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中產(chǎn)
日本考古學家從彌生時代的古墓中,挖出一面銅鏡,鏡上有八個漢字:久不相見,長毋相忘。
那面鏡子西漢時漂洋過海而來,彼時日本尚在結(jié)繩記事,鏡上的情話恍如天書。
他們需再等九百余年,從漢字楷書中搬來偏旁做平假名,才有自己的文字。
在鄰國尚處荒蠻時,中國文字已從甲骨文、金文、篆書,一路演進至隸書、楷書和行書。那些文字碰撞成詩句,連綴成小說,演繹無數(shù)錦繡文章。
《楓橋夜泊》是日本孩童啟蒙必讀,寒山寺山寨復刻后年年敲鐘。嵯峨天皇每天都要吟誦白居易的幾首詩,原版詩集藏在枕下,嚴禁他人觸碰?!度圃姟分械膬蓚€路人,寒山和拾得,在日本被尊為二圣,飯店工廠書店爭以寒山為名。那些中華文字,誘發(fā)了茶道、書法、刺繡等熱潮,最后日本年號盡取自《尚書》,地名多出于《詩經(jīng)》。
另外一個鄰國朝鮮,用儒學主導教育,用漢字記錄史書,最大的愛好是購買小說。朝鮮使者每次進京都瘋狂買書,對話本小說尤為熱愛,每次購買都超千冊。那些故事風靡朝鮮,宰相癡迷《西廂記》,曾稱“掩卷愈味,不覺其黯然銷魂”。
在越南,漢字用了兩千余年,孔孟畫像掛滿全國。被越南視為國寶的敘事長詩《金云翹傳》,其實改編自明末小說,連書名都沒變。
每個時代的文化,總需最適合的載體表達。隨著印刷術(shù)普及,中國文字開始遠行歐洲,紙張的速度總能快過匈奴的兵馬。
歐洲人迷戀文字里的中國,他們依照詩句,裝修宮殿,裁剪服裝,外交官稱宮廷裝飾得像“天朝雜貨鋪”。1700年,路易十四在凡爾賽宮舉行跨世紀狂歡,主題就叫“中國皇帝”。
叔本華師從老子,《道德經(jīng)》風行英倫,萊布尼茨從東方來信中,靈感迸發(fā),用周易演化出二進制。
在法蘭克福,歌德從小就有個中國書房,墻上是畫滿亭臺樓閣的壁紙,紅漆長桌上擺著毛筆。他在這里讀了大量中國詩文和明末小說,并留下寫入歷史書的那句話“他們開始寫小說時,我們的祖先還在野森林里生活”。
伏爾泰比他更推崇中國故事。他自稱孔子和康熙的學生,臥室掛了孔子畫像,并將《趙氏孤兒》改編成《中國孤兒》,在巴黎劇院公演。他一生著作上百卷,但最喜歡這個中國故事,死后刻在了故居雕像上。
這位歐洲啟蒙運動執(zhí)牛耳者說:“當你了解這個世界時,你首先把目光朝向東方,東方是一切藝術(shù)的搖籃,東方給了西方一切?!?/p>
中國文化流淌于歐洲時,雨果家的仆人失手打碎花瓶,雨果心疼寫詩:天哪,整個中國在地上跌得粉碎。窗外已是19世紀的長夜,詩句仿如隱喻,不久后,大清輸?shù)魬?zhàn)爭,倒落在塵埃中。
對東方的仰慕潮水般退去,黑格爾說,那個帝國,已停滯不前。
停滯的文化輸出背后,是因錯失工業(yè)革命,國力和傳播的原地躑躅。
電影《獅王爭霸》中,黃飛鴻被蒸汽機水汽燙傷,又驚詫于電影放映機。寶芝林的徒弟們興奮地聚在白幕前,原來快放,誰都可以是無影腳。
電影中,善意的沙俄工程師對黃飛鴻說:“蒸汽機出現(xiàn)會產(chǎn)生新的貴族統(tǒng)治世界,這是大清帝國和俄羅斯帝國都避不開的命運。”
命運終究急轉(zhuǎn),連殷墟中的甲骨文,都被倉皇運走躲避戰(zhàn)火。運走時,站臺忽降暴雨,如蒼天一哭。
國力孱弱,傳播落伍,只有綿延千年的中華文化,如火種般,支撐國人前行。
那些曾經(jīng)仰視中國的國家,開始反向輸出文字。
清末民初時,日本用漢語翻譯了大量西方單詞,反向傳至中國,比如哲學、目的、醫(yī)學、衛(wèi)生、社會等。
張之洞曾怒斥“不要使用新名詞”,然而幕僚辜鴻銘悄悄告訴他:名詞一詞亦來自日本。
中文兼容并蓄,吸納著新詞,而在那些年的流行小說中,亦可聽見一個時代的心聲。
1902年,梁啟超在《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上說:欲新一國之國民,必先新一國之小說。
兩年后,筆名為荒江釣叟的中國人,寫了星際遠航小說。小說中,巨大的熱氣球飛向月球,下掛船艙中有臥室、客廳、運動場和兵器房。
此后,種種幻想小說誕生,《新石頭記》里賈寶玉坐著潛艇暢游海底,《電世界》中工業(yè)巨子黃震球借電翅飛天,神似鋼鐵俠。
那些井噴的幻想小說中,充斥著對電能的好奇,對科技的渴求,以及對文明滯后的失落。
小說家將目光望向更遠處。梁啟超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中,幻想60年后中國繁榮,在上海舉辦世界博覽會:那時中國國富民強,平時旁若無人的外國人也紛紛學起漢語來。
2005年,韓國將首都中文名從漢城改為首爾,試圖抹去痕跡,然而韓國孩童仍需學700至900個漢字,不然無法掌握語言。
日本漢字則無從抹去,至今中國游客去日本,仍能見滿城漢字,那是千年中華文明的余痕。
新的故事在余痕上悄悄發(fā)生。
90年代后,隨著國力復蘇,中國故事開始以新的方式傳播。
越南人迷上了《宰相劉羅鍋》,因電視臺早晨播放而造成全國遲到。馬來西亞則風靡《漢武大帝》,一集被切五段,每段間要插20分鐘廣告。
而漂洋過海到達西方的依舊是小說。起點上的幻想小說成為歐美讀者新寵。
他們建立論壇,互稱Daois(道友),上百萬人聚等更新,兩年間總點擊量超10億。其中1/3讀者來自美國。論壇上對應(yīng)的知識普及越來越多,從十八般兵器到周易八卦,中國文化因新方式重新傳播。
相似故事還發(fā)生在東南亞。2009年至2013年,越南翻譯中國圖書841種,70%以上是網(wǎng)絡(luò)小說。
越南讀者因網(wǎng)絡(luò)小說而迷上中國國學,又因此成為古裝影視擁躉。2017年,《誅仙》在國內(nèi)才播放完一小時,越南就已在直播間同步上映,來不及加字幕,便配一個翻譯在線解說。
在國內(nèi),網(wǎng)絡(luò)小說和其衍生的動漫影視手游,成為新的入口,讓年青一代重新探尋傳統(tǒng)文化。
他們嘗試漢服,試填詩詞,重新觸碰中華文脈。
去年12月,國家圖書館用甲骨文迎接新年,助力文化守護傳承。
古老的文字源頭和年輕的故事源頭,就此相遇。它們是文脈的兩端,隔著綿亙的時空,遙遙氣息相通。
作家嘗試著用甲骨文創(chuàng)造故事。這些年輕的網(wǎng)絡(luò)作家,各領(lǐng)一個甲骨文字,體味那字里的千年悲歡。有人領(lǐng)了“年”,講述豐收的喜悅;有人領(lǐng)了“春”,感受萬物的生機;有人領(lǐng)了“興”,講述興的隱藏含義,是一家人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