人之為人的本性。那么,技術是否是我們能夠征服自然的手段?或者技術在成為自然的主宰的同時,是否也將自然之一部分的人也征服了呢?”(1999:29)技術異化人類命運,“技術既是人類自身的力量也是人類自我毀滅的力量”(1999:100)。這是斯蒂格勒在書中著重討論的現代技術悖論。正如小說所展現的,人們追求技術,希望借技術之手強化自身,抵抗所有脆弱和孤獨的可能,而現實卻與預設南轅北轍。人類無法接受死亡,于是要求技術抹殺死亡,卻與此同時也消解了他者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特殊性和意義感,甚至于使人類的存在滑向虛無的深淵。技術提供的避風港和安慰劑并未使得我們變得更加強大,反而更加孤獨、更加虛弱。科學的初衷是以技術為輔助,為人類提供更好的生活,實現人的價值,然而在這樣的未來景觀中,當人的本質遭到物質篡改,情感被機械阻絕,命運被技術異化,人便從技術的主宰者淪為實現技術的手段和對象。

    4 結語

    對技術的渴望源自人類的“原始性缺陷”(斯蒂格勒,1999:20),而人類也因此踏上與技術結合,改造自然的漫長征途。然而,當人類永恒進步的幻夢導致人類頻頻陷入兩難,甚至令人的存在滑向虛無時,啟蒙運動式的進步旗幟開始使人反思。《克拉拉與太陽》的文本基于兩個相互摩擦的界面之間,一面是技術與理性所許諾的美麗新世界,另一面是隨之而來的人類社會災難性變形。小說文本在此間不斷游移,呈現出變幻的、詭異的未來圖景,并由此追問被普遍信奉的“現代性頌歌”(modernity’s mantra),即“理性的、制度化的科學文化可以掌控自然,并將風險和不確定性降至最低”(Farzin,2021:10)。

    如若說在《別讓我走》中,石黑一雄展現人類對技術不加約束的濫用,而《克拉拉和太陽》展現的則是技術之于人類自身的威脅乃至駕凌。也因如此,在《克拉拉與太陽》溫情脈脈的敘事背后,在克拉拉的凝視之外,在太陽的暗處,潛藏焦慮與憂思。“基因提升”“人機互替”與“死者回歸”三個小說議題,共同指向人類試圖通過技術掌控一切的啟蒙主義式的熱情,更確切地說,是試圖利用技術實現對人類自然狀態(tài)的修改以及固有極限的超越。技術能否使人類更加強大?如若這個命題的確令人懷疑,在科技飛速發(fā)展的當下,身處“人類與后人類歷史這一巨大分水嶺”(福山,2016:173),是否仍有值得人類堅守的陣地?透過克拉拉的非人之眼,石黑一雄重現對回歸人類個體價值的呼吁,即保留感情,包容個體差異,尊重流動的、鮮活的人類具身性。人性來源于此,人與機器的區(qū)別來源于此,而彌足珍貴的愛也來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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