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空間·景觀：紅色題材電視劇中的石庫門記憶

王文霞 盧 俊

（安徽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安徽蕪湖 241000）

石庫門作為上海開埠以來最具個性的典型建筑之一，既是上海地域的名片，也中國近代歷史文化的象征。其在外觀上延續(xù)了上海居民傳統(tǒng)的“四合院”樣式，門臉上借鑒了西方聯(lián)排住宅豪華氣派的樣式，內(nèi)部空間又吸取了江南小院的布置風格。這種建筑風格體現(xiàn)了石庫門海納百川的兼容性和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性，它是上海地域文化的空間景觀，也是中國近代文化的歷史記憶。影視藝術作為歷史文化的媒介語言，通過塑造影視情節(jié)空間和敘事記憶過程，呈現(xiàn)出其它方式難以構建的地理空間和人文景觀的共時性。紅色題材電視劇《覺醒年代》《隱秘而偉大》《絕密使命》《叛逆者》《永不消逝的電波》中講述了中國馬克思主義道路和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的時代故事和歷史原因，借“歷史記憶”作為文化意象的入口，引導觀眾走進被淡忘的石庫門角落，觀照被現(xiàn)代都市逼聳空間中日漸沒落的石庫門文化以及近代歷史記憶體系。

一、認同與聚焦：歷史記憶的全景構建

作為“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影視藝術被技術化和模式化的生產(chǎn)體制取代，成為電影工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生成一套訴諸觀眾身份認同的內(nèi)容模式，并參與到特定影視生產(chǎn)和流通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中。[1]（P4）從傳播范圍和受眾接受的角度來說，早期紅色題材電視劇可以算得上是貼近群眾的通俗文化，并非典型意義上的紅色文化。近代紅色電視劇能否在基于史事的基礎上引領新一代受眾群體的觀影喜好，構建“輕語態(tài)”敘事策略，是拓展紅色電視劇傳播邊界的關鍵，也是構建新一代受眾的家國認同心理機制的關鍵。在紅色題材電視劇《永不消失的電波》，創(chuàng)作者通過日常生活的微觀細部、青年化的人物塑造、情感化的劇情設置拉近創(chuàng)作者和受眾的歷史認知差異。首先，導演在故事編排上開始重視故事內(nèi)容和現(xiàn)實生活的距離，拓寬紅色題材電視劇的敘事空間，主創(chuàng)團隊在創(chuàng)作初期，對上海的紅色基因進行追根溯源，曾到上海石庫門，革命歷史博物館、中國一大會址進行觀摩，要求每位演員為自己的前生今世編出完整的故事，不斷激發(fā)演員對歷史人物的創(chuàng)作靈感，[2]（P1）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建立了劇作和歷史的內(nèi)在邏輯。其次，導演著重體現(xiàn)青年角色在歷史舞臺上的情感表達，導演通過樸實化的人物塑造、生動的敘事語言、強節(jié)奏的情節(jié)密度設置拉近影片內(nèi)容和現(xiàn)實間的聯(lián)系，強調(diào)貼近創(chuàng)作者和觀眾之間的認知。導演在搜集大量歷史資料后將極具識別度的上海元素融合到作品當中，呈現(xiàn)了老上海詩意化的煙火氣，同時將視點延伸到觀眾的身邊人和身邊事，觸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使得作品中真摯的革命愛情與革命熱情時時刻刻牽動著觀眾的心，讓青年觀眾對劇中同齡人產(chǎn)生身份認同，從而實現(xiàn)個體認同到集體認同的跨越。紅色題材電視劇中以上海石庫門為載體的電影場景是一個承載著民族記憶和集體認同感的地理空間，它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搖籃，也是中國新思想的起源地，“上海石庫門”成為了一個文化標識，記錄著一段偉大的歷史，是中華民族精神和文化基因的空間意象的載體，也一個“意義匯聚的場所”。

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認為：“集體記憶是一個群體共享或集體構建的事物，在集體身份認同的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盵3](P94)紅色題材電視劇以重大歷史事件作為創(chuàng)作文本，以紅色記憶為文化基因，以愛國主義為精神內(nèi)核，以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為價值遵循，通過拓展紅色題材電視劇的傳播范圍和群眾邊界，將具有共同歷史意識和價值涵義的社會主流文化貫穿國家層面和人民層面，促進紅色題材影視劇適應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創(chuàng)作需求和傳播需求，實現(xiàn)國家、社會、人民的集體認同?！队X醒年代》是一部講述探索中國國情、社會改革覺醒之路的紅色題材電視劇，在宏觀敘事層面上講述了陳獨秀、李大釗、蔡元培等革命先驅(qū)在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及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上的巨大貢獻，將影片的敘事空間聚焦到國家層面。同時創(chuàng)作者還從底層敘事層面對知識分子的家庭人員、北大青年學生和工會勞動者進行情節(jié)設置，展現(xiàn)出普通人民的堅毅頑強，將敘事空間聚焦到個體層面。創(chuàng)作者正是通過宏觀和微觀上的敘事融合，帶領觀眾在歷時性的故事中生成共時性的歷史記憶。另一方面，創(chuàng)作者追求“神似”又兼顧著“形似”，將李大釗、陳獨秀、胡適等中心人物刻畫得惟妙惟肖，表現(xiàn)出這些風云人物的崇高情懷和杰出貢獻。同時對于以毛澤東、陳延年、鄧中夏等為代表的青年學生的塑造頗具特色，展現(xiàn)出青年群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豪氣和胸懷，讓觀眾對先輩楷模的個體記憶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產(chǎn)生共識，加強作品本身的集體認同感和情緒感染力。集體記憶并不是脫離個體記憶的存在，它必然是一種民眾個體記憶被社會化的最大公約數(shù)。[4]（P35）

紅色題材電視劇作為國家歷史記憶的回顧，成為展現(xiàn)中國特定記憶的重要載體，揚·阿斯曼認為歷史記憶中存在“凝聚性結構”的核心象征體系。[5](P78)“凝聚性結構”是在時間和社會的維度上鏈接記憶與歷史，將過去重要的時代記憶通過分享或復現(xiàn)的方式，塑造一個家庭與社會共同經(jīng)驗的“象征意義體系”。[6](P6)紅色題材電視劇《絕密使命》將內(nèi)容聚焦更寬闊和長遠的家國情懷，與成長在20世紀后的觀眾群體的歷史認知形成觀照。導演通過對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建紅色交通線的歷史記憶進行復現(xiàn)，增強觀眾對歷史傳統(tǒng)與文化記憶的認同，從而深刻體察歷史記憶在時代更迭下的失落。[7](P84)作品主要講述了我黨為紅色蘇區(qū)與上海黨中央建立紅色運輸線，完成人員轉(zhuǎn)移、情報輸送、物資籌備等任務，并成功實現(xiàn)黨中央機關從上海石庫門遷址紅色蘇區(qū)的故事。導演從歷史記憶的角度出發(fā)，注重講述中國共產(chǎn)黨身處根據(jù)地建設、土地革命時期的重要歷史事件，第一集采用旁白的方式對中央交通局的成立過程、以及制定上海通往瑞金的絕密交通線任務。旁白的介入將觀眾帶入集體回憶中，突破了紅色題材電視劇聚焦革命領袖或偉人為主要角色的創(chuàng)作局限，并創(chuàng)新地采用多維全景敘事方法再現(xiàn)輝煌黨史的歷史肌理，該劇在傳承“紅色革命文化”，搭建歷史記憶橋梁方面起到重要作用。[8](P41)

二、媒介與符號：地理空間的活態(tài)構建

紅色題材電視劇作為國家歷史記憶的影像載體，塑造的地理空間成為大眾回顧中國特定歷史文化的“歷史重寫本”和“文化記憶庫”。[9](P62)約翰·哈特雷提出“媒介空間”概念，認為媒介能夠存儲人類文化內(nèi)涵與歷史傳統(tǒng)?！懊浇榭臻g”能夠制造與現(xiàn)實相接近的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以“象征性現(xiàn)實”的形式顯示過去的重要事件和它們對城市空間、景觀、地方的活態(tài)記憶。[10](P75)石庫門作為上海地域空間中特定的地理景觀，它經(jīng)歷了中華民族起源的吳越文化，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的風云變幻，也接受了近現(xiàn)代革命戰(zhàn)爭的紅色文化的光榮洗禮，孕育了獨特的風土人情和地緣文化。[11](P26)中華民族千百年的文化侵潤成就了當代的聞名遐爾的上海紅色根據(jù)地。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認為，人物空間是社會文化的容器，空間既能夠保留真實的物質(zhì)性，也能夠延續(xù)意象化的精神性。2021年上映的《叛逆者》是一部聚焦抗日戰(zhàn)爭的時代背景，講述了多個平凡英雄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和培育下，憑借革命者集體的高超的智慧進行偉大革命斗爭、為中華民族的崛起和人民解放做出了不朽功績的故事。劇中的上海石庫門訴說著中國近代革命中屹立不倒，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堅持革命的時代豐碑、成為中華兒女訴說忠誠之心的象征符號，成為革命斗爭“永不言棄、堅韌不拔、頑強抵抗”精神容器，其生產(chǎn)承載的石庫門精神是同長征精神、井岡山精神、紅船精神一樣的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11](P27)

地理學中，從空間的概念、符號的象征及意義的生成等方面出發(fā)，地域的特定空間對人的基礎生存、環(huán)境認知和社會影響具有重要作用。[12](P114)“廿年居上海，每日見中華”。魯迅在新文化運動時對上海革命志士敢為人先、勇于犧牲的精神直呼贊賞，英雄楷模們用革命熱血和不懈斗爭為吾輩生產(chǎn)、累積出歷史彌久的石庫門“精神空間”，這在紅色題材電視劇《叛逆者》《隱秘而偉大》《覺醒年代》中不乏體現(xiàn)。這些紅色題材影視劇中更多聚焦于上海人大事小情的處理上，電視劇《隱秘而偉大》中顧耀東懷揣著“匡扶正義”的滿腔熱血成為了一名警察，在中共地下黨的培養(yǎng)下成長為一名出色的地下黨情報員。石庫門、亭子間、小弄堂、報館在劇中有力地見證了這些立場堅定、不畏犧牲的上海青年人的“紅色精神”，它們是上海人民舍生為國、個體認同、情感價值的重要符號。上海石庫門構建的紅色精神空間是祖祖輩輩上海人民地緣文化根植生存的地理空間意義生成，是一種強烈將自我同國家聯(lián)系起來的愿望。

人文地理學家愛德華·瑞爾夫認為，地理空間中存在著“地方意象”的象征符號體系，他對于地理的定義：“地理是通過一系列因素的感知而形成的總體印象。”[13](P146)地理空間是大眾的主觀和客觀的結合，是群眾對一個地方的特質(zhì)產(chǎn)生的依賴和感悟，它既有強烈的地理化色彩，又有強烈的非地理化特征。人們可以從文化維度和空間維度來識別和理解電影地理空間。[13](P145)電視劇《覺醒年代》中將新青年雜志從上海石庫門搬到北京胡同寓意著新思想和舊思想進行地理空間較量，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人從海外回歸中國國土寓意著新人物和舊道德的地理空間對比。德國著名學者阿萊達·阿斯曼認為：“地點不但能固定和證實回憶，還能延續(xù)超越個人或時代的短暫回憶。”所以構建地點對于增強文化回憶空間的持久性具有重要意義。[13](P148)紅色題材影視劇中為了延續(xù)這些符號“地名”的歷史信念、理想精神和英雄故事，架構起像井岡山、西柏坡、嘉興一樣的活態(tài)地理空間，以傳承紅色記憶和紅色文化，將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奉獻終身的革命故事刻在人民的心中。影視作為一種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藝術形式，其生產(chǎn)制作與特定的地理空間、地緣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電影景象和地理空間在共生的基礎上相互牽制，使紅色題材電視劇在社會空間和自然空間的的搭建上體現(xiàn)出無限的深度。

三、意象與意蘊：文化景觀的詩意構建

索爾在《景觀的形態(tài)》一書中提出“自然景觀”和“文化景觀”的概念，認為文化景觀是反映不同區(qū)域人文地理特征的鏡子。[14](P117)電視劇《隱秘而偉大》通過重構具有真實感和詩意化的老上?！熬坝^”，開啟觀眾的“城市想象”和“文化記憶”的入口，以彌補過去與現(xiàn)狀之間的認知距離。石庫門建筑之所以稱之為“聯(lián)排房屋”，是由于過去的上海居民為了擴大居住面積，將小院落和二樓的亭子間連接起來，成為一種家家戶戶相連接的建筑。聯(lián)排房屋的構造讓上海居民成為相互鏈接的整體，如同人體毛細血管一般的關聯(lián)性造就了上海石庫門最為顯著的人文特征和景觀特色。如《隱秘而偉大》中的福安弄便是典型的石庫門弄堂，相似性的建筑和狹長幽深的胡同為沈青禾與顧耀東的相互試探提供了戲劇化的空間，[15](P13)也為地下黨派人士進行情報輸送和人員撤離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導演利用多元化的景觀設置和趣味化的人文設置建構起具有生活百味的詩意化上海形象，同時運用“虛實相兼”的手法詮釋石庫門建筑里的濃郁深厚的文化情感體驗。

紅色題材電視劇中對石庫門空間的塑造也是影像語言自我表達的新方式。電視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開頭運用具有強烈隱喻意味的鏡頭表達了石庫門的變遷史。導演將鏡頭從高聳的塔樓拉到城市的低端，拉到人潮擁擠的的百姓身上，展現(xiàn)早期上海地理空間中的“石庫門里的小市民”形象，[16](P34)也具象化地表達出石庫門從典型的上海居民住所，轉(zhuǎn)變成底層市民生存的空間。2010年上映的電視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七十二個房客”，居住在擁擠的石庫門的空間中，人物個個鮮活：李俠的隱忍、蘭芬的賢淑、小裁縫的天真堅強……每一個小人物都有著獨具的氣質(zhì)。劇中所有場景細致入微地打造出符合時代特征的“上海印象”，石庫門、小報館、旗袍店等物質(zhì)形式增強觀眾對上海地理的景觀認知。人們對于特定地理空間的情感依賴、集體認同和文化記憶的集合概念而衍生的“地方感”，在影像時代越來越多地被作為一種“空間文化意象”來塑造。[13]上海石庫門作為紅色題材電視劇中的象征符號是對紅色文化和歷史主題進行推論的代碼，這種代碼引導人們通過影視文本的細節(jié)對代碼進行解構和闡釋，并由此進入深層含義的結構。

在當代紅色電視劇中，上海作為一個被符號化的社會歷史空間，一直被復現(xiàn)、映印在觀眾面前。[17](P14)《叛逆者》中的地理景觀主要是圖書館、石庫門弄堂、租界等，影片突破了社會地理空間和精神空間的單一對立關系，轉(zhuǎn)向多地域共生的互助關系。影片中僅一巷之隔的人民過著截然相反的生活，巷子盡頭是頑強拼搏的中國地下黨，這里的建筑是老上海飽經(jīng)戰(zhàn)役后的最后堅持，也是老上海革命斗士決不妥協(xié)的表達。巷子的外頭是窮奢極欲的租界，劇中革命斗士顧慎言透過門窗，看見英法租界的燈紅酒綠。這里的影像表達拋開了傳統(tǒng)的“景觀”符碼，意圖塑造一個“被遮蔽”的時代群像。通過對老上?！笆瘞扉T”的塑造，建立起另一層意象空間，以此安放中國人民對家園的真實情感。影片通過將對岸的“石庫門弄堂”對比“租界地”，隱含著老上海記憶的情感色彩。它不僅指代具體的物質(zhì)含義，而且承載了地域景觀的文化內(nèi)涵。劇中表征出“石庫門空間”不僅是中國人民生存和生活的棲息之地，也是物質(zhì)家園、精神家園、血脈家園的匯集地，從本質(zhì)上來講是一種家園記憶的詩意構建。

結語

紅色題材電視劇自20世紀以來經(jīng)歷了全景式史詩敘事到微觀平民敘事的轉(zhuǎn)變，立足于時代的發(fā)展注重塑造貼近歷史的真實人物，以平民化視角構建家國、社會、人民的集體記憶，加強對歷史事跡的再現(xiàn)，實現(xiàn)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時代語境的融合，將紅色題材影視劇的主流意識、藝術意蘊彼此表征，突破傳統(tǒng)紅色電視劇的單線敘事結構，優(yōu)化視聽呈現(xiàn)效果。同時，創(chuàng)作者以地理空間邏輯為支點，強化地理符號和地緣文化的親密關系，在電視劇作品中架構起一定的地域文化的活態(tài)空間。上海石庫門獨特的地理景觀與歷史變遷中衍生的石庫門精神是中國紅色文化上海書寫不可撼動的文化基因。新時代，紅色題材電視劇的主要任務是加入豐富的地域文化，讓中國精神和紅色主題相互映射，詮釋出共產(chǎn)主義信仰在中國各地域人民心中的民族認同感，道出中國故事的地域文化、哲學思想、價值觀念和人文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