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順
(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作為一部文史典籍,《漢書》記錄了西漢一朝的歷史人物,展現(xiàn)了西漢的歷史風云,也反映了儒家正統(tǒng)的封建思想。這些思想中包含著的“英雄觀”也值得人們關注。
作為史學家,班固及其父班彪“唯圣人之道然后盡心焉”,將“圣人之道”作為自己著作的指導思想,可見當時儒家思想作為封建正統(tǒng)思想已在史學領域立穩(wěn)了腳根?!稘h書》體現(xiàn)儒學正統(tǒng)思想,其目的是為論證東漢王朝的合法性。班固認為,文章典籍應當褒頌盛世王朝,因而像贊頌前代帝王那樣贊頌漢代諸帝。他在《漢書·敘傳》中說:“固以為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典籍,故雖堯舜之盛,必有典謨之篇,然后揚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煥乎其有文章也!’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紀,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故探纂前記,綴輯所聞,以述《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1]4235對此,王充也予以了肯定,《論衡·須頌》:“孝明之時,眾瑞并至,百官臣子,不為少矣,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可謂譽得其實矣。頌文譎以奇,彰漢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與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2]198班固在《典引序》中還說:“臣固才朽不及前人,蓋詠云門者難為音,觀隋和者難為珍。不勝區(qū)區(qū),竊作《典引》一篇,雖不足雍容明盛萬分之一,猶啟發(fā)憤滿,覺悟童蒙,光揚大漢,軼聲前代,然后退入溝壑,死而不朽。臣固愚戇,頓首頓首。”[3]2158-2159可見,“光揚大漢”是班固宣漢思想的表達。因此,其“英雄觀”也應具有封建正統(tǒng)性質,符合封建道德倫理,為君權統(tǒng)治服務。下面,以班彪的《王命論》、班固有關論說見正統(tǒng)觀念對其“英雄觀”的影響。
首先,帝王的統(tǒng)治地位是“天命所授”,其能稱為“英雄”是“天命”“神意”。班固《漢書·敘傳》中錄其父班彪《王命論》:“昔在帝堯之禪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舜亦以命禹。暨于稷契,咸佐唐虞,光濟四海,奕世載德,至于湯武,而有天下。雖其遭遇異時,禪代不同,至于應天順民,其揆一也。是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jù)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章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yè),然后精誠通于神明,流澤加于生民,故能為鬼神所福饗,天下所歸往,未見運世無本,功德不紀,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見高祖興于布衣,不達其故,以為適遭暴亂,得奮其劍,游說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悲夫!此世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若然者,豈徒暗于天道哉?又不睹之于人事矣!”[1]4208-4209在班彪看來,歷史上唐堯虞舜的帝位繼承都是天命,后稷、契受天命輔佐唐堯虞舜,其榮光澤于四海,美德被于后世。盡管商湯、周武改朝換代的方式不同,但也都應天命,順民意。漢高祖劉邦續(xù)接火德,彰顯赤帝符應,加之明圣顯懿的德行、世代累積的基業(yè)、精誠通達的智慧等,最終能為鬼神所佑護,天下百姓歸附。
班彪認為,無論是達官富貴,還是貧賤平民,都應當知命以順應天子。他說“夫餓饉流隸,饑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褻,儋石之畜,所愿不過一金,然終于轉死溝壑。何則?貧窮亦有命也?!盵1]4209一時得勢的權貴也不能違背天意去奪取王權,“故雖遭罹厄會,竊其權柄,勇如信、布,強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锧,烹醢分裂;又況幺么,尚不及數(shù)子,而欲暗奸天位者乎!”[1]4209帝王天命之分決定了一切,“窮達有命,吉兇由人,嬰母知廢,陵母知興,審此四者,帝王之分決矣?!逼洹锻趺摗吩唬骸爱斍刂黎罟餐脐悑攵踔?,嬰母止之曰:‘自吾為子家婦,而世貧賤,卒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瘚霃钠溲?,而陳氏以寧。王陵之母亦見項氏之必亡,而劉氏之將興也。是時陵為漢將,而母獲于楚,有漢使來,陵母見之,謂曰:‘愿告吾子,漢王長者,必得天下,子謹事之,無有二心?!鞂h使伏劍而死,以固勉陵。其后果定于漢,陵為宰相封侯。夫以匹婦之明,猶能推事理之致,探禍福之機,而全宗祀于無窮,垂策書于春秋,而況大丈夫之事乎!”[1]4210-4211說明帝王乃是天命安排,這樣的道理連匹婦都明白,從而能夠“全宗祀于無窮,垂策書于春秋”,明白如“大丈夫”者,更應該明曉。
其次,文臣武將“英雄”的輔佐只是對帝王成就帝業(yè)這一“天命”的順應。班彪陳說漢興的原因:“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征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盵1]4211漢高祖劉邦之所以興漢的五個原因中,三個都有“神”的特征,“寬明而仁恕”“知人善任使”則是高祖自身的修為。而這種修為的具體表現(xiàn)是:“以信誠好謀,達于聽受,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從諫如順流,趣時如響赴。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拔足揮洗,揖酈生之說。悟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舉韓信于行陣,收陳平于亡命。”[1]4211正因為如此,才能使得“英雄陳力,群策畢舉”,而這些都是“高祖之大略”。更何況有靈瑞符應為證:“初,劉溫妊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冥,有龍蛇之怪。及長而多靈,有異于眾。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呂公睹形而進女;秦皇東游以厭其氣,呂后望云而知所處;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1]4211-4212因此,淮陰侯韓信、留侯張良都說高祖劉邦承接帝位,乃“天授,非人力也?!?/p>
再次,“英雄”也應當“知天命”“畏天命”。班彪《王命論》:“歷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稽帝王之世運,考五者之所謂。取舍不厭斯位,符瑞不同斯度,而茍昧于權利,越次妄據(jù),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則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遇折足之兇,伏斧鉞之誅。英雄誠知覺寤,畏若禍戒,超然遠覽,淵然深識,收陵、嬰之明分,絕信、布之覬覦,距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毋貪不可幾,為二母之所笑,則福祚流于子孫,天祿其永終矣。”[1]4212就是說,考察古今得失、成敗、興衰之理,都應當“取舍與地位相稱,靈驗的征兆符合天命之意”,如果“不安本分”“不自量力”“不知天命”,就會遭遇兇險,受到誅殺。哪怕是“英雄”,也應當暗自醒悟,棄非分之想,高瞻遠矚,深思熟慮,不信征伐,相信帝王的權柄自有天授,只有這樣,才能使福分延及子孫后代,永世享受天賜之福。
班固亦有相似論說,《漢書·刑法志》:“漢興,高祖躬神武之材,行寬仁之厚,總攬英雄,以誅秦、項。任蕭、曹之文,用良、平之謀,騁陸、酈之辯,明叔孫通之儀,文武相配,大略舉焉?!盵1]1090這與其父班彪所論如出一轍。劉漢乃是正統(tǒng)統(tǒng)治,是“英雄”施展才能的舞臺。正如有的學者所論:“東漢時期,史學開始成為一種權力話語。光武帝時期,對史學尚重視不夠。明章之世,隨著機構化和組織化的官方史學的建立,以及歷史著作審查制度的形成,這一時期的歷史編撰特別是《漢書》受到皇權的格外眷顧,深深打上了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烙印。權力不僅關心史家寫作的內容,更關心史家寫作的目的,其中既有皇權的監(jiān)管、審查,又有宗室外戚的監(jiān)督、指導,這些方面正體現(xiàn)了‘雖任英賢,猶援姻戚。親疏相錯,杜塞間隙’的‘漢家之制’。權力的介入和審查制度,對歷史寫作進行了一種區(qū)分:什么是可以記錄的,什么是不可以記錄的;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不正確的,是呈現(xiàn)也是遮蔽,是暴露也是壓制,兩方面都顯示了歷史寫作背后絕對權力的存在?!盵4]《漢書》實乃正統(tǒng)思想和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史書顯現(xiàn),這也是班固“英雄觀”的前提和基礎。
盡管班固《漢書》沒有明確提出“英雄”的標準、條件和載錄原則,但我們仍可通過各人物記述看出班固正統(tǒng)觀念下的“英雄”標準。
班固在《漢書》中,對諸位帝王取得的卓越成就予以記載并弘揚,甚至認為漢高祖堪比周文王、周武王,其他諸帝也勝過周成王、康王、宣王。對于高帝,《漢書》論曰:“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監(jiān)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給,規(guī)摹弘遠矣?!盵1]80-81對于惠帝,記載其減民租、城長安等史實,評價惠帝“內修親親,外禮宰相,優(yōu)寵齊悼、趙隱,恩敬篤矣。聞叔孫通之諫則懼然,納曹相國之對而心說,可謂寬仁之主”[1]92。稱頌景帝說:“孝景遵業(yè),五六十載之間,至于移風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漢言文景,美矣!”[1]153稱贊元帝能善用人,“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貢、薛、韋、匡迭為宰相”[1]298-299。就記載和評價帝王功績而言,既體現(xiàn)了班固宣漢的思想,也體現(xiàn)了實錄精神。
班固《漢書》對帝王治世之功進行贊頌,以表“帝王英雄”之功德的諸記述中,尤以文、景、武、昭帝的論贊最能體現(xiàn)班固“帝王英雄”的載錄標準。如《文帝紀》:“孝文皇帝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車騎服御無所增益。有不便,輒馳以利民。嘗欲作露臺,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產(chǎn)也。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臺為!’身衣弋綈,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帳無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因其山,不起墳。南越尉佗自立為帝,召貴佗兄弟,以德懷之,佗遂稱臣。與匈奴結和親,后而背約入盜,令邊備守,不發(fā)兵深入,恐煩百姓。吳王詐病不朝,賜以幾杖。群臣袁盎等諫說雖切,常假借納用焉。張武等受賂金錢,覺,更加賞賜,以愧其心,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興于禮義,斷獄數(shù)百,幾致刑措。嗚呼!仁哉!”[1]134-135漢文帝注重節(jié)儉,施行仁政,減輕刑罰,“以德化民”,乃“仁德”之君?!缎奂o》:“贊曰:孝宣之治,信賞必罰,綜核名實,政事、文學、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間鮮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稱其職,民安其業(yè)也。遭值匈奴乖亂,推亡固存,信威北夷,單于慕義,稽首稱藩。功光祖宗,業(yè)垂后嗣,可謂中興,侔德殷宗、周宣矣!”[1]275贊揚宣帝善于治理,吏治清明,“功光祖宗”,乃“中興之君”。《武帝紀》:“贊曰:漢承百王之弊,高祖撥亂反正,文、景務在養(yǎng)民,至于稽古禮文之事,猶多闕焉。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遂疇咨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襢,禮百神,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后嗣得遵洪業(yè),而有三代之風。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1]212頌贊漢武帝文治武功,雄才大略?!墩训奂o》:“贊曰:昔周成以孺子繼統(tǒng),而有管、蔡四國流言之變。孝昭幼年即位,亦有燕、盍、上官逆亂之謀。成王不疑周公,孝昭委任霍光,各因其時以成名,大矣哉!承孝武奢侈余敝師旅之后,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光知時務之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至始元、元鳳之間,匈奴和親,百姓充實。舉賢良文學,問民所疾苦,議鹽鐵而罷榷酤,尊號曰“昭”,不亦宜乎!”[1]233贊頌昭帝與民休息之策,體恤民間疾苦之舉。
帝王“英雄”業(yè)績的取得,要靠忠誠人臣的輔佐,因此,班固在對帝王功績予以肯定的同時,對忠臣良將也予以了稱頌。在《漢書》中,班固采用了兩種方式闡發(fā)其對人臣“英雄”標準的定義。
一是以記述人物言行反映出其“英雄”標準。如在《蘇武傳》突出了人臣的忠貞愛國。“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jié)牧羊,臥起操持,節(jié)旄盡落。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wǎng)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后,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盵1]2463蘇武被流放到荒無人煙的北海牧羊,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中,他手握漢節(jié),在九死一生中堅守著一個使者的使命。而“李陵勸降”一節(jié)則更加凸顯了蘇武可貴的氣節(jié)。“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后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勿復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無復再言?!焙罄盍昱c蘇武飲酒數(shù)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蘇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李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wèi)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襟,與武決去?!盵1]2464-2465詳細記述了李陵苦口婆心的勸說以及蘇武堅決的態(tài)度,升華了蘇武忠君的形象特質。
再如于《霍光金日磾傳》體現(xiàn)人臣“英雄”的忠君勤懇?;艄獬跻蚤T蔭,選為郎官,歷任侍中、奉車都尉、光祿大夫。所為公正,勤勞國家。漢武帝臨終時,拜大將軍、大司馬,受命托孤輔政,封為博陸侯。輔佐漢昭帝,解除上官桀擁立劉旦陰謀,昭帝死后廢立昌邑王劉賀,擁立漢宣帝即位。蘇軾曾評價說:“霍光又有忘身一心,以輔幼主。處于廢立之際,其舉措甚閑而不亂。此其故何也?夫欲有所立于天下,擊搏進取以求非常之功者,則必有卓然可見之才,而后可以有望于其成。至于捍社稷、托幼子,此其難者不在乎才,而在乎節(jié),不在乎節(jié),而在乎氣。天下固有能辦其事者矣,然才高而位重,則有僥幸之心,以一時之功,而易萬世之患,故曰‘不在乎才,而在乎節(jié)’。古之人有失之者,司馬仲達是也。天下亦有忠義之士,可托以死生之間,而不忍負者矣。然狷介廉潔,不為不義,則輕死而無謀,能殺其身,而不能全其國,故曰‘不在乎節(jié),而在乎氣。’古之人有失之者,晉荀息是也。夫霍光者,才不足而節(jié)氣有余,此武帝之所為取也?!盵5]63金日磾作為降漢的匈奴人,被封為御馬監(jiān),遷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平定馬何羅叛亂。后元二年(前87),漢武帝病重時,隨霍光、上官桀等人接受顧命,輔佐太子劉弗陵,班固《漢書》:“金日磾夷狄亡國,羈虜漢庭,而以篤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將,傳國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內侍,何其盛也!本以休屠作金人為祭天主,故因賜姓金氏云。”[1]2967王夫之《讀通鑒論》:“金日磾,降夷也,而可為大臣,德威勝也。武帝遺詔封日磾及霍光、上官桀為列侯,日磾不受封,光亦不敢受。日磾病垂死,而后強以印綬加其身?!盵6]86
又如于《何武王嘉師丹傳》體現(xiàn)人臣“英雄”的直言極諫?!逗挝渫跫螏煹鳌纺耸呛挝洹⑼跫?、師丹等忠臣合傳。何武,兩任刺史,能了解下情。為大司空,與丞相孔光議限民名田及奴婢,因外戚丁、傅用事,遂寢不行。后因反對王莽免官。因昌寬之獄見誣,自殺。王嘉,剛直嚴毅,官至丞相,見哀帝欲封寵臣董賢,上封事切諫,封還詔書。被哀帝借故下獄,乃絕食嘔血而死。師丹,哀帝時為大司馬,徙大司空,因貧富懸殊,乃建議限民名田及奴婢。以反對傅太后尊號忤旨,為外戚丁、傅誣陷,被罷官。該傳以此三人皆忠鯁切諫終致禍患,合為一傳。班固贊曰:“何武之舉,王嘉之爭,師丹之議,考其禍福,乃效于后。當王莽之作,外內咸服,董賢之愛,疑于親戚,武、嘉區(qū)區(qū),以一蕢障江河,用沒其身。丹與董宏更受賞罰,哀哉!故曰‘依世則廢道,違俗則危殆’,此古人所以難受爵位者也?!盵1]3510西漢末葉,王莽專政,董賢用事,武、嘉所為,實是“以一蕢障江河”,必然失敗。所謂“違俗則危殆”,意思是個人難以挽回大勢。言之成理。
二是通過論贊直接表達“英雄”標準,稱頌賢能良臣?!独顝V蘇建傳》贊曰:“李將軍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流涕,彼其中心誠信于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搜噪m小,可以喻大。然三代之將,道家所忌,自廣至陵,遂亡其宗,哀哉!孔子稱‘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蘇武有之矣?!盵1]2469李廣為天下人所悼念,已見其為人影響。蘇武作為忠君之士,其“不辱君命”的行為得到頌揚。
《張陳王周傳》贊曰:“周勃為布衣時,鄙樸庸人,至登輔佐,匡國家難,誅諸呂,立孝文,為漢伊、周,何其盛也!始呂后問宰相,高祖曰:‘陳平智有余,王陵少憨,可以佐之;安劉氏者必勃也?!謫柶浯?,云‘過此以后,非乃所及’。終皆如言,圣矣夫!”[1]2063稱贊周勃以智勇輔佐高祖平定諸呂之亂。
《蓋寬饒傳》贊曰:“蓋寬饒為司臣,正色立于朝,雖《詩》所謂‘國之司直’無以加也。若采王生之言以終其身,斯近古之賢臣矣。諸葛、劉、鄭雖云狂瞽,有異志焉??鬃釉唬骸嵛匆妱傉摺!詳?shù)子之名跡,然毌將污于冀州,孫寶橈于定陵,況俗人乎!何并之節(jié),亞尹翁歸云?!盵1]3269贊揚蓋寬饒的直言諫諍,近于“古之賢臣”。
《王商史丹傅喜傳》贊曰:“自宜、元、成、哀外戚興者,許、史、三王、丁、傅之家,皆重侯累將,窮貴極富,見其位矣,未見其人也?!返じ缸酉嗬^,高以重厚,位至三公。丹之輔道副主,掩惡揚美,傅會善意,雖宿儒達士無以加焉。及其歷房闥,入臥內,推至誠,犯顏色,動寤萬乘,轉移大謀,卒成太子,安母后之位。‘無言不讎’,終獲忠貞之報?!盵1]3510史丹直言不諱進行諫諍,獲“忠貞之報”。
《霍光金日磾傳》贊曰:“霍光以結發(fā)內侍,起于階闥之間,確然秉志,誼形于主。受襁褓之托,任漢室之寄,當廟堂,擁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權制敵,以成其忠。處廢置之際,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遂匡國家,安社稷。擁昭立宣,光為師保,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昔霍叔封于晉,晉即河東,光豈其苗裔乎!”[1]2967霍光忠于朝廷,其匡扶漢室的輔佐之才得到了充分肯定。
《古今人表》以古代人物為經(jīng),以品第人物為緯,按九品分了九欄。根據(jù)表序“上智”“下愚”的層次及表所分品第標準具體情況來看,表以人的品行為主,參之以事功的大小和學術的高低。表名“古今人物”,實際上列古人而無今人(漢代人)。盡管如此,也可從中推斷班固對“英雄”標準的界定。
第一,重視“人”的存在?!豆沤袢吮怼肥珍浟藲v史上各個類別、各個階層的歷史人物,包括帝王、諸侯、文臣、武將、逸民、人師、諸子、商人、醫(yī)者、工匠等等?!鞍压磐駚淼臍v史人物統(tǒng)統(tǒng)當作‘人’來審察評價,反映出班固所具有的理性精神和重人事的人文主義思想。”[7]班固《古今人表》把人物分為上上圣人、上中仁人、上下智人、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愚人三科九品,“上上”居首,上三品分別是“圣人”“仁人”“智人”,“下下”居末,為愚人?!豆沤袢吮怼匪珍浫藬?shù)眾多,社會階層廣泛,既有遠古先民氏族部落代表,又有帝王諸侯、文臣武將;既有游士刺客,又有先秦諸子;既有史官,又有商人、門吏、舟人、漁父??梢哉f,表中所列乃是歷史上活動著的“人”的全記錄。從這點可以看出,班固注重“人”的歷史存在。
此外,《古今人表》評價人物,不以尊卑貴賤確定等級。君主被列在臣下的不在少數(shù)。如管仲被列為仁人,鮑叔牙被列為智人,而齊桓公卻僅僅被列為中中。再如狐偃、趙衰和介之推被列為上下智人,而晉文公卻被列為中上。諸如諸侯列在帝王之上,大夫列于諸侯之上,士人、平民列于大夫之上等品評結果比比皆是。
再看,《古今人表》從上古傳說的伏羲氏到秦末,選取1 931人,上自三皇五帝、諸侯王臣,下至平民百姓,不同階層、不同身份、不同職業(yè)匯輯于表,范疇廣,體現(xiàn)了重視人,以“人”為中心的觀念。
第二,不以尊卑、而以人物品格道德高低確定人物品評等級。班固在《古今人表》序中說:
自書契之作,先民可得而聞者,經(jīng)傳所稱,唐虞以上,帝王有號謚,輔佐不可得而稱矣,而諸子頗言之,雖不考乎孔氏,然猶著在篇籍,歸乎顯善昭惡,勸誡后人,故博采焉??鬃釉唬骸叭羰ヅc仁,則吾豈敢?”又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未知,焉得仁?”“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又曰:“中人之上,可以語上也?!薄拔ㄉ现桥c下愚不移?!眰髟唬喝鐖蛩矗?、稷、契與之為善則行,鯀、讙兜欲與為惡則誅??膳c為善,不可與為惡,是謂上智。桀紂,龍逢、比干欲與之為善則誅,于莘、崇侯與之為惡則行??膳c為惡,不可與為善,是謂下愚。齊桓公,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膳c為善,可與為惡,是謂中人。因茲以列九等之序,究極經(jīng)傳,繼世相次,總備古今之略要云。[1]861
引孔子的話,如“若圣與仁,則吾豈敢?”“何事于仁,必也圣乎!”“未知,焉得仁?”將“仁”作為評價的依據(jù)。再有“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把學的智慧作為評價的根據(jù)。同時,把“善惡”作為評價人物等級的標準之一,體現(xiàn)了以“道德修養(yǎng)”評判人物的“人格平等觀”。如同樣是帝王,《古今人表》將圣明與昏聵相區(qū)別,如周文王、周武王為圣明者,周穆王、周敬王為平庸者,周幽王、周赦王則為愚者,也是以道德評價人物的體現(xiàn)。
班固《古今人表》不以位高者就評為上等,如孟曾、蔡中胡、衛(wèi)康伯、陳申公皆被列為中下等,在“愚人”一等中,如衛(wèi)共伯、宋場公、魯魏公、齊胡公、楚熊摯、齊獻公、宋厲公等就在其中,君王和貴族并不少。相反,普通的平民并沒有因為地位低下等位就低下。被列為“上下”等的就有子貢、弦高、范蠡,“中下”的有白圭、秦武陽,“中上”的有豫讓、計然,魯仲連被列“上中”,荊軻被列為“中中”,聶政被列“中上”,專諸被列“下上”??梢姡喙滩⒉灰缘匚蛔鸨霸u價人物。
第三,以事功作為評定人物等級的重要依據(jù)。班固在《古今人表》序言中說:“齊桓公,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边@也就是以“霸”“亂”的事功評價人物?!豆沤袢吮怼钒盐宓哿袨椤吧仙鲜ト恕?,乃是以他們?yōu)樯鐣?chuàng)造發(fā)明的貢獻而論。還有勇于變革的政治家,如魏國的李悝、齊國的鄒忌、秦國的商鞅,分別被列為上下、中上、中上。對于班固《古今人表》以事功評價人,有學者論道:“譬如‘五伯’中的齊桓公、晉文公,根據(jù)德、才,班固把他們列為‘中人’。孔子曾替評論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已對二人有所抑揚。‘孟堅最尊信《論語》’,但他卻把晉文公排在中上,齊桓公排在中中。楊慎認為‘首霸者齊桓’排在晉文以及秦穆公、楚莊王之次,殊為不當。其實,仔細體會,班固這樣安排的‘予奪之意’,主要是以事功論人。誠然,齊桓公是春秋首霸,事功多可稱道,但他晚年用人不當,怠于政事,及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卒,‘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蟲出于戶’,這就是古人所說的不能‘令終’。故班固置齊桓于晉文等人之下,亦不無道理?!盵8]分析得極為透徹。
總的來說,從《古今人表》看,“班固對于不同社會階級、等級、階層的人們,都盡量用智愚、善惡、事功的標準衡量,使歷史人物得到比較合理的抑揚”[8]。一定程度上,《古今人表》所分層次及品第標準,也可看作是班固《漢書》“英雄觀”的具體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