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金拉姆(藏族)
清晨,南多終于把那塊七色的小石頭偷偷地放在了永昇的奶渣盤子里。他趁著永昇轉(zhuǎn)身拿酥油茶桶的瞬間,飛快地拿起盤子里最上面的那塊奶渣,將小石頭摁在了下面。
那是一盤剛剛離開竹斗的新鮮奶渣,在晨光中舒展著白白胖胖的身軀,散發(fā)著誘人的酸甜氣息。
按照云游喇嘛的說法,這塊小石頭放在食物里會像一小塊酥油掉進(jìn)滾水,一會兒就消失不見。
果然,永昇壓根兒就沒發(fā)現(xiàn)盤子里的異常,他像往常一樣呼呼地喝酥油茶,就著糌粑團(tuán)吃奶渣,不一會兒,小盤子里的奶渣就被消滅了一大半。
南多坐在他的對面,按捺著咚咚亂跳的心,胡亂地往嘴里塞著食物,不時抬頭看一眼永昇。這時候,他突然有些后悔:應(yīng)該先把七彩石頭敲下一小塊,先喂給家里的大公雞,看它是不是只是變得不愛打鳴,還是會變成一只鴨子或者小狗這么嚴(yán)重……
幸好永昇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他像往常一樣披上外衣走出家門,一邊大聲叮嚀,南多,吃完飯做周末作業(yè),做完去看看放在西山坡上的牛羊,別惹禍。
南多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下來,咚一下掉在肚子里,“敲”得他立刻從卡墊上彈跳起來,一邊看著永昇一邊打開書包,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說,唔,嗯,好。
這是六月未的早晨,空氣里洋溢著雜亂的花香,陽光溫吞地探出山頭,想要慢慢伸向翻騰在山腳下的金沙江,伸向坐落在江邊的達(dá)村,再伸向從達(dá)村最東面的青色石砌藏房門口探出腦袋的南多。
是的,永昇前腳剛走,南多后腳就溜了出來,他學(xué)著電視劇里的偵探,用墻角、大樹、巖石、牛群做掩護(hù),不緊不慢地跟著永昇,看他一邊打電話一邊頭也不回地向前,腳步輕快地翻過村頭的小山坡。
達(dá)村小學(xué)就在小山坡后面的一片洼地上,那里佇立著幾幢紅黃相間的鋼混樓房,達(dá)村村主任米扎大叔在那里,達(dá)村衛(wèi)生所的安醫(yī)生在那里,達(dá)村小超市的秋初阿姨在那里,達(dá)村小學(xué)的小林老師也在那里。
南多隨著永昇的足跡飛快地翻過小山坡,看到他并沒有去找這幾個平時接觸比較多的人。他穿過那片洼地,一直走到村口的那棵大核桃樹下,抽著煙四處張望。
永昇平時很少來這片洼地,何況是在早上這種需要處理太多事情的時段。自從白瑪措帶著南嘉離開達(dá)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等著他:要打理家畜和農(nóng)田,要管理南多,還不時用小面包車?yán)涃嶞c(diǎn)小錢。按照秋初阿姨的說法,“太陽都有打盹的時候,但永昇沒有休息的時候”;按照小林老師的說法,永昇“像耕牛一樣犁地,像奶牛一樣產(chǎn)奶”。聽到這樣的形容,米扎大叔總會一臉不高興地糾正:“別越說越離譜,把一個漢子說成奶牛,達(dá)村的永昇,那可是正能量的超級傳播者,是激流中的勇士,是達(dá)村一帶人民的守護(hù)神……”
一提起兩次飛身從金沙江里救下溺水村民的永昇,米扎大叔總能像兩次上電視節(jié)目時一樣,說出許多整整齊齊的新鮮詞,讓達(dá)村人抓著腦袋想了又想。
但是今天,永昇吃了南多動過手腳的奶渣。他沒有急著去關(guān)心江邊地里那些正在努力生產(chǎn)籽粒的包谷,經(jīng)過洼地也不是去衛(wèi)生所開點(diǎn)藥,去小超市買點(diǎn)東西,或者找小林老師問問南多的情況。他大清早跑到村頭鮮少有人經(jīng)過的核桃樹下,左顧右盼地抽煙,之后等來了兩個陌生男人。
只見這兩個人一身休閑裝扮,一個滿臉大胡子,一個身高體壯,一見到永昇就一個勁兒地說這問那。永昇以單手懷抱自己的姿勢抽煙,說話有點(diǎn)急,好像被煙嗆到了,不停地大聲咳嗽。南多藏在核桃樹旁邊的一堵殘墻后面,拼命豎直耳朵,卻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有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說完,然后拍拍彼此的手臂表示道別。
南多很久沒有看到永昇說這么多的話了。兩年前,南嘉得了一場大病之后,白瑪措終于義無反顧地帶著她離開,留下南多和永昇在達(dá)村相依為命。自從她們遠(yuǎn)去,永昇的話就越來越少,似乎是舌頭在歲月流逝之間變得越來越重,抬起來說話費(fèi)力氣,所以他讓它沉了下來。
南多記得那是一個早晨,永昇請來了一位遠(yuǎn)近聞名的高僧,在經(jīng)堂念誦經(jīng)文之后開始占卜。高僧仔細(xì)地看過卦象,又給南嘉把過脈之后,說,這女娃娃需要“年彐”(藏語意為避開疾病),要去的方位是南方。
年彐是達(dá)村的一種古老習(xí)俗,就是把體弱多病的人帶到另一個環(huán)境生活,近至鄰村,遠(yuǎn)至他鄉(xiāng)。換水土,換房子,換茶飯,像把一顆柔弱的秧苗帶到適合它生長的那塊土地。
第二天一大早,白瑪措就帶著南嘉前往遙遠(yuǎn)的她的娘家??蛙嚲従彽伛傁蚯胺?,南嘉那顆瘦弱而秀氣的腦袋靠在白瑪措的背上,隨著汽車的前行漸行漸遠(yuǎn)……
隱蔽在大核桃樹濃蔭下的南多想到這個場景,眼淚就撲啦啦地跳了出來。是的,白瑪措身上令南多安詳?shù)臍庀ⅲ霞位ㄈ镆粯計赡鄣男︻?,都離開他兩年了!
眼看核桃樹下的永昇掐滅煙頭,轉(zhuǎn)身離開,南多又偷偷跟了上去。
永昇來到了那片洼地,徑直走進(jìn)秋初開的達(dá)村小超市。南多快步追上,閃身藏在超市后面,從側(cè)面的小窗看到永昇站在柜臺邊買煙。
白瑪措離開后不久,村里有人說起了永昇和秋初的閑話:一個是女人長期不在身邊,另一個男人已經(jīng)去世,最主要的是,這樣的兩個人還經(jīng)常打交道——永昇幫秋初拉貨,秋初時常會給永昇家里送一些水果蔬菜,還有永昇最愛吃的奶渣,等等。
聽到那些閑言碎語,南多開始不喜歡永昇看秋初的眼神,他覺得,那里面正在慢慢滋長一些他不喜歡看到的東西,比如像永昇看白瑪措時候才有的那種溫柔。因此,秋初跟南多打招呼時,他時?!奥牪灰姟薄奥牪磺濉?,有次秋初給家里送奶渣時永昇不在,南多轉(zhuǎn)個身偷偷把奶渣倒進(jìn)了牛食盆。
南多現(xiàn)在的位置雖然隱蔽,但也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從提及各自的孩子再到天氣再到田里莊稼的長勢,之后,他聽到永昇斷然拒絕了秋初請他幫小超市拉貨的請求。永昇把煙揣到衣兜里,說,你聯(lián)系一下其他貨車吧,我這邊有些事要忙。
南多心里暗自高興,這可是他頭一回看到永昇拒絕秋初的請求,拒絕得那么干脆利落,拒絕時的樣子就是他心目中的永昇。
永昇離開小超市,走下小山坡,走向江邊的莊稼地。這時候,陽光已經(jīng)鋪滿了達(dá)村的每一個角落,偶爾刮來的風(fēng)席卷著六月江水的腥味、熱烘烘的花香和軟綿綿的青草香,熏得人有些飄忽。南多的小伙伴們已經(jīng)做完老師留的周末作業(yè),或者已經(jīng)把牛羊趕上山,在達(dá)村小學(xué)操場里嬉戲玩耍,笑鬧聲傳得很遠(yuǎn)。要是在往常,南多一定也加入了這個歡樂的群體。可是現(xiàn)在,南多只是朝學(xué)校的方向張望了一下,跑到水溝旁用涼水抹了一把臉,又不緊不慢地跟上永昇。在他的心里,那顆云游喇嘛給的七色的石頭變得越來越大,壓得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期待的結(jié)果。
果然,永昇的步履直得像一條線,他沒有顧及陷在泥塘里的鄰居家的小推車,也沒有幫助諾布大叔一起攆出偷偷竄到莊稼地里的牛犢,甚至有一回南多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回頭看了一眼。
要知道,永昇一直都是個有口皆碑的熱心人。開小貨車?yán)洉r,凡在路上遇到老人、小孩及有困難的人,他總是免費(fèi)搭別人到目的地。村里只要有人找他幫忙,只要自己能辦到的他從不推脫。
隱蔽在江邊莊稼地里的大柿子樹背后,看著永昇一改常態(tài),心無旁騖地薅著自家的包谷,南多漸漸放松下來。那樹上鳥兒的啁啾,小松鼠在濃密的綠葉間忽閃忽閃的大尾巴,都比平日更加活潑動人,而那樹上掛滿的圓滾滾的青青柿子,分明正在醞釀下一個季節(jié)的甜蜜與芬芳。
早上那盤奶渣可是自己親眼看著永昇吃下去的!想到這里,南多終于背靠著大樹一屁股坐下,扯下腳邊的青草塞進(jìn)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七彩石頭是一個云游喇嘛送給南多的。
就在三天前的中午,在達(dá)村西山上放牛的南多遇見了一個云游喇嘛。當(dāng)時,南多正坐在樹蔭下吃午飯,晃眼之間,發(fā)現(xiàn)一個絳紅色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高自己半人的小土丘上。南多站起來,用手遮擋住眼前火辣辣的陽光,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衣著破舊、頭發(fā)胡子一樣長的云游喇嘛,樣子很像傳說中的瑜伽士。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南多,看上去比南多已經(jīng)去世的奶奶還要老。
看著老喇嘛刀刻一樣的面龐和瞪得圓溜溜的眼睛,南多有些害怕,慢慢合上袋子準(zhǔn)備開溜,但喇嘛轟隆隆的喊聲立刻從上方響起,他說,小孩,你跑什么跑?上來。南多支吾著說,牛犢跑遠(yuǎn)了,我得把它趕過來。喇嘛嚷道,牛犢不跑還能叫它是牛犢?你不上來我就下來。說完他縱身一跳,在南多身邊盤腿坐下。
南多沒法子,微微朝一邊挪了挪身子。陽光火辣,可喇嘛的目光比陽光還要刺眼,一直對著他眨也不眨。南多再一次把目光抬高再慢慢下移,看到喇嘛干裂的嘴唇,這才恍然大悟,連忙把手中裝有午餐的牛皮袋子遞到喇嘛跟前,說:“老爺爺您請用?!?/p>
喇嘛接過袋子哈哈地大笑了一陣,聲音大得驚飛了在樹上歇涼的麻雀。接下來,也不管南多還想不想吃,喇嘛把袋子里的糌粑、奶渣、粑粑、牛肉干、洋芋坨坨一樣一樣地填進(jìn)肚子。隨著袋子里東西變少,他的話慢慢多了起來,臉上那種讓南多有些害怕的表情也逐漸變得柔和起來。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南多?!?/p>
“哈哈,名副其實(shí),確實(shí)是黑黢黢的一小坨?!?/p>
“你幾歲了?”
“十一歲?!?/p>
“這午餐不錯,你有個好母親?!?/p>
“是永昇準(zhǔn)備的,他是我爸?!?/p>
“哈哈,你媽呢?”
“我媽離開這里兩年了,還要大概一年才能回來,因?yàn)槲颐妹靡铄?。?/p>
……
“小孩,南多,你最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沒有什么……”
“再想想?!?/p>
“改變永昇?!?/p>
“哈哈,為什么?”
“因?yàn)?,他總?cè)ミ_(dá)村小超市,還有,他很少說話,還有,跟江水搶人命,前一次,他差點(diǎn)就回不來了……”
云游喇嘛漫不經(jīng)心地朝南多問東問西,似乎對話只是他設(shè)計的一場游戲。南多起先有些抵觸,后來干脆躺在樹蔭下,看著藍(lán)天上的朵朵白云,把很多想說卻沒地方說的話全都悠悠地說了出來。原來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說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何況這個人看上去足足有兩百多歲,而且這漫無目的對話方式令南多感到通體舒暢。
不知過了多久,等南多從地上爬起來,發(fā)現(xiàn)牛群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粗荒槹脨赖哪隙啵朴卫锞尤还匦Τ隽搜蹨I,說,小南多你別愁,看我馬上把它們攆回來,你就原地等著吧。說完,喇嘛隨地抓起一把石頭念念有辭,然后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再慢慢地把手里的石頭一個個放回圈里。干完這些,他拍拍南多的腦袋,泰然自若地坐下來吸鼻煙。
看著他的這番舉動,南多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居然跟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喇嘛糾纏了這么久,把牛群都弄丟了,現(xiàn)在山上青草豐美,奶牛們很有可能越走越遠(yuǎn),遠(yuǎn)到深山老林,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悠然地吸著鼻煙的喇嘛似乎讀出了南多的心聲,說,哈哈,南多娃你別想太多,等我把這蓋鼻煙吸完,你的牛就都回來啦。
南多沒有辦法,只好扯著衣襟站在一邊瞅著喇嘛左手掌中的鼻煙。隨著鼻煙一點(diǎn)點(diǎn)變少,喇嘛的噴嚏聲一個比一個響亮,就在那一聲聲朝著四面八方打出的噴嚏聲中,那早已不見蹤影的牛群居然一頭頭歸攏,陸續(xù)回到小山坡上。
看著南多臉上的表情從焦慮慢慢轉(zhuǎn)換成驚愕與欣喜,云游喇嘛又大笑起來,說,哈哈哈,南多,看你這么傻,我決定送你一個禮物:學(xué)剛才我的這個絕招趕牛羊,或者是改變你的父親,你選一樣吧,只能選一樣。
南多有些恍惚,似乎自己突然走進(jìn)了一個故事里,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站在喇嘛面前撥弄著指頭想了半天,最后還是堅定地咬了咬嘴唇,說,改變永昇。
云游喇嘛眨了眨眼睛,又捋了捋胡子,問:“你不后悔?之后他就不再是你以前認(rèn)識的那個永昇了。”南多答:“不后悔?!崩飮@了口氣,從已經(jīng)變色的黃色搭褳里取出一粒彩色的石頭,放在南多的掌心,說:“你把這塊石頭悄悄放在他最喜歡吃的食物里面讓他吃下,石頭會在食物里消失,記住,改變之后就再也變不回來了,哈哈哈,多少年了,人們還是沒有變……”
這是一顆長著七色紋路的小石頭,有達(dá)村小超市里賣的糖果那種大小。南多把石頭拿到鼻子前聞了一下,什么味道都沒有。
南多站在達(dá)村西山坡上,逆著陽光舉著七彩石頭仔細(xì)觀看,他還想再問些什么,回頭卻發(fā)現(xiàn)喇嘛已經(jīng)消失得干干凈凈,跟他出現(xiàn)時候一樣突然……
正是因?yàn)槌韵铝擞羞@顆神奇石頭的奶渣,永昇果然變了,他彎腰忙碌在自家玉米地里,似乎對世界上的其他事情都不再關(guān)心。
望著有些陌生的永昇,南多發(fā)現(xiàn)自己的欣喜里竟然也摻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但是,想起說永昇救人的事情時白瑪措電話里的哽咽聲,這又有什么可遺憾的呢?
太陽已經(jīng)快走到天中央了,南多吐出嘴里的青草,從地上爬起來,想要溜回家里煮面條。經(jīng)歷了這半天的跟蹤,南多覺得人生充滿奇妙:一個自己特別渴望卻遙不可及的事情居然就這樣成為了現(xiàn)實(shí)!
“斯玲玲,斯浪浪……”,幾年不變的弦子樂!永昇的手機(jī)鈴聲在這時候突然響了起來,在空曠的田野中顯得格外悠揚(yáng)。隨著鈴響,永昇從玉米地里直起腰來,直著嗓子接電話說,哎,?。渴裁??……有人落水了……
永昇講電話的聲音像突然刮來的一陣涼風(fēng),讓南多打了一個激靈。還沒等南多的思維轉(zhuǎn)過彎來,永昇已經(jīng)飛速地跑向江邊。
南多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也追了上去。
六月末的金沙江水已經(jīng)變得渾濁,寬闊的江面上濁浪滾滾,奔跑中的南多看到,就在浪濤之間,有個若隱若現(xiàn)的黑影正朝著達(dá)村的方向漂來。有人溺水了!好在那個黑影離岸邊不遠(yuǎn),顯然并沒有被江水卷到中央。
想到未能完全確定效果的七彩石頭,南多追逐永昇的腳步愈加迅速。
隨著江岸進(jìn)入視線,南多看到,永昇并沒有像以前一樣把自己迅速地射向江面,但也沒有對此置之不理,他竟然拉開江岸上的舊輪胎綁制成的簡易船的繩索,跳上船順著江水漂流而下。
南多沿著江岸繼續(xù)往前追趕,他的腳下似乎生出了風(fēng),飛一樣地掠過地面。在他的視線中,永昇和溺水者就像兩個黑點(diǎn),一前一后地在江面上顛簸。南多知道,大的黑點(diǎn)是永昇,他是半立著的。看得出來,永昇只是不緊不慢地漂在江面上。
永昇到底想干什么?“在洶涌的江面上,跟江水搶人命可是爭分奪秒的,是體力跟時間的一次無法重來的賽跑?!边@是永昇以前跟南多說過的話??墒沁@一次,他只是想做一個近距離的旁觀者?還是,在等一個更好的時間和地勢?
烈日下,飛奔的南多汗如雨下,豆大的汗水從額頭上沁下,迷住了他的雙眼。等他用力抹開眼皮上的汗水,發(fā)現(xiàn)江面上小的黑影竟然一次次把一個什么東西捅向大黑影。大黑影想要奪下小黑影手中的東西,在江面上大幅度地?fù)u擺,卻幾次努力沒能奪下,最終沒能平衡住身體,撲下江面也變成了一個小黑影。
溺水者竟然把永昇捅下了輪胎船!
就在這時候,那塊七彩的石頭的模樣突然撞入南多的腦海,引起了一個新的問號:吃過有神奇石頭的奶渣,永昇還會是那個善水的永昇嗎?
眼下,永昇分明也在江水里掙扎,可南多的步伐再快,也快不過這江水。再這樣下去,永昇和落水者一定都會被江水悄無聲息地卷走。
南多大叫著“救命,救命”,可耳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眼看黑點(diǎn)越來越小,南多的心快撲向嗓子眼了,他停下腳步環(huán)顧四周,突然發(fā)現(xiàn)早上那兩個核桃樹下的陌生男人竟然從離他不遠(yuǎn)的灌木叢中探出頭來,還一邊向他齜牙咧嘴地?fù)]手。可無論南多怎么喊“救命”,怎樣用力指向江面的黑影,他們依然窩在灌木叢里,都沒有要去救人的意思。
南多心里的酸楚奔涌而上:永昇跟江水搶了兩條命回來,他曾經(jīng)惜字如金地對前來采訪他的記者說“遇上這樣的情況,會水的人都會挺身而出”,可是當(dāng)自己落水的時候,卻沒有人愿意救他。
來不及多想,南多從岸邊揀起一個被遺棄的破舊船槳,撲向了江面。
自小在江邊長大,再加上永昇的指點(diǎn),南多也是會一些水的?!耙怯罆N能堅持在原地?fù)潋v一段時間,也許就能趕上他。”南多這樣想著,借助船槳的浮力,奮力朝黑影游過去。在洶涌的江水中,南多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強(qiáng)大力量。他一手抱緊船槳,一手向前劃,想要加快前進(jìn)的速度。沒一會兒,一個浪打了過來,又一個大浪打了過來,南多被擊得暈頭轉(zhuǎn)向,沖進(jìn)嘴里的江水嗆得他大聲咳嗽。趴在船槳上緩了一下,他繼續(xù)加速往前。
不知過了多久,眼看前頭的黑影不斷變大,南多的心里一陣狂喜!再往前幾十米,永昇就可以抓住船槳了。南多一邊加倍用力向前,一邊朝著黑影大聲喊:“阿爸,阿爸,我來了,你要抓上船槳……”他聽到遠(yuǎn)處傳來永昇的叫喊聲,但沒法聽清他說的是什么。
就在這時候,一個巨浪又猝不及防地打了過來,撞得南多直接在江面上翻了一個滾。等他奮力從江面探出頭呼吸,卻發(fā)現(xiàn)狠命抱著的船槳已經(jīng)被江水奪走。
所有的努力居然在這關(guān)鍵的一刻功虧一簣!南多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沮喪,他在水里亂蹬了一陣,大喊:“阿爸,阿爸……”
禍不單行!這陣任性的亂蹬之后,南多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腿突然疼痛僵硬到無法動彈,這讓波濤一陣陣撞擊的力量變得更加強(qiáng)大。在江水的包圍中,無助的南多一次次感受到了永昇飛身撲入江水救人時磐石一樣的決心,還有力量和恐懼,堅定和脆弱,這些無緣由的感受水波一樣纏住他,讓他無法控制地淚流滿面。云游喇嘛說的話突然飄蕩在耳邊:“石頭會在食物里消失,記住,改變之后就再也變不回來了!”
是啊!現(xiàn)在的永昇,已然是另外一個人了……耳旁水聲似乎變得越來越小,南多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他慢慢閉上眼睛,安靜地隨著江水漂流而下,白瑪措、南嘉、永昇的笑臉一個個向他走來,又慢慢遠(yuǎn)去。
“江水沒有蓋子,江水沒有感情”,江水這次席卷的,是達(dá)村10歲的男童南多!
……
故事結(jié)束了?時光卻依然流逝。
雖然即將進(jìn)入七月,但達(dá)村安靜得沒有一絲風(fēng),似乎連鳥雀也停止了歌唱,只有老人們手里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不斷發(fā)出細(xì)微的滋滋聲,其間,夾雜著女人們控制不住的輕輕啜泣聲。
太陽已經(jīng)偏西,想要慢慢撤離翻騰在山腳下的金沙江,撤離坐落在江邊的達(dá)村,再撤離達(dá)村錯落有致的石砌藏房。在達(dá)村最東邊那幢房屋,里里外外圍滿了人,大家神色焦慮不安,卻沒有人發(fā)出一絲聲響。
就在這余暉即將撤離達(dá)村青色石屋的時分,在這種前所未有的寧靜中,南多在溫暖的火塘邊醒來。他慢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永昇碩大的鼻孔和通紅的雙眼。
安靜的房里突然熱鬧起來,有人端來酥油茶,有人端來熱水,有人開始大聲誦經(jīng),有人終于哇地哭出聲來。
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有衛(wèi)生所的安醫(yī)生,有哭得梨花帶雨的秋初阿姨和小林老師,南多還看到了早上在大核桃樹下跟永昇交談、中午窩在灌木叢里不肯救人的那兩個男人——一個大胡子,一個身高體壯,居然都穿著警服,在一個小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在門口的角落里,幾個陌生男人被手銬拷在藏式家具的拉桿上,旁邊擺放著一個舊輪胎扎制的船,船下用繩子綁了許多獸皮和蛇皮口袋。
隨著南多移動的目光,米扎大叔走過來,滿臉心疼地說,南多娃,好娃娃,你受苦了!你阿爸這次是幫警察抓想通過江水偷運(yùn)野生動物皮毛和內(nèi)臟的小團(tuán)伙,他們知道過不了前面的卡點(diǎn),就選擇了里應(yīng)外合,從江面上偷渡。這家伙,把違禁物品綁在輪胎船下,自己匍匐在輪胎船上。別說這事你不知道,連我都不知道……
是誰把我救上來的?誰抓住了“偷渡者”?南多問。
是永昇和兩位警察。米扎答。
竟然是這樣的!自己竟然成了永昇從金沙江里救回的第三個人!南多虛弱地笑了笑,他慢慢喝下小林老師端過來的酥油茶,繼續(xù)蜷在永昇的懷抱中閉上眼睛。折騰了一天,經(jīng)歷過一場生死,他發(fā)現(xiàn)令自己感到無比安寧和舒心的竟然是:永昇沒有變,他還是以前那個永昇。
大家都不知道南多給永昇的奶渣動了手腳,更不知道云游喇嘛和七彩石頭的存在??墒沁@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盡管大多數(shù)人都想擁有一塊七彩石頭,但這只是云游喇嘛的一個騙局。
夜幕慢慢降臨,人群漸漸散去,但房屋里的溫暖一直都在。
月光如晝,南多從永昇的身邊醒來,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那鋪在枕頭上的衣服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總在硌著他,在夢里朝他說話。南多清楚地記得,這是早上跑出家門跟蹤永昇前脫掉的那件外套,再早一些,自己就是從這件衣服的兜里掏出七彩石頭,放在永昇的奶渣盤子里的。南多慢慢起身,把手伸向衣兜,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小塊硬邦邦的東西,他順著衣兜把東西掏出來,就著月光一看——居然是云游喇嘛給的彩色石頭!南多愣住了,他拍拍自己的腦袋,再把手伸向右邊的衣兜——秋初阿姨給的糖果沒了蹤影。
原來,清晨時分,南多一邊朝永昇的背影張望,一邊鬼鬼祟祟地對著奶渣盤子動手腳,結(jié)果錯把糖果當(dāng)成七彩石頭投放在了永昇的奶渣盤子里。也就是說,永昇吃下的只是放了糖果的奶渣。
南多郁悶了一會兒,之后又裂開嘴偷偷笑了。他舉著七彩石頭摩挲許久,然后從床上爬起來,披著這一層夢一樣的月光,把石頭埋在了窗臺上空置的花盆里。
第二天,陽光剛剛探出山頭,探進(jìn)達(dá)村,就在最東面這幢青色藏房的窗臺上,找到了一枝狀如十指的七色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