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與虛無
——從存在主義看《邊屯》中的哲學思想

◆季汝甜

《邊屯》是胡繼惠老師的長篇力作，小說分《驚蟄》《亂象》《孽障》三卷共四十二章，外加《楔子》《尾篇》和《后記》。文學總是關(guān)注著人的現(xiàn)實境遇，審視著人的精神世界，體現(xiàn)著對人的終極關(guān)懷?！哆呁汀氛且徊孔骷谊P(guān)注故鄉(xiāng)變遷，審視故土人情，從現(xiàn)代性哲學角度思考鄉(xiāng)民生存現(xiàn)狀的長篇著作。本文從存在主義哲學美學的視角探尋《邊屯》中的現(xiàn)代性意識。

一、荒誕

荒誕是一個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題。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們普遍感受到荒誕性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胡繼惠老師的長篇小說《邊屯》，蘊含著豐富的現(xiàn)代性思想，作者著力于要寫出父輩和“我”這一輩人生活的樣子，小說寫的雖是鄉(xiāng)土的樣子，實則是作家深切體驗到的現(xiàn)代生活，是作家對現(xiàn)實、人生、自我做出的深刻的哲學思考。

弗洛伊德說過：一切過錯的背后，都有著自身的根源?；恼Q的產(chǎn)生也有其深刻的現(xiàn)實根源。從存在主義哲學的角度來審視《邊屯》，可看出作品中蘊含著以下幾方面的荒誕形態(tài)。

（一）荒誕來源于人的異化

異化的能量來自外部壓力與內(nèi)部欲望。當外部壓力超出主體承載力或內(nèi)部欲望控制束縛住主體時，主體易出現(xiàn)異化現(xiàn)象。

《心芽》一章中古黃氏帶著兒子古元魁到浦家大院為安葬丈夫古全借錢借糧，正是這次機緣將古元魁幼小的心靈欲望點燃。浦家四合五天井的大宅子、浦老爺綢緞衣服閃動的光亮，用青花白瓷小茶壺喝茶的優(yōu)雅都點亮了貧困家庭中古元魁的內(nèi)心欲望，對物質(zhì)享受的強烈欲望燃燒著幼小的心。后來發(fā)展到要求貧窮的母親家中餐食要能實現(xiàn)他的口腹之欲，不能當下滿足時還用鹽擂棒砸爛了家里唯一的老鐵鍋，這是古元魁被內(nèi)心欲望控制不得滿足讓其感受到人生痛苦而做出的第一次暴力發(fā)泄，是欲望膨脹的人性的第一次野蠻打砸。不過發(fā)泄后就陷入了無聊，又吃起了母親炒好的蠶蛹。叔本華說過：推動世界的是意志，而欲望的滿足總是受到條件的限制，欲望不滿足就痛苦，滿足就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間搖擺。后來的古元魁無惡不作，遺害社會，終身陷入了痛苦與無聊循環(huán)的悲劇性死結(jié)，未能超脫。

（二）荒誕是一種遭遇，是人物形象的人生際遇，在這種遭遇中，現(xiàn)象與本質(zhì)背離，結(jié)果與動機背離

以《心芽》一章的古黃氏為例：古全去世因得浦虎亭老爺?shù)木戎w面安葬，古黃氏叮囑兒子古元魁要感恩，兒子仿佛也挺有志氣的說過長大后要住浦家那樣的大房子、穿浦老爺那樣的閃光的綢緞衣服、像浦老爺一樣用細瓷茶壺撮著嘴喝茶。在古黃氏看來，這是兒子的志向，是古家有望的寄托?？烧l知這些“志向”是把兒子變成被欲望控制的怪物的心魔，物欲化后的兒子讓古黃氏吃盡了人間苦頭。人物形象遭遇的這種荒誕形態(tài)中，發(fā)生了“一加一等于三”的三合一關(guān)系，他們各自并不荒謬，但是兩者想會立即出現(xiàn)荒謬。古元魁幼小心靈對浦家物質(zhì)富有的向往不荒謬，母親希望兒子成才也不荒謬，但是二者一相遇，荒謬就出現(xiàn)了：望子成龍的母親誤把兒子膨脹的欲望當成了志氣，直到母親完全無法掌控兒子成長的方向，還為此付出代價。這個結(jié)果是荒誕的，與古黃氏的初衷背離，元魁的本質(zhì)也與古黃氏自以為看到的現(xiàn)象背離。

這類荒誕小說中還很多，比如章逸梅與關(guān)正山的真心相愛遇上章逸梅的父親章老秀才的酸腐認知，荒謬就出現(xiàn)了。章關(guān)兩人相愛不荒謬，老秀才認陳舊學理也不荒謬，但二者一相遇荒謬就出現(xiàn)了，章老秀才要相愛的兩個人互認兄妹，此舉甚是荒誕。老秀才堅守“門當戶對”“一女不侍二夫”的文化也可以，但遇上章逸梅被糟蹋，荒誕立刻就出現(xiàn)了，章老秀才將自己的親生女兒嫁給了強奸犯。這類事件中，現(xiàn)象與本質(zhì)背離，結(jié)果與動機背離。最后，都要為親手導演的荒誕買單，成為悲劇主角。

（三）荒誕是人我之間的誤會，是我與自己之間的隔閡

古黃氏對人性的無知導致自己看不清兒子古元魁的人生行徑，無法施以有效的教育熏陶，在對兒子的所作所為“不理解”“不知為何”的痛苦中哭瞎了眼睛，受盡人間苦楚。小說中人物因?qū)ι鐣录恼`解，土改、文革等都演變成一場場鬧劇，在一場場狂歡式的鬧劇中，有人被欺騙、有人被做局，許多人都成為了事件的犧牲品。

（四）荒誕是不能用理性解說的事件

以小說中人物章逸梅的遭遇來看，自認“書香門第”之家的老秀才對女兒與關(guān)正山的純真愛情心存不快，認死理要給女兒尋“門當戶對”的女婿而讓相愛的兩個人互認兄妹，后來又認死理“從一而終”將女兒嫁給糟蹋了自己的人，活活拆散了一對情侶，親手導演了女兒的悲劇，這樣的荒誕事件是無法用理性言說的。小說中這類悲劇女性很多，她們遭遇的荒誕事件是無法用理性解說的。

處于荒誕事件中的悲劇主角們，他們以為世界是他們以為的樣子，其實一切并不是他們認為的樣子；他們以為世人是了解他們的，其實世人了解的只是他們了解和認為的部分，一切并不是真實的樣子。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個的“孤獨個體”，他們在人世間到處碰壁、流浪。尤其小說中的這類荒誕生存中的女性們都承受著最深切的孤獨，她們孤獨地流浪于人世間。

二、存在與虛無

（一）存在與偶然

正如薩特在其人生遭遇中領(lǐng)悟到的和其在哲學中所闡釋的，偶然是存在主義哲學中的一個哲學命題。事件的發(fā)展是找不到一定的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規(guī)定邏輯的，是偶然性促成了事件是這個樣子。《邊屯》中也深含這個現(xiàn)代性哲學命題的思考：是偶然性因素導致人物存在狀態(tài)的轉(zhuǎn)折。古元魁因偶然因素去到浦老爺家點燃了他的內(nèi)心欲望；在他混得焦頭爛額，無處立身時偶然的因素混進了土改工作隊；而正是困擾著他的孤兒寡母的苦難身世偶然間就使古元魁成為苦大仇深的典型，成為土改骨干；做盡壞事的古元魁在文革中被判七年徒刑，村人無不拍手稱快，卻因造反派的內(nèi)斗使古元魁免去了應(yīng)得的牢獄之苦；文革結(jié)束后，反倒成了被迫害的干部，繼續(xù)禍害鄉(xiāng)民。偶然使得人生并不總是可以規(guī)劃的樣子，也讓生命意義變得難以準確把控而令人悲觀。

（二）存在先于本質(zhì)

一個人先有選擇自己的可能性，最后才使自己得到所選擇的內(nèi)容，一個人的本質(zhì)是在選擇之后所得到的結(jié)果，如果沒有先做選擇，永遠不會有后來的那個結(jié)果，所以，人不是“已做成”之物，而是不斷在“造就”自己，“成為你自己”是人類獨具的特色，也是作為一個“人”的天職。小說人物關(guān)正山在五郎河汊河邊救起落水姑娘章逸梅，兩人暗生情愫，無奈章逸梅遭遇偶然性變故被意識老舊的老秀才父親嫁給了糟蹋者廖保國，還美其名曰“貞女當從一而終”。闊別三年多回來的關(guān)正山看到的是死了丈夫的章逸梅帶著她和丈夫的幼小的三個孩子?？申P(guān)正山對章逸梅的情意還在，是否選擇成為自己？這是個難題！小說中關(guān)正山堅毅的選擇了做自己，娶了寡婦章逸梅，擔起了生活的重擔。選擇成為自己，就要面對他人的眼光，要擔起沉重的負擔和責任，要戴上隨之而來的枷鎖，可是作家還是讓小說人物勇敢堅毅的做了自己，這本身就是一個存在主義哲學的現(xiàn)代性命題。

小說中情色很多，愛情鮮有。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說：愛是不可思議的矛盾，是一個人愿意放棄自己的獨立性與另外一個和自己有差異的人去達到統(tǒng)一的過程。黑格爾還說：愛，不是為自己而存在和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同時也只有在這另一個人身上才能完全享受自己。湯顯祖也說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能死，死而不能生者，非情之至也。愛情是生命存在繞不過去的話題，《邊屯》秉承人類最偉大的愛情觀與天命觀。

（三）意識的空無化作用

意識內(nèi)容與意識目的同一。在甘箐鄉(xiāng)的土改運動中，群眾清算的對象是兩大惡人：惡霸廖國保和惡棍黃金云，大地主浦家行善積德被村民認為是公道人、熱心腸，可浦家是隊長張子清理論上的剝削者，卻不是村民意識中的清算對象，說明人們的意識是與目的統(tǒng)一的?？墒钦l讓浦家點燃了古元魁心中無窮無盡的欲望呢？土改運動中還是古元魁第一個向浦虎亭砸去了槍托，還異化了浦虎亭老婆給他煮的兩個荷包雞蛋的恩惠作用，領(lǐng)頭完成了對浦老爺家的清算，后來打倒了浦家自個住進浦家老屋了，古元魁的土改運動意識也是與古元魁的目的同一的。后來古元魁借著關(guān)正山對愛情的執(zhí)著戰(zhàn)勝對手成功當選鄉(xiāng)長，在各種機緣中用盡手段滿足自我欲望，意識內(nèi)容還是等于意識目的，而目的以外的一切都被虛無化了。

弗洛伊德在《論非永恒性》一文中論述過，人類文明并非永恒的，比如戰(zhàn)爭會一瞬間摧毀掉這種文明。從動物到人，人類文明進化了上千年；從人到動物，卻只需要極短的時間，人性的墮落是迅速的。第二部《亂象》就寫了娛樂化縱欲化的鄉(xiāng)土，物欲目的成為了人們的意識內(nèi)容，虛無感充斥于小說的字里行間，疼痛卻無可奈何。

古大拿等古家后代是古元魁的欲望結(jié)出的果實，他們繼續(xù)禍害鄉(xiāng)里，繼續(xù)上演《亂象》《孽障》。楊天嘯似乎是個希望，是文化遺落在民間的碎片，有這殘片，終究還是有一絲希望的。

席勒在《審美教育書卷》中說過，只有感性沖動的人生是野蠻的。物欲使人散失了主體性精神，而主體性精神喪失的人，其未來是無法預知的，這樣的人生因外在際遇而隨波逐流、無法找到確定性未來。

“邊屯”是胡繼惠老師的故土，在故鄉(xiāng)人們總是要追問“家園”與歸宿，可荒誕與虛無如影相隨，“鄉(xiāng)愁”便成為作家意識內(nèi)容即目的。在意識尋找中，胡繼惠老師在“楔子”里說有“鬼針草”在“小偷放箭”，在現(xiàn)代性的時代大潮下，胡繼惠老師沒有找到安放心靈與自我的幸?！凹覉@”，有的只是“瘡疤”（“生命充滿了瘡疤”）。讀者也會在閱讀小說時發(fā)出同樣的關(guān)于幸福的叩問。也許正如薩特在其哲學中對虛無的闡釋一樣，小說中人物因意識內(nèi)容與目的同一，致使目的之外的生命價值虛無化，這是一度意識虛無；因找不到意識中的目的而感受到的落寞感，這是意識的二度虛無化作用。在古元魁意識中欲望是首要目的，在他眼中生命的其他價值追求與需求皆虛無，古元魁也看不到其他。小說中所有被古元魁傷害過的人除了滿足古元魁的欲望之外，其他生命需求與價值意義在古元魁掌控著的權(quán)利之下虛無化了，這是意識的一度空無化作用。當小說中人物因找不到與意識內(nèi)容一致的目的而感受到生命的落寞孤寂，這是意識的二度空無化作用。小說中土改清算時村民的意識內(nèi)容是清算惡霸與惡棍，并沒有浦家，所以除此之外的存在并不在村民意識中，當村民看到古元魁對恩人浦老爺?shù)呐e動而驚愕時，感受到土改并非村民所認為的那樣而體驗到了存在的孤獨寂寥。章逸梅的父親章秀才的意識內(nèi)容即目的是“門當戶對”“從一而終”，除此之外如女兒與關(guān)正山的真情因不在章秀才意識目的中而被章秀才虛無化，故而在家長制文化氛圍中沒能獲得存在感，這是意識的一度空無化作用。章秀才堅持自己的意識行事，并未給女兒帶來幸福，致其郁結(jié)而亡，這是因找不到意識目的而感受到的生命的寂寥孤獨慘敗感，這是意識的二度空無化作用。

小說一次次將這種虛無的存在感拋給書中人物，這其實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生命的內(nèi)在宿命。我們終將因不在他人的目的之內(nèi)而被漠視被虛無化，也終將因找不到自我目的實現(xiàn)而體驗生命的虛無。小說中的人物普遍感受到這種意識的虛無化，比如土改清算和文革中古元魁帶給村民的內(nèi)在感受，只是大家都選擇了閉口不說，孤獨地吞咽了這種虛無感。從這里我們可以感受到作家對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生存現(xiàn)狀是悲觀的。意識的空無化作用導致人與人之間相互的壓力與傷害。人最害怕的是被別人當成“物”來對待，這種物化是別人以他的意識作用否定了我的主體性。在《邊屯》中，太多的人活著都被別人“物”化了，或者是因別人的目的淪為別人滿足欲望的工具，或者不是別人的目的被人當做“物”來對待，大家互相傷害著，在欲望的狂歡過后，都陷入虛無?！哆呁汀啡碇卸伎駳g著欲望開出的花朵，最后都逃不出人作為文化主體的精神性價值缺失這個虛無的結(jié)局。

三、審美現(xiàn)代性思考

胡老師退休后對故土的反思與追問是熱切的，但也是悲觀的。作品要完成尼采的靈魂三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但一切也許正如小說后兩卷《亂象》與《孽障》所展示的：都在隨波逐流，潮流的水流到哪里，就被帶到哪里。一切充滿未知與不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鄉(xiāng)親們心中自有一桿秤，最后古浦兩家兩場葬禮，立見分曉，整個村莊都唾棄了古元魁家，而推崇文化人浦友仁。這就是善惡有報，正義終將戰(zhàn)勝邪惡，這就是作者的立場。

“存在”是一個自我確證的過程，不是別人口中的樣子，也不是未經(jīng)之前以為的樣子，它需要創(chuàng)作主體“親在”確認來完成。

《邊屯》寫的是胡繼惠老師喝著的山泉，心貼的大地，是作家親在的“富有”的家鄉(xiāng)。每一位親愛的讀者也只有“親在”小說里才能知文中“千古事”，曉作家之“寸心”。正如王陽明所說：君未看花時，花與君同寂。文學總是存在于讀者的審美接受中，一切未知又一切皆有可能。尼采說：每個生命都是一個一次性的奇跡。人與人在自我的唯一性、獨特性價值上是平等的，珍惜獨特的自我，并把他實現(xiàn)出來，是每個人的人生使命?！哆呁汀吩跒槊恳粋€生命尋找活過的證據(jù)，尋找在這邊土地上生活過的痕跡。正如小說封面的寄語：“生命充滿了瘡疤，但你們依然，巴實地棲息在這片土地上”。胡繼惠老師對于《邊屯》的執(zhí)著大概也是要以此為人生使命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