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錦
(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南通 226019)
五四新文化思潮與中國學術(shù)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站在學術(shù)史的角度來看,這場轟轟烈烈的知識革命對此后中國學術(shù)的現(xiàn)代化進程有著深遠的影響。而從古代小說的發(fā)展歷程來看,20世紀初,梁啟超所倡導的“小說界革命”只是偏重于小說在政治上的功用,并未對小說概念和理論進行全方位的改造和闡釋。直至新文化運動時期,小說觀念才逐漸成熟,并最終完成了由“舊”到“新”的轉(zhuǎn)變。胡適、陳獨秀、錢玄同等人借新思想之勢,極力發(fā)揚小說的價值,抬高小說的位置,胡適也投入小說的研究中。這種新思潮完全改變了舊有古典小說的研究格局,無論是在小說作品之選定,還是在小說觀念之闡釋,抑或是具體的研究方法,都與20 世紀以前存在著顯著不同。此后,在“新文化”精神的滋養(yǎng)下,小說成為最重要的文體之一,大量學者參與古代小說的研究中,小說史的構(gòu)建、小說文獻的挖掘、小說理論的闡釋都取得了重要進展,古典小說由此開啟了現(xiàn)代化的新征程。
中國古代選評作品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這一選定不只是對優(yōu)秀作品進行表面上的排列認定和品評鑒賞,其深層次更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文學觀念和文學風氣。從古代小說的發(fā)展歷程來看,關(guān)于古代小說最有影響力的選評是明清文人選定的“四大奇書”與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第一流小說”,而從“四大奇書”向“第一流小說”的轉(zhuǎn)易也說明此間小說觀念發(fā)生了重要變化。
古人常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選定,這一品評和選定的思想可上溯至魏晉時期。魏晉時期實施“九品中正制”的選官制度,來“平次人才之高下”[1]。這一以品評為主的選官制度影響極為廣泛,以致當時的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亦多品評之論,南朝時《詩品》《畫品》等作品的出現(xiàn)即為明證。另外,南北朝時期選文的思想業(yè)已成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便設(shè)有“選文以定篇”部分。其所謂“選文以定篇”便是選出各種文體的代表作品加以評論,而蕭統(tǒng)的《文選》可謂真正的“選文”之作,此書選錄了先秦至梁代人們公認的經(jīng)典之作。雖然上述《詩品》以及劉勰、蕭統(tǒng)之作均不曾論及小說,但這一選文和品評的思想一直影響著后來者。
明清時期通俗小說的品評與創(chuàng)作是相伴的,這一時期的通俗演義體小說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文人亦多品評之論,其中最典型的是,他們將幾部代表性的小說作品稱為“奇書”,李漁《古本三國志序》云:
昔弇州先生有宇宙四大奇書之目,曰《史記》也,《南華》也,《水滸》與《西廂》也。馮猶龍亦有四大奇書之目,曰《三國》也,《水滸》也,《西游》與《金瓶梅》也。兩人之論各異。愚謂書之奇當從其類,《水滸》在小說家,與經(jīng)史不類,《西廂》系詞曲,與小說又不類。今將從其類以配其奇,則馮說為近是[2]。
從李漁此言可得知,“四大奇書之目”最早由王世貞提出,但是王氏所言的“四大奇書”只含有一部小說,而馮夢龍所言之“四大奇書”則全為小說,李漁從文體的角度更贊同馮夢龍的看法。李漁之前的西湖釣叟在《續(xù)金瓶梅集序》中將《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三部小說并稱“三大奇書”,并加以品鑒,但是這一“三大奇書”概念并未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而在李漁提出“四大奇書”之后,這一名稱則廣泛流傳,同時,清代文人們的改定和評點更強化了這些“奇書”的經(jīng)典性。
“四大奇書”只包含了四部明代的章回小說,而清代以來產(chǎn)生的《儒林外史》《紅樓夢》等著作并未加入上述選定的行列中?!都t樓夢》在嘉慶以來更是備受讀者歡迎,有“家家喜聞,處處爭購”[3]之盛況,一些文人也對《紅樓夢》極加褒獎。趙之謙《章安雜說》稱《紅樓夢》為“小說家第一品”[4],楊恩壽亦稱其為“小說中無上上品”[5],張新之云:“《石頭記》脫胎在《西游記》,借徑在《金瓶梅》,攝神在《水滸傳》?!保?]這些評論都有抬高《紅樓夢》位置的趨向,在這一趨勢下,新的“小說經(jīng)典”亟待選定。
晚清時人已開始將明清幾大部小說聯(lián)系起來互相對比而談其優(yōu)劣,謝鴻申《東池草堂尺牘》卷一云:“說部優(yōu)劣可傳可寶者,《三國》《水滸演義》《聊齋志異》《紅樓夢》四種而已。”[7]謝氏認定的四種小說中,明清各占兩部,他將“四大奇書”中的《西游記》《金瓶梅》改換為《聊齋志異》與《紅樓夢》。1898 年,梁啟超在《譯印政治小說序》中論及《水滸傳》與《紅樓夢》,他認為中國的小說創(chuàng)新較少,佳作亦不多,且重復的情況較為嚴重,“述英雄則規(guī)畫《水滸》,道男女則步武《紅樓》”[8]。梁氏拈出《水滸傳》與《紅樓夢》,意在指出古典小說的“陳陳相因,涂涂遞附”之病,然而梁氏也在無意間承認了章回小說最具代表性的兩部作品為《水滸傳》和《紅樓夢》。后來,曼殊在《小說叢話》中也指出了《水滸傳》與《紅樓夢》,但他舍棄了梁啟超對古典小說的消極評價,其云:“《水滸》《紅樓》兩書,其在我國小說界中,位置當在第一級?!保?]這一以《紅樓夢》和《水滸傳》為章回小說代表的觀點在當時頗有影響。稍后,臥虎浪士在《女媧石敘》一書中有海天獨嘯子之語,也持此觀點,其云:“我國小說,汗牛充棟,而其尤者,莫如《水滸傳》《紅樓夢》二書?!保?0]除這一“二選”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之外,時人還有提及“三選”者,1908 年,王鐘麒《中國三大小說家論贊》曰:“是以天僇生生平雖好讀書,然不若讀小說。讀小說數(shù)十百種,有好有不好,其好而能至者,厥唯施耐庵、王弇州、曹雪芹三氏所著之小說。”[11]王氏以《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為三大小說。1916 年,《余興》第十九期刊載的叢笑的《策問》中則提出了四部小說,其言:“問中國小說,除《三國》《聊齋》《水滸》《紅樓夢》外佳構(gòu)絕少,至譯述歐美小說,為時不過二十余年,究竟第一次譯述外國小說起自何人?發(fā)現(xiàn)于何時?是何名目?”[12]他認為的小說佳構(gòu)是《三國演義》《聊齋志異》《水滸傳》《紅樓夢》四部,這一看法與上述謝鴻申的看法相同。要之,新文化運動前,清末民初的文人已開始對他們心中的“經(jīng)典”作出選定,“二選”“三選”與“四選”的觀點為之后的胡適、錢玄同等人對“第一流小說”的選定起到了良好的指引作用。
五四時期,胡適等人明確提出“第一流小說”,并對其作出選定。1917 年,錢玄同在給陳獨秀的回信中對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進行評論時說:“小說之有價值者,不過施耐庵之《水滸》、曹雪芹之《紅樓夢》、吳敬梓之《儒林外史》三書耳。今世小說,唯李伯元之《官場現(xiàn)形記》、吳趼人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曾孟樸之《孽?;ā啡龝鵀橛袃r值?!保?3]稍后,胡適給予回應,胡適首先指出了錢氏對《西游記》和《三國演義》的評價有失公允,他認為《西游記》和《三國演義》均為非常出色之小說。而對錢玄同認定的六部最有價值的小說,胡適認為,錢玄同這一選定只重視內(nèi)容方面,忽略了對作品結(jié)構(gòu)的把握,站在這一角度,胡適認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在同類書中為最上物,而“《孽?;ā房删拥诙鳌?。最后胡適給出了自己認為是“第一流小說”的名單,其曰:“故鄙意以為吾國第一流小說,古唯《水滸》《西游》《儒林外史》《紅樓夢》四部,今人唯李伯元、吳趼人兩家,其他皆第二流以下耳”[14]。由此可以看出,胡適認為的“第一流小說”為四部,加之上述對《三國演義》的評價,實際上是五部。而關(guān)于《金瓶梅》一書,胡適的觀點與錢玄同、陳獨秀有所不同,錢玄同和陳獨秀給予《金瓶梅》很高的評價。1917 年6 月,陳獨秀致信胡適,認為《金瓶梅》“描寫惡社會,真如禹鼎鑄奸,無微不至”[15]。錢玄同也認為,從文學的眼光來看,“則《金瓶梅》之位置固亦在第一流也”[16]。胡適卻持相反的觀點,他認為在當時的社會里《金瓶梅》應該被大力排斥,這類小說有破壞社會風氣之嫌,并且應該大量翻譯一些高尚的言情之作以移風易俗,很明顯,胡適不選《金瓶梅》的著眼點在“轉(zhuǎn)移風氣”上。綜上,胡適給出了他所認為的最有價值的“第一流小說”名單:《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另外,他對《三國演義》也給予較高的評價,實際上,胡適認為好的小說有五部。
由于胡適在當時文化界所處的地位,這一評價影響深遠。1923 年,胡適在《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一文中又列入多達13 種章回小說,上述五部古典小說都赫然在列,而胡適所推薦的版本正是亞東圖書館出版,并由他和陳獨秀、錢玄同作序的“新式標點本”。這些小說由于胡適等人的推薦,更是一版再版。胡適等人的觀點對20 世紀20 年代以來的小說史和文學史著作的影響清晰可見,身處新文化運動中的魯迅在這之后出版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中國小說史略》一書。魯迅主要論述了七大部小說,除了胡適所言的五種,他還納入陳獨秀和錢玄同所認為較好的《金瓶梅》,又加入了《聊齋志異》,對其他“第二流”著作進行了分類歸納,魯迅從“史”的角度為“第一流小說”定論。此后,明清的七大部小說成為文學史中的“經(jīng)典”,也成為一般文人心中的“經(jīng)典”。
古人研究小說之論述常以個人感發(fā)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這一形式雖然基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獨特的妙悟精神和著述體例,但以今日之眼光看古人的研究方法,無疑顯得較為零碎。五四時期,胡適等人挾科學方法以考證小說,這一研究方法在此后逐漸成為一種“典范”式路徑。這一所謂“科學的方法”是在新文化運動中形成的,此種對史料進行歸納論述的寫作邏輯經(jīng)歷了胡適等人的提倡和實驗之后而大興。
在小說研究中,這一古今研究方法的轉(zhuǎn)換十分明顯,古人對小說的討論多集中在以下幾類材料中[17]:小說內(nèi)容;小說的序跋;小說評點;學術(shù)性筆記著述中關(guān)于小說的部分;目錄學著述;史論;詩文。以上分類基本涵蓋了古代的小說學論述,與今日的小說研究相對比,這些論述以個人感發(fā)為主,在書寫上呈現(xiàn)出瑣碎的特征,以下試舉例言之。
小說的序跋為古代小說理論史料的大宗,丁錫根先生編著的《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一書收錄了大量的小說序跋,就古人小說序跋的內(nèi)容來看,無論是自序,還是他序,除了介紹生平和小說內(nèi)容之外,對小說的評判大多數(shù)深受古代“小道可觀”觀念的影響。在這一觀念的影響下,大多評論者認為小說皆為“資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之作;另外,受制于序跋的體例,其中多客套之語,對小說的評論并未深入。小說評點起源于劉辰翁的《世說新語評》,明代通俗小說評點開始繁盛,容與堂本《水滸傳》是較早的評點本,清代金圣嘆、毛氏父子等人為評點名家,其評點作品更是風行一時,甚有蓋過原作之勢??v觀諸家之評點,有眉批,有旁批,也有回末總評,并無一整齊劃一之形態(tài)規(guī)定[18],這一形式?jīng)Q定了評點多是短小的、感發(fā)式的,并不能對小說藝術(shù)進行系統(tǒng)之論述。學術(shù)性筆記往往以條目的方式呈現(xiàn),這類著述往往隨筆記之,其中較為系統(tǒng)性的著作以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為代表,其《九流緒論》上、下篇均有對于小說之論述。目錄學著作分為官方目錄與私家目錄,前者以史志目錄為主發(fā)端于漢,后者興于宋,對小說的評論常集中于小說家序中,多是簡短地闡述小說之定義、范圍、分類、價值等。史論著作論及小說者以《史通》《文史通義》為代表。詩文中也有對小說的評論,如劉克莊《后村集》卷四十三《釋老六言十首》其三:“道家事頗恍惚,稗官書多詼諧。帝居非若溷也,天上豈有廁哉”[19],指出了小說詼諧的特點。從上述各類論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傳統(tǒng)著述體例和學術(shù)文化的影響下,當時有關(guān)小說的論述無疑呈現(xiàn)出瑣碎化、斷片化的特點。
傳統(tǒng)小說研究的這一特征在晚清得到了部分改變,晚清以降,西方印刷技術(shù)的引入大大降低了書寫成本,一批報刊應運而生,這些物質(zhì)技術(shù)的更新和改善為長篇評論文章的出現(xiàn)提供了可能。作為開風氣之先的代表性人物,梁啟超較早采用“新文體”來評論小說,這種新式文體將古文、俚語、外國語等各種文章之特色融為一體,其突出特征便是“精練和平易暢達”。梁氏所發(fā)明的這一文體在當時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而其著名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一文便運用了這種新文體。從形式上來看,此文完全擺脫了傳統(tǒng)序跋體和筆記體的限制,將小說與政治聯(lián)系起來,深入論述了小說的價值、社會功用與藝術(shù)特點等。此文是維新派關(guān)于小說理論的綱領(lǐng)性文章,標志著小說理論由古代邁向近代。除梁啟超之外,1904 年,王國維也撰寫了長文《〈紅樓夢〉評論》,此文運用西方哲學與美學知識來揭示《紅樓夢》的獨特價值,不僅在內(nèi)容和思想上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性的一面,在形式上也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性,全文分為五部分,邏輯清晰、層次分明,縱觀王氏文章的架構(gòu)和寫作方式,幾乎與今日所言論文相同,其開創(chuàng)之功不可謂不大。后來,天僇生《中國歷代小說史論》(1907 年)、管達如《說小說》(1912 年)等文承繼了梁啟超、王國維二人的這一論述體式。但此時的小說評論仍有不少序跋評點之論,傳統(tǒng)的小說論述方式直到五四時期才得以徹底改觀。
一方面,傳統(tǒng)小說研究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與上述著述體式的轉(zhuǎn)變有關(guān),另一方面則與科學研究方法的流行密切相關(guān)。晚清“西學東漸”之際,西方“科學”觀念的傳入帶來了歸納與演繹的方法,1896 年,嚴復在《譯〈天演論〉自序》中將歸納和演繹概括為“內(nèi)籀之術(shù)”和“外籀之術(shù)”[20]。嚴氏所謂的“內(nèi)籀之術(shù)”指歸納法,“外籀之術(shù)”指演繹。19 世紀末,內(nèi)憂外患的窘迫局面使國人將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自然科學領(lǐng)域,力圖挽國運于危亡中,因此,嚴氏所言的“內(nèi)籀”與“外籀”并未在人文思想領(lǐng)域廣泛運用。至新文化運動,“賽先生”被當成一面旗幟樹立起來,科學的思想和方法幾乎影響所有領(lǐng)域。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一文中對“科學”的定義可以看作新文化運動時期人們對于“科學”的一般看法,其云:“科學者何?吾人對于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xiàn)象,訴之主觀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保?1]而后,胡適更是極力推崇科學方法,胡適的科學方法來自杜威的“實驗主義”,在《實驗主義》一文中,他將杜威的思想總結(jié)為五步,又在《杜威先生與中國》一文中將其奉行為科學的實驗主義總結(jié)了三點。在提倡科學的實驗主義過程中,胡適將這一科學的方法和清代乾嘉之際的“樸學”相聯(lián)系,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中的這一科學方法找到了合理的依據(jù)。在《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一文中,胡適多次運用科學方法來評價清人的考證,在該文第四部分,他認為漢學家的治學法是“歸納和演繹同時并用的科學方法”[22],在該文第六部分,他認為王氏父子的治學法“完全是歸納的方法”[23]。最后,胡適用兩點來總結(jié)清人的治學方法:“(1)大膽的假設(shè),(2)小心的求證。假設(shè)不大膽,不能有新發(fā)明。證據(jù)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保?4]至此,胡適將西方這一以實驗主義為主的科學方法與清代“樸學”建立了完整的聯(lián)系,為其在中國的運用找到了合理的內(nèi)核。
胡適也將此科學方法運用到小說研究中,他的小說考證方法和關(guān)于材料的處理方式成為20 世紀小說研究的典范。胡適的這一科學考證小說的論述主要集中在亞東圖書館出版的古典小說的18 篇序跋中,在這些序跋中,胡適充分運用歸納、推理來進行“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這一方法見諸其對古典小說作者的考證、版本的梳理、故事流變的梳理等多個方面,以下試舉兩例。他在考述《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周生為蒲松齡時,先提出假設(shè),而后從《聊齋志異》與《醒世姻緣傳》中尋找“內(nèi)證”,然后又搜求其他外部證據(jù),如《骨董瑣記》所載之內(nèi)容,接下來又證實古文作者是可以創(chuàng)作白話文作品的,用《聊齋志異》的白話曲詞推定《醒世姻緣傳》的作者為蒲松齡。胡適這樣一步一步、環(huán)環(huán)相扣,從提出假設(shè)到解決問題,皆由歸納史料而得出。關(guān)于故事流變,以他為《水滸傳》作出的“歷史的考據(jù)”最為典型,他首先提出《水滸傳》是南宋初年至明朝中葉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結(jié)晶[25],然后依次羅列宋代、元代及明前期的史料,一一歸納推理后得出上述結(jié)論。上述所言幾個層面在胡適的考證中并非截然分開的,而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他在考證作者時常引入版本作為證據(jù),又從故事內(nèi)容以及作品語言等方面進行綜合歸納,這些研究井井有條、娓娓道來,頗使讀者信服。
在古典小說研究中,胡適對這一科學實證方法的運用成為后來者爭相效仿的對象,當時著名的小說研究者鄭振鐸、孫楷第等人無一不受胡適的影響,或搜求史料,或考訂版本,或考證作者,雖然研究方向不同,但是內(nèi)在的研究方法并未超越胡適的這種“典范”。隨著胡適這一研究典范的確立,傳統(tǒng)的小說研究方法徹底完成了轉(zhuǎn)型,走向了“現(xiàn)代”。
自《漢書·藝文志》首次著錄小說并對小說作出“小道可觀”的評價之后,這一價值標簽始終伴隨著古代小說的發(fā)展,無論是筆記小說,還是章回小說,歷代文人皆以“小道”觀之,這一定義“給小說文體立了一根無可逾越的標尺,規(guī)定了小說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基本位置”[26]。由于《漢書·藝文志》在小說學史上的重要位置,這一定義被后人一直作為“金科玉律”而奉行,古代小說的文體形態(tài)雖有變化,但這一價值規(guī)定一直未曾改變。
《漢書·藝文志》中這一規(guī)定的巨大影響一直持續(xù)至晚清,雖然梁啟超等人掀起的“小說界革命”極力提升小說的地位,視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但梁啟超的這一倡導只是部分改變了小說在文學中的邊緣位置,并沒有完全扭轉(zhuǎn)人們長期以來深植于腦海里的“小道”觀念。通過相關(guān)文獻我們可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在“小說界革命”前的1897 年,邱煒萲在其《菽園贅談》中云:“詩文雖小道,小說蓋小之又小者也。”[27]此乃傳統(tǒng)文人千篇一律之論,常視小說為“小道”,且價值地位低于詩文?!靶≌f界革命”之后,視“小說”為“小道”的言論仍較多,吳沃堯的《兩晉演義序》、黃人的《小說小話》、新樓的《〈月月小說〉評議》等文章都視小說為“小道”。
至新文化運動,這一視小說為“小道”的觀念才被徹底終結(jié)。1917 年 1 月 1 日,《新青年》刊載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在此文中胡適倡導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他詳細剖析了這八項內(nèi)容,同時也論及了小說,直稱小說為“文學正宗”。其云:“今人猶有鄙夷白話小說為文學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皆文學正宗,而駢文律詩乃真小道耳?!保?8]胡適在上述論述中直言明清章回體作家及其作品為“文學之正宗”,將其譽為“世界第一流”文學,而將駢文、律詩等傳統(tǒng)文人視為正統(tǒng)的文體貶斥為“小道”。事實上,胡適的這一“文學正宗論”觀點有著濃厚的進化論色彩。一方面,胡適用進化之觀點推出明清小說之文的優(yōu)越性,他認為每個時代都有屬于時代的“文”,而“施耐庵、曹雪芹之文”[29]正是在先秦、兩漢、唐宋之文的基礎(chǔ)上進化而來的;另一方面,他又用進化之觀點大力批駁古文家的復古觀念,視這種創(chuàng)作為“文學下乘”[30]。胡適明確認為今日之文學當以小說為正宗,而今日之古文家仍然規(guī)仿韓、歐、姚、曾諸家,明顯與進化的文學史觀相背離。
再者,胡適的這一“文學正宗”論與他的“白話正宗”論緊密相連,事實上,胡適所認為的“真文學”和“活文學”正是白話文學,而最有代表性的文體便是小說,故胡適以白話文學為文學之正宗和以小說為文學之正宗的觀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合二為一的。其云:
吾唯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蓋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然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31]。
胡適認為“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而這一現(xiàn)象嚴重阻礙了文學之發(fā)展,因為“文言不足以達意”。元代以降的小說卻不同于以往之作品,這些小說用白話,所以是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但這種“活文學”卻被扼殺了,胡適將矛頭指向以明代“前七子”為代表的一批文章家和他們所倡導的復古思潮,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批判。
胡適之后,陳獨秀、錢玄同均部分重申了胡適的觀點,此三人為新文化運動的標志性人物,他們合力使“小說為文學之正宗”的觀點風靡當時,終結(jié)了歷史上以小說為小道的觀念。陳獨秀更是大力表彰戲曲與小說,并痛斥正統(tǒng)文學家為“妖魔”,其云:
元明劇本,明清小說,乃近代文學之粲然可觀者。惜為妖魔所厄,……此妖魔為何?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歸、方、劉、姚是也。此十八妖魔輩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稱霸文壇。反使蓋代文豪若馬東籬,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諸人之姓名,幾不為國人所識[32]。
陳獨秀此處以小說和劇本為“近代文學之粲然可觀者”,但是因為“十八妖魔輩尊古蔑今”,致使當時的文學“猥瑣、陳腐”,很明顯,胡適的上述觀點得到了陳獨秀的認同。而錢玄同雖然對古代很多小說作品持批判之態(tài)度,認為其“穢褻”和“肉麻”,但仍然認為小說為“文學之正宗”[33]。
胡適等人的“小說為文學正宗”觀點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徹底終結(jié)了殘存的小說為“小道”的觀念,小說作為一個代表性文體與詩詞共存于之后的文學史中。當小說不再被視為“小道”后,胡適、魯迅、鄭振鐸等人均專攻小說研究,或搜集史料,或撰寫專著,正如畢樹棠所言:“小說向視為小道,刻印的從不講究,藏書的更不重視,所以很少見于著錄。關(guān)于研究,向無專書,只在筆記一類書里有些零篇文字,偶爾道及,材料可謂極散漫。自清季譯著小說之風盛起,幾經(jīng)演變,小說文字遂入于正統(tǒng)文學之流,而對于舊小說之考證材料,亦漸有人著手搜集?!保?4]這種作品的搜集和整理亦改變了長期以來傳統(tǒng)四部所限定的古代典籍的學術(shù)布局,詞曲小說逐漸被重視,由此成為古典文學中之一大部。施蟄存就曾指出:“中國文學,浩如煙海,即傳統(tǒng)的所認為文學者,已有四庫之富,而又益之以近世文學觀念擴張,詞曲小說,都已不再被視為小道,于是中國文學典籍益夥矣。”[35]
綜上,視小說為“小道”的觀念長期存在于古代,晚清的“小說界革命”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看法,其后這一觀念仍時有出現(xiàn),直至胡適等人提倡明清白話小說為“文學之正宗”的觀點,小說為“小道”的觀念才被徹底終結(jié),此后,這一論述基本未再出現(xiàn)。細觀胡適之觀點,其背后有著濃厚的進化色彩,這一進化論史觀經(jīng)過20 年的傳播已為國人所深信不疑,故而,當胡適倡導小說為“文學之正宗”時,其傳播效果可想而知。當這一觀念完全轉(zhuǎn)變之后,小說與詩詞文賦等文體一起進入文學史,成為文學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本文主要從三個層面論述了五四新文化思潮對古典小說格局的改變,上述三個層面是互相聯(lián)系的,胡適、錢玄同等人對小說的選定,其背后正是小說觀念發(fā)生了改變,而科學的考證方法的運用無疑又促使經(jīng)典小說的選定和小說觀念的轉(zhuǎn)變。20 世紀20 年代的這些改變形成了古典小說在今后的格局,經(jīng)典小說進入小說史和文學史的敘述中,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歸納推理的研究方法更成為現(xiàn)代研究者的“必備技能”,最終,古典小說這一文體列入文學史的書寫中,與詩、文、賦等“平起平坐”。
同時,我們也看到新的小說研究格局與文學風氣的西化和教育制度的新建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20世紀以來,文學史這一著述體例逐漸適應了現(xiàn)代教育的分科體制,故而大肆流行,且不論以“文學史”為名的大量著述,就是詩、詞、小說、戲曲等分體文學史亦數(shù)量甚多。自20 世紀30 年代以來,“論文體”著述備受學者和期刊的青睞,逐漸成為主流的著述方式。新的著述方式固然是學術(shù)共同體的不二選擇,但卻帶來了更多的“隔膜”,使我們對古人之著述缺乏必要之同情和理解,過度闡釋和曲解十分常見。另外,就小說而言,其經(jīng)歷的古今之變非常明顯,20 世紀以來所建構(gòu)的小說從形式到內(nèi)核已與古代截然不同。上述所論小說地位與小說研究觀念之更迭僅為小說觀念之一隅,此外,新的小說術(shù)語、小說概念、小說文體觀、小說分類觀、小說敘事觀、小說情節(jié)觀等都隨之確立,逐步成為古代小說主流話語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古今小說的裂痕也越來越大??傊?,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古典小說的研究格局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一方面,這一影響推動著小說史快速、有序的發(fā)展;另一方面,五四時期反傳統(tǒng)的主張和追求割裂了小說自身的發(fā)展脈絡(luò),使得今日之小說距離其本來之面貌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