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超
我沉迷于新詩創(chuàng)作與研究多年,較為熟悉西方詩學,也常常以此為武器“解剖麻雀”,但與此同時我一直堅持“縱的繼承”,即向博大精深的中國古典詩學致敬,吟哦那些浸入骨血的名詩佳句而不知肉味,耽于詩詞之美而手錄筆抄,驚才絕艷,嘆為觀止。舊有與西來均有不可盡言的妙處,真的不可偏廢。
詩人趙寶海的詩詞集《象外》,系“《詩刊》2020 年度陳子昂詩歌獎獲獎詩人作品集”之一種,是一部值得常常翻閱的當代詩詞佳作。偶爾抽空隨便讀一讀其中的某一首詩或詞,我經(jīng)常有一種別有洞天、香遠益清的感覺。詩人雖傾力格律詩詞創(chuàng)作,但沒有故步自封、因循守舊,他擺脫了一些格律詩人視野狹窄、一味邯鄲學步的弊病,也敞開襟抱,向現(xiàn)代詩歌學習,竭力在古典詩學、西方詩學兩個維度上互學互鑒。
我比較關注趙寶海的絕句詩,那些作品里有一種心懷造化、通透靈魂的深切。古人云:“圣人立象以盡意?!毕笫切男缘母行孕螒B(tài),在一定意義上說,無象則無詩。但是,“象”或“意象”不是詩的板結之物,而是以動態(tài)之思化于無形,進而成為詩中一種自在的心性狀態(tài)。
唐代詩人王昌齡曾有過這樣的關于運思表達的論述:“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須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來,即須放情卻寬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則便來,來即作文。如其境思不來,不可作也?!痹诳鄬け磉_的最佳方式之時,“必須忘身,不可拘束”,應是詩人必須獲得的心理狀態(tài),由境而生思,只有“象”被“思”所藝術化,方能氣象橫生,進入一種活性的蘊藉之境,成就詩的大觀。
趙寶海在《晨游太湖》中以實襯虛,從容化解了“一碗茶”的意象,詩意在心性之“思”中變得血肉豐滿:
四面青山護浪花,晨光煨熱水中霞。
太湖三萬六千頃,只是乾坤一碗茶。
前三句蓄滿了實寫的因素,青山浪花,晨光霞彩,乃至太湖之大幾近寫真的筆法,都是一種“苦心竭智”的預熱方式,但已足見詩人是在不斷地埋下了心機,所以一到了“只是乾坤一碗茶”的時刻,那前三句才有了詩的著落,是王國維所說的境界全出。三句之中都隱含著煮茶所需的元素,第一句有水,第二句有火,第三句有茶盞之大,三句可以說是為“一碗茶”意象的出場做足了文章。詩是靠“境”來說話的,即所謂“境思”,太湖之景是大自然之“境”,而“一碗茶”來自想象,是心性之“境”。我以為,趙寶海的絕句詩之妙是象外有象,自然于內心融通融合,成為完整的詩意境界。
在這些詩中,內外之象雖然不是截然分開的,但從詩意的構成看,還是大致有實和虛兩個層面:一方面是呈現(xiàn)事物和生活的實景,另一方面是抒寫主觀情思。比如《靖宇陵園》一詩就是這樣兩個層面:“山上陵園旗幟高,周圍草木似槍刀。陰風若起扶桑島,此處松濤便怒號?!鼻皟删潆m也有虛化的成分,但主要還是描述陵園的景觀,后兩句則加大了主觀性想象的力度,所寫情境不是已然之狀而是預設的想象,屬于心性的范疇,是對實寫部分的一種推進和升華,改變了詩的平敘狀態(tài)從而產生了波瀾。主觀的、虛化的象外之象,是抒情短制達成深度所不可或缺的元素。尤其在詠史和悼亡題材類的篇章中,詩更趨向于心靈詠嘆的主觀性,比較自覺地加大了抒情的力度。《琿春敬信鎮(zhèn)安重根故居》就體現(xiàn)了歷史追思和象外之象的悠遠效果:
百年風雨土坯房,一脈青山云氣長。
黃泉不識三韓路,啼血杜鵑空斷腸。
在此,無論是“百年風雨”或是“一脈青山”都是詩人主觀心性的一種描述方式,客觀事物都不自覺地被歷史感嘆的情思熏化為浩然的精神氣象。在一位民族義士不惜犧牲個人生命所演繹的悲壯之舉的歷史氛圍中,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的史實完全退為背景,詩人構擬的象外之象則上升為詩意的主體情境,英雄早已化為云雨,但黃泉無路、啼血的杜鵑又如何飛回故鄉(xiāng)呢!
所謂的“象外之象”其實就是主客相融、虛實相生、動靜互補、內外互動的詩意構成方式彰顯更大的活力。在趙寶海的五言絕句中,詩人在更為凝練的體式中把情與景、意與境融為一體,凸顯了富有張力的境界感和襟抱敞開的特色?!度沙角锷綀D》:“峽谷霜風勁,落日群山?jīng)?。孤鷹臨絕頂,無語立蒼茫?!泵鑼懬锷骄吧瑓s能以內心直覺感受的銳利,表達了生命精神的高拔超邁,是實中有虛,虛中有實。秋景的描述中,一個“勁”字,一個“涼”字,即準確地寫出了詩人的主體感受,“峽谷霜風”和“落日群山”這樣的客觀景物的呈現(xiàn)就轉而進入了主觀心性的“活”的狀態(tài),自然之“象”進入人的感受域界,“象”便有了象外之象。后面的“孤鷹”無語而立的“蒼茫”之境,與其說是景物描寫,不如說是主體情懷的寄托更為恰切。在簡短的文字中,詩人能夠做到主客、虛實、動靜、內外的融合貫通,可見其藝術表現(xiàn)功力的純度之高。
趙寶海是一位詩風健朗質樸、境界高遠的詩人,有良好的藝術修養(yǎng)內功,他的《象外》之詩就是明證。僅是絕句詩的簡潔而深刻、象外之象的悠遠而豐贍的境界,就讓人久久陶醉,在不絕的意緒中流連。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孟浩然的詩句流傳千古,仍鼓舞后人掬水月在手。不論你喜歡還是拒絕,格律詩詞在漢語圈熱度不減,總有為數(shù)眾多的人操持它,并夢想在繼承創(chuàng)新中復現(xiàn)古人曾有的神采?;蛟S,趙寶海就是這樣的星光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