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潤生命體驗的 “紀念”
——論張恨水小說《巴山夜雨》的主題

馮慧敏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張恨水小說《巴山夜雨》1945 年開始醞釀①1945年5月16日重慶《新民報》在慶祝張恨水五十壽辰專刊中登了一則廣告： “恨水先生談，彼將集中精力，在此五年中，寫一份量較重的長篇巨著。其題材已選定，聞背景即為張氏所居之南溫泉，將以其自身之生活為經(jīng)，而以此一小社會之種種動態(tài)為緯。”，1946 年 4 月 4 日 至 1948 年 12 月 6 日 連 載 于 北 平《新民報》副刊《北?！穂1]。小說取材于張恨水重慶南溫泉抗戰(zhàn)生活，是張恨水創(chuàng)作生涯中唯一一部以自身經(jīng)歷為藍本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 “巴山夜雨” 出自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可見這個題目本身就已經(jīng)隱含著追憶往事的意味。張恨水在《寫作生涯回憶》中談到《巴山夜雨》時說： “在別人看來，不知作何感想，至少我自己是做了一個深刻的紀念”[2]。作為對抗戰(zhàn)時期重慶八年生活的 “深刻的紀念” ，這部作品浸潤著張恨水的生命體驗。《巴山夜雨》沒有貫穿始終的完整故事，而是以李南泉的生活為主線，串聯(lián)起抗戰(zhàn)時期疏建新村的社會百態(tài)，小說主要敘述了李南泉、吳春圃、甄子明、奚敬平、石正山、袁四維等六個家庭的日常生活，圍繞躲空襲、鬧婚變展開情節(jié)，其中又穿插表現(xiàn)方院長子女及公館副官們的橫行霸道，展現(xiàn)出一幅重慶鄉(xiāng)居生活全景圖。這幅全景圖凝結(jié)了作家對抗戰(zhàn)生活的情感體驗，表達了他對國家民族和個體命運的思考。

一、陪都亂象：對國民性的批判和對自我的內(nèi)省

楊義曾指出： “在抗戰(zhàn)中后期吸引了他（張恨水）最多的熱血和才力的，是社會經(jīng)濟視角?！盵3]不過《巴山夜雨》并沒有如同期創(chuàng)作的《紙醉金迷》那樣直接表現(xiàn)黃金交易的風云變幻，而是以疏建新村為標本，從居民生存處境出發(fā)，透視戰(zhàn)時重慶的階層分野。從某種意義上說，疏建新村就是陪都的縮影。小說中，作家用一幅幅生活剪影的巧妙連綴來呈現(xiàn)由戰(zhàn)亂引發(fā)的價值失范的陪都亂象， “菜油燈下” “斯文掃地” “茅屋風光” “房牽蘿補” “西窗燭影” 等章寫盡了知識分子落魄潦倒的生活窘?jīng)r， “空谷佳人” “殘月西沉” “雞鳴而起” 等章諷刺了方院長夫人子女飛揚跋扈的囂張氣焰， “魂兮歸來” “蟾宮折桂” “清平世界” 等章描畫了副官之流仗勢欺人的卑劣嘴臉， “生財有道” “有了錢了” 等章揭露了老吏出身的建筑商袁四維投機詐騙的丑陋行徑，其中又穿插表現(xiàn)保長夫妻橫行鄉(xiāng)里、媚上欺下的村霸習氣。張恨水藉由疏建新村這個小小切口高度凝練地表現(xiàn)了戰(zhàn)時重慶書生落魄、魍魎當?shù)?、投機成風、紙醉金迷的社會災難。

對陪都亂象的表現(xiàn)是張恨水抗戰(zhàn)時期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這一時期張恨水身處國統(tǒng)區(qū)的黑暗現(xiàn)實，《八十一夢》《牛馬走》《第二條路》等作著力于表現(xiàn)金錢對人性的腐蝕與異化，對抗戰(zhàn)時期重慶的官員腐敗、商人投機等社會亂象的諷刺和批判，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栋蜕揭褂辍穭?chuàng)作于抗戰(zhàn)勝利后的北平時期，由于拉開了時空距離，張恨水對陪都亂象有了更加冷靜的審視，對社會亂象背后的國民性問題進行嚴峻的思考，《巴山夜雨》即透過疏建新村眾生相展開了對國民性的批判性反思。作家精微地刻畫了國民性的種種表現(xiàn)。具體來說，這種國民性就是魯迅所說的 “被侮辱者也侮辱他人” 的 “奴才心態(tài)” 。魯迅在《忽然想到（七）》中分析了奴才的兩面性： “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兇獸；但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時便現(xiàn)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xiàn)兇獸樣。”[4]《巴山夜雨》中張恨水對這樣的奴才嘴臉的刻畫可謂是窮形盡相。 “蟾宮折桂” 至 “各得其所” 三章圍繞副官與學生的沖突展開。副官們跑到白鶴新村的大學摘桂花，與學生發(fā)生爭執(zhí)。迫于申部長的勢力，副官們不敢造次。次日黃副官又帶著衛(wèi)士去白鶴新村尋釁，強安給陳鯉門一個 “漢奸” 罪名并將其綁回了方公館，結(jié)果驚動了方院長，最終黃副官自殺謝罪。黃副官去抓人時 “橫著眼睛走路”[5]267，一個動作活畫出奴才的 “兇獸樣” ，后來聽到院長的傳喚時 “心房早是由體腔里要跳到嗓子眼里來”[5]293， “羊樣” 畢現(xiàn)。這個部分作家還用諧謔的筆觸表現(xiàn)了鄉(xiāng)紳林茂然的變色龍?zhí)卣鳌Ａ置槐徽垇砻嬉娫洪L以調(diào)停副官與學生的沖突，未見院長時他為了攀附權(quán)貴而躍躍欲試，既見院長時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唯諾諾、丑態(tài)百出，見過院長之后他趾高氣揚、夸大其詞地炫耀自己與院長的交情。這個形象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卻是張恨水的匠心之筆，他與黃副官相呼應，讓讀者看到這種奴性心理是如何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不同社會階層中。此外， “天上人間” 一章中，奚太太在方家二小姐施舍了月餅后，半夜在家里面對著披著女衣的椅子演練去拜見方家二小姐的言辭。見到方家二小姐時奚太太惺惺作態(tài)、曲意逢迎。方二小姐對奚太太流露的一絲好感，竟讓公館的副官衛(wèi)士也對奚太太刮目相看、客氣有加。更可笑的是，等奚太太走到山下，劉保長早已恭候多時，只為借著奚太太實現(xiàn)升官發(fā)財?shù)拿缐簟Ｗ骷矣眠@一幕幕可笑可嘆的眾生相，辛辣地諷刺了這群奴顏媚骨的勢利小人。張恨水不僅對國民性進行精細刻畫，而且站在民族命運的角度來批判國民性的危害。小說結(jié)尾劉副官棄失火的房子于不顧，急著趕去伺候院長，李南泉不禁感嘆： “不過這樣看來，抗戰(zhàn)的前途，那還是相當?shù)奈ｋU。作官的人，逢迎上司，比傾家蕩產(chǎn)還要緊呢?！盵5]738作家由此表達了對民族命運的深切憂慮。

張恨水《巴山夜雨》在批判國民性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知識分子的內(nèi)省意識。小說主人公李南泉幾乎就是張恨水的化身，無論是生活經(jīng)歷、職業(yè)身份還是個性氣質(zhì)都與張恨水基本契合。張恨水在李南泉身上既寄予了自己的人格理想，也表現(xiàn)了自己的精神困惑。李南泉清高孤傲、善良正直。他厭惡國難商人，又不得不與他們周旋；他看不上市儈習氣的太太群，又以取笑逗弄她們?yōu)闃?；他拒絕商人的重金求字，又為了一百五十元支票違心地為素不相識的老人做壽序。李南泉空有報國之志，又深受家累之苦。他身在后方，以筆為槍，堅持抗戰(zhàn)到底的信念，卻又時常陷入 “百無一用是書生” 的自我懷疑；他心懷俠義、打抱不平，去劉副官家赴宴，巧妙解救受副官欺辱的坤伶，卻又為這場空襲后的狂歡墮入 “魂兮歸來” 的自我懺悔。李南泉彷徨無著的精神困境凝結(jié)著張恨水的生命體驗。如果說張恨水 “西北行” 對人間慘像的描寫更多是出于旁觀者的共情憐憫，而作為苦難的親歷者，面對真實具體的死亡與饑餓的威脅，作家在重慶南溫泉避難的生命體驗是淪肌浹髓的?？箲?zhàn)時期張恨水生活陷入困頓，吃著稗子米，穿著舊長衫，住著茅草房，還要時刻準備著在崎嶇的山路上奔逃，躲避空襲，為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而拼命掙扎。更加痛苦的是，由這種窘困的生活體驗所帶來的精神苦悶，身處巴蜀的崇山峻嶺，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現(xiàn)實，堅守氣節(jié)的孤絕處境，讓他的內(nèi)心充滿著迷茫失措、憤懣無奈、焦灼彷徨。

張恨水通過對陪都亂象的敘述，將對國民性的批判和對知識分子的自省交織在一起，體現(xiàn)出作家對外部現(xiàn)實和自我心靈的嚴峻審視。這種批判和自省，雖然比不上魯迅的深刻，但卻別具一種生活的實感，更加精微具體。南溫泉生活讓張恨水有了切實的底層經(jīng)驗，使他能更加真實深切地體察到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相較于他的其他抗戰(zhàn)題材小說，《巴山夜雨》緊扣張恨水戰(zhàn)時生活經(jīng)歷進行敘述，充實的生活積累和情感積淀讓他對國民性的描寫更加細致，對國民性的批判也更加有力，對知識分子矛盾性的表現(xiàn)更加深入。

二、重慶大轟炸：對日本侵略者的控訴和對戰(zhàn)爭的反思

抗戰(zhàn)時期日軍針對重慶的轟炸從1938年2月開始，1943年8月結(jié)束，時間長達五年半。重慶大轟炸給張恨水留下了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紅球掛起” “自朝至暮” “疲勞轟炸” “八天七夜” “人間慘境” 等章真實記錄了日軍1941 年8 月疲勞轟炸①小說第150頁： “原來自發(fā)生了大隧道慘案以后，當局感覺得長時間的洞中生活，那是太危險的事。” 這說明文本時間在1941年6月5日之后，據(jù)《陳克文日記》記載，1942 年 “全年只發(fā)警報三次，并且敵機全未來到市空” 。（陳方正編輯·校訂：《陳克文日記（1937—1952）》下冊，臺北市 “中研院” 近史所，2012年版，第728頁）由此可知，小說中的大轟炸發(fā)生在1941年。1941年8月7日至13日日軍展開對重慶的疲勞轟炸，也就是張恨水在《寫作生涯回憶》寫到的 “八天八夜” 的大轟炸（《寫作生涯回憶》，時代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73頁），與小說中章節(jié) “八天七夜” 相吻合。下的難民生活，留下了一份大轟炸親歷者的文學實錄。

空襲使得日常生活完全失序。突如其來的空襲常常讓人不得不忍受饑餓的煎熬，如 “自朝至暮” 一章寫空襲持續(xù)一整天，李南泉一天沒吃沒喝，餓得饑火亂攪、口干舌燥，吳春圃夫婦也是到晚上才吃上一張烙餅。敵機投下的燃燒彈燒了余先生的房子，李南泉和吳春圃兩家的屋頂被震塌，半夜下起的大雨讓他們手忙腳亂地轉(zhuǎn)移行李和鋪蓋卷，在走廊上避雨到天明?？找u讓人經(jīng)受著精神的折磨。張恨水特別寫到躲空襲時對聲音的敏感。 “躲空襲者的心理，一切是變態(tài)，什么聲響也不愿有” ， “眼前無人，第一是感到清凈，清凈就可以減少恐怖”[5]87。一點風吹草動往往引得眾人驚恐萬狀，破洋鐵盆掉進溝里的哐啷聲、蚊子的嗚嗚叫都被當成警報，簡直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連原本美好的自然景象也讓人恐懼，陽光、月光帶著一種凄慘恐怖的殺氣，喚起人們對空襲即將到來的不祥預感。敵機呼嘯而來時，走在山路上的人慌不擇路，急尋掩蔽地點，即使在防空洞里，巨大的轟鳴聲也讓人們深切感受著死亡的威脅。洞中 “站著的人，人靠著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頭，閉上了眼睛” ，一個中年漢子 “兩手死命地撐住了桌子，周身發(fā)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響”[5]154，李太太的手被冷汗浸得冰涼。兩天兩夜的持續(xù)轟炸讓人神經(jīng)迷糊、周身癱軟， “全洞子里，都像面粉捏的人，有些沉沉彎腰下墜” ，如同 “古代殉葬的一群奴隸”[5]207，隨時都有被活埋的可能。經(jīng)歷了長時間空襲之后，李南泉的幼女小玲子被嚇得從噩夢中哭醒，由此可見空襲給人帶來的無法消除的心靈創(chuàng)傷?？找u造成慘重的人員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制造著恐怖的人間慘境。甄子明在疲勞轟炸后死里逃生，小說通過他的視角展現(xiàn)了日軍高強度長時間轟炸下重慶市區(qū)滿目瘡痍的景象。空氣里 “散布著硫磺火藥味” ， “房屋被轟炸平了” ，屋瓦和屋架子堆疊著 “像是穢土堆”[5]211， “磚瓦木架堆里，有家具分裂著，有衣被散亂著” ， “電線上掛了幾串紫色的人腸子” ，磚墻上緊緊粘貼著慘紫色的 “臟腑和零塊的碎肉” ，再過去 “卻是沙丁魚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尸”[5]212。黃昏時分的廢墟上，一個 “蓬著蒼白頭發(fā)” 的老太婆 “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著”[5]216，這凄慘荒涼的一幕不禁讓人悲從中來。

《巴山夜雨》不僅細致記錄了大轟炸給無辜民眾帶來的災難，而且表現(xiàn)了中國人不屈的抗爭意志。疲勞轟炸時李南泉在天然洞子外的竹林下讀史書，他用自己無聲的堅守來抵御侵略者用空襲制造恐慌的戰(zhàn)略。面對被轟炸燒掉的草屋，余先生樂觀地說： “要什么緊，還不至于茹毛飲血吧？”[5]332甚至慶幸這個燃燒彈只燒了草屋而沒有落到工廠，沒有對后方生產(chǎn)造成更大的損失，毀家紓難的愛國精神令人心生敬意。當李南泉面對坍塌的屋頂一籌莫展時，張工頭仗義相助，帶著工友幫忙打掃。小說正是通過這些情節(jié)表現(xiàn)了大后方民眾不屈不撓、團結(jié)一致、抗戰(zhàn)到底的精神意志。張恨水不但用一幕幕鮮活的難民圖有力控訴了慘無人道的侵略者，同時也在作品中寄寓了他對戰(zhàn)爭的反思，他不只是站在被侵略國家的立場上，更是從全人類的角度去質(zhì)疑戰(zhàn)爭的意義。 “若站在人類的立場上，不但戰(zhàn)爭是殘酷的，就是戰(zhàn)爭這個念頭都是殘酷的，好戰(zhàn)的英雄們，此念一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害。”[5]94戰(zhàn)爭無論對哪一方來說都是損失慘重的，他想到那些侵略國家 “無論軍力怎樣優(yōu)勢，侵略別人的國家，總要支出一筆血肉債的?！盵5]150這是張恨水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對戰(zhàn)爭的深沉思考，既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深惡痛絕，又寄托著對和平的殷殷期盼。

空襲是抗戰(zhàn)文學中的重要題材之一。抗戰(zhàn)時期作家對于空襲的表現(xiàn)以散文、詩歌等短章為主，抗戰(zhàn)勝利后不少作家的中長篇小說也對空襲多有反映，比如老舍的《鼓書藝人》、巴金的《寒夜》等都對重慶大轟炸的慘烈做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但從始至終貫穿著重慶大轟炸這條線索、對之進行全面展示的作品唯有張恨水的《巴山夜雨》?！栋蜕揭褂辍穼θ哲姷钠谵Z炸進行了全方位、多層次的表現(xiàn)。小說主要是從李南泉視角敘述了空襲警報發(fā)出后城郊的難民們在山路上奔逃和在防空洞里躲避的各種情狀， “人間慘境” 一章則是借甄子明之口展現(xiàn)了大轟炸后重慶城區(qū)斷壁殘垣、血肉橫飛的荒涼景象。作家不僅用外視角來表現(xiàn)大轟炸的慘狀，而且還聚焦人物的心靈體驗，將大轟炸時的恐懼、無助、屈辱和被轟炸后的疲憊、酸楚、悲傷一一呈現(xiàn)。張恨水對大轟炸的回憶和書寫，一方面表明了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記憶如夢魘一般揮之不去，另一方面也充分體現(xiàn)了作家的歷史責任感，《巴山夜雨》中張恨水就曾借李南泉之口表示，抗戰(zhàn)結(jié)束了要把這些事寫下來留告后人， “一來讓后人知道我們受日本的欺侮是太深了，二來也讓后人明白，戰(zhàn)爭總不是什么好事”[5]348。張恨水對重慶大轟炸的書寫是親歷者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痛苦反芻，他將個體的心靈傷痛轉(zhuǎn)化為對家國憂患的深沉思考，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清醒反思。回憶和記錄是為了銘記歷史，他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醒人們，戰(zhàn)爭帶來的傷害和痛苦不應被遺忘。只有正視歷史，反思戰(zhàn)爭，銘記戰(zhàn)爭帶來的傷痛，才能警示后人遠離戰(zhàn)爭，珍愛和平?？梢?，《巴山夜雨》在表現(xiàn)的廣度和深度上都堪稱是空襲題材的代表作。

三、婚姻生活圖景：對人性的審視和對夫妻情誼的珍視

《巴山夜雨》是張恨水追憶南溫泉生活的紀念之作，戰(zhàn)亂背景下小人物的家庭瑣事也是小說敘述的重要內(nèi)容，小說中張恨水用大量筆墨描寫了家庭生活中微妙的夫妻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疏建新村六個家庭的婚姻生活圖景。在對不同婚姻生活狀態(tài)的描摹中，作家表達了對人性的審視和對患難相共的夫妻情誼的珍視。

小說表現(xiàn)了亂世怨偶的貌合神離。奚太太自命是 “家庭大學校長” ，標榜自己馭夫有道，卻沒想到丈夫早已暗度陳倉，背著她在重慶與秦致馨另筑愛巢。石正山表面上對太太畢恭畢敬、言聽計從，暗地里趁著跑警報與女仆小青雙宿雙飛。袁四維有了錢了就嫌棄太太身材肥胖，在外眠花宿柳。這三家均因男人的出軌而鬧得雞犬不寧。奚太太、石太太想要挽回丈夫的心意，涂脂抹粉，穿著奇裝異服，打扮成青春美少女，出位的扮相引人側(cè)目，兩位先生卻故作鎮(zhèn)靜，幻想齊人之福。為了討丈夫歡心，袁太太甚至跑去醫(yī)院打胎減肥，結(jié)果命送黃泉，而后袁四維的姘頭大鬧袁家，上演了一出 “張?zhí)鞄熥窖?的好戲。張恨水將這一幕幕鬧劇置于抗戰(zhàn)環(huán)境中，在對照中批評了人性的荒唐無聊。李南泉感嘆道， “除了我們這所屋子里三家，所有前后鄰居，都在制造桃色新聞。要說生活艱苦，這些新聞不易產(chǎn)生。若說不艱苦，很少人家是不吃平價米的?！盵5]727公孫白更憤慨地說： “敵機轟炸得這樣厲害，在這村子里的公教人員，還在大鬧其桃色新聞。說什么幕燕處堂，簡直行尸走肉?！盵5]733這些桃色新聞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折射出大后方公務員的抗戰(zhàn)狀態(tài)，就連奚太太大罵丈夫的時候也說： “現(xiàn)在國家危急到這種樣子，你們當公務員的人，正應當臥薪嘗膽，刻苦自勵，怎么剛是疲勞轟炸過去兩天，你就丟了妻室兒女，在外面玩女人?！盵5]387作家借奚太太之口表達了對這些背叛婚姻的男人耽于情欲、不思抗戰(zhàn)的譴責。小說中李南泉對這些婚姻鬧劇的冷眼旁觀和淡淡嘲弄，體現(xiàn)了作家對戰(zhàn)爭摧殘下人性變異的冷峻審視。

小說表現(xiàn)了患難夫妻的相濡以沫，這主要以李南泉、吳春圃、甄子明三對夫婦為代表，其中對李南泉夫婦關(guān)系的描寫尤為細致。李南泉和太太男才女貌、性情相投。曾經(jīng)的愛情伴侶成了現(xiàn)在的柴米夫妻，茅屋素食、生活困頓卻不也失溫馨。李南泉讀書作文，賺得稿費，負擔一家人的生活；李太太體恤丈夫?qū)懽鞯男量?，時常為他單獨添菜打牙祭，買戲票讓他放松身心。兩人偶爾談文論藝，頗多情趣。但作家并沒有把他們寫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眷侶，而是通過他們之間的別扭、爭吵來表現(xiàn)飲食男女的微妙復雜的心理。李南泉夫婦的矛盾主要圍繞太太打牌和李南泉與楊艷華的交往展開。李南泉認為太太打麻將是玩物喪志，浪費時間精力金錢。太太群打著 “試驗民主” 的幌子聚到李家打牌，李南泉不得不出來暫避，他不由感慨： “現(xiàn)在雖然是國難嚴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國人還是醉生夢死地過活著?！盵5]569將打牌置于國難背景下，作家嚴厲批評了太太們的精神空虛。李太太對李南泉與楊艷華的交往一直心存芥蒂，常常因誤會而心生醋意。兩人還不時為著躲空襲、孩子調(diào)皮拌嘴。這些情節(jié)都生動地表現(xiàn)出這對患難夫妻的日常生活，正如李南泉所說： “不抬杠的夫妻多少有點作偽。高興就要好，不高興就打吵子，這才是率真的態(tài)度”[5]56，這番言論或許也是張恨水自己對婚姻的體悟吧。小說最后一章題為 “燈下歸心” ，李、吳、甄三家在走廊躲雨清談， “西廊剪燭” 圖表現(xiàn)出夫妻同心、患難與共的溫暖情誼。

《巴山夜雨》的李南泉夫婦是以張恨水與周南為原型的。作于抗戰(zhàn)時期的散文集《山窗小品》有不少篇什涉及到作家與妻子的日常生活。散文《劣琴》中提到： “然自幼酷嗜皮簧，幾至入迷，及取吾婦，婦亦嗜此，既得同調(diào)為終身伴侶，嗜尤深。”[6]58這與小說中李南泉夫婦均對京劇熟稔于心的特點相符。小說中夫妻相處的細節(jié)與散文也有呼應之處。如《劫余詩稿》一文中張恨水為 “內(nèi)子” 識得自己的舊作而大喜， “因吟曰：‘喜得素心人，相與共朝夕’”[6]90，而在《巴山夜雨》中李南泉夸贊太太學問有進步，高興地吟了兩句詩： “得此素心人，樂與共朝夕”[5]62。這兩句詩只是個別字稍微變化，意思幾無二致，兩處都表達了對妻子與自己精神相契的愉悅之情。這篇散文隨后寫道， “三年來，非相與感傷物價，即為群兒頑劣事相爭執(zhí)”[6]90，這些與小說中所寫的李氏夫婦的交談、口角內(nèi)容也基本一致?！短濉分谢貞泟偨Y(jié)婚時教妻子讀詩作畫習字， “初一二課或亦感生興趣，三日以上，即百呼不理矣。及預示跳棋，則甚喜”[6]81，周南的玩性由此可見一斑，這與小說中李太太愛好打牌暗相契合。所以說，小說對李南泉夫婦婚姻生活的描寫是張恨水對自己與周南重慶生活的一個紀念?？箲?zhàn)時期，周南獨自帶著兩名幼子來到重慶，照顧張恨水飲食起居，飽嘗生活艱辛。小說表現(xiàn)的李南泉夫婦的同甘共苦，正是張恨水對自己與周南抗戰(zhàn)時期生活的深情懷念，體現(xiàn)了他對這份相濡以沫的夫妻情誼的珍視。

四、結(jié) 語

生命體驗是 “具有本體論意義的、源于人的個體生命深層的對人生重大事件的深切領(lǐng)悟”[7]。重慶八年的抗戰(zhàn)生活是張恨水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不僅讓他對戰(zhàn)爭陰影下的個體心靈體驗與個體生存境遇有了更加真實的觀照，而且使他對現(xiàn)實黑暗和民族痼疾有了更為深切的體悟和更加深入的思考，這成為他在抗戰(zhàn)勝利后追憶 “巴山夜雨” 的心理動因和情感基礎。《巴山夜雨》拓展和深化了張恨水抗戰(zhàn)小說的主題?？箲?zhàn)時期，張恨水一方面熱忱地歌頌前線抗日將士的英勇無畏，另一方面無情地諷刺大后方魍魎當?shù)赖某舐缿B(tài)，《虎賁萬歲》《大江東去》《熱血之花》《八十一夢》《牛馬走》《傲霜花》等都是從這兩個維度來展開敘述?！栋蜕揭褂辍窡o意于塑造英雄人物，也不止于抨擊陪都亂象，而是真切地呈現(xiàn)了戰(zhàn)爭陰影下小人物的具體生存狀態(tài)。戰(zhàn)爭給平民帶來的苦難不單單是窮困潦倒的物質(zhì)困境，更有大轟炸中直面死亡的焦慮恐懼；陪都亂象的背后是根深蒂固的奴性心理，作家由此陷入彷徨無著的精神困境；亂世怨偶的貌合神離折射出戰(zhàn)爭背景下的人性變異，患難夫妻的相濡以沫給心靈帶來些許慰藉。作家在對疏建新村日常生活的平實敘述中，融入了自己對戰(zhàn)爭、人性、國民性的深沉思考，從而使小說具有了更為豐厚的思想意蘊。張恨水說《巴山夜雨》是 “做了一個深刻的紀念” ，這個 “紀念” 既是個體生命體驗的回溯，也是民族苦難記憶的重現(xiàn)，他將個體心靈的痛苦升華為對苦難歷史的文化省思，體現(xiàn)了作家深邃的歷史意識。張恨水創(chuàng)作時主體心靈和精神的多重介入，使得《巴山夜雨》較其以往作品具有了更為豐富的闡釋空間。這部抗戰(zhàn)勝利后的紀念之作，是張恨水痛定思痛的思想結(jié)晶，在張恨水創(chuàng)作中具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