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玲 于向輝
文學紀錄片《文學的日?!返谝患居?020年4月份在海峽衛(wèi)視和優(yōu)酷視頻同步上線,紀錄片展現了中國當代作家的精神風貌,用文學與生活并置而行的表達方式,實現了大眾群體與文學作品的“雙向奔赴”。在受訪對象的選擇上,為了捕捉文學作家對生活的敏銳和體察,第一季所邀請的人物大都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個人偏好。2022年4月,《文學的日?!返诙緶嘏貧w,與第一季相比,該季在表現形式上延續(xù)了第一季的基調和風格,而受訪對象在寫作風格上具備了共同特質,即六位作家始終堅持著對精神原鄉(xiāng)的含魅書寫,并將這份情感聯結在文學層面進行了提煉和延展。
作為一檔聚焦文學主題的紀實節(jié)目,《文學的日?!芬陨畹摹霸趫觥睘榛c,于煙火升騰間敲開文學作家的精神之門,并用紀實的影像轉譯文學作品中的詩意內容。在表現形式上,紀錄片將每集內容進行段落式劃分,形散而神聚的藝術表達,既增添了漫游感和即興感,同時也使文學紀錄片內容實現了從曲高和寡到曲高和眾的審美轉變。本文將從節(jié)目內容、表達形式、敘事結構等方面入手,管窺《文學的日常》第二季的藝術魅力。
一、生活的“在場”
關于文學如何才能在日常領域找到解放的能量,學者南帆在文章中曾指出“現實主義并不意味著對于庸俗的無條件認可,文學也不是日常生活的流水賬。我們寧可說,文學關注日常生活的意義在于批判日常,并且從日常之中發(fā)掘特殊的能量。”[1]從某種意義上講,文學是以文字為媒介,表達客觀世界和創(chuàng)作者生命體驗的一種藝術形式,創(chuàng)作者將生活的瑣碎與庸常統攝筆端,最終以高于生活的方式總結出生命的奧義與深度,這也意味著文學紀錄片表現對象與敘事主體的獨特,使其與美食、自然、人文紀錄片存在著顯著差別?!段膶W的日常》第二季以化繁為簡、文質兼美的質感,將文學的超越性對接現實生活,節(jié)目中作家筆下升華的精神情感和人物形象,在日常生活中都有著對應的本真形態(tài)?!短撏痢防飰魢野愕奶摶蒙?,來源于新疆木壘書院的生命孤獨,《裝臺》中的刁順子在生活中有著真實的人物原型,《建水記》對生活、建筑、手藝的沉思,與建水古城角角落落的生命形態(tài)息息相關。主創(chuàng)們將節(jié)目的日常性展現為一種生活的“在場”,在走訪、體驗、觀察中實現文學作品的落地,使觀眾直觀地感受到文學與現實生活的連接。對于如何才能將文學作品的主題意蘊和作家精神世界的先在性,以影像媒介的形式進行轉譯,是文學紀錄片應當解決的關鍵問題之一。對此,《文學的日常》創(chuàng)作組將藏身于文字背后的執(zhí)筆者作為第一凝視對象,通過作家身體景觀的隱身到現身,呈現其廣闊的精神場域和文學的原始力量。
首先,節(jié)目組并未將視角完全聚焦于書籍,而是來到作家們的寫作原鄉(xiāng),在現實空間中找尋他們的思想軌跡,通過對市井生活的走訪和體驗,自然地引出其創(chuàng)作靈感和思想源泉。紀錄片第一期,節(jié)目組在民謠歌手洪啟的帶領下探訪身居新疆的文學作家劉亮程。2016年,劉亮程憑借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聲名鵲起,其作品在全國范圍內引起熱烈反響,之后他又先后出版了小說《虛土》《鑿空》《捎話》。與書寫鄉(xiāng)村生活的其他作家相比,劉亮程不是以外在寫作者的身份關注著腳下的土地,而是站在內部視角感悟生活表象背后的豐厚意蘊,作品詩性與智性的完美融合,傳遞著他對生命意識的哲思和想象?!段膶W的日?!返诙居跒豸斈君R的一座鄉(xiāng)村小院開篇,戴著涼帽、掄著鋤頭耕作的劉亮程,站在田間地頭向節(jié)目組介紹著山野里的一切,每走兩步就蹲下來介紹草的名稱、種類、特點,還有果樹每年不同的間歇期、園子里的莊稼、山坡上的羊群和院子里的狗,使紀錄片呈現出濃厚的生活氣息。此時,文學不再是印刷在紙頁上的文字,也不再是作家手中的筆、深奧的語句和遠方的遐想,而是一位勞作者腳下的土地和萬物生靈。制作組跟隨兩位受訪者的腳步走過烏魯木齊夏季牧場、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木壘胡楊林,與牧民暢聊,在沙漠中追索牧人的足跡,并探尋胡楊林三千年不倒的生命奧秘。兩個人由虛土上一座廢棄的土屋和散落的啤酒瓶想象著隨風遷徙的牧民。一個人、一瓶酒與一群羊的夜夜相伴,情到濃時,洪啟面對山谷歌唱,無意中哼出的韻律婉轉空靈,唱完還笑稱自己剛剛好像被神“摸”了一下。
其次,除了對作家生活空間的走訪,紀錄片還聚焦作家與友人的思想碰撞。在節(jié)目中,劉亮程與洪啟、于堅與虎良燦、李修文與韓松落、雙雪濤與史航、陳彥與陳小朵、李洱與張清華,六位作家與友人在廣袤的土地中邂逅人情物狀,一路的所言所行、所思所想皆是興趣所致,從新疆的大漠戈壁到昆明的古城街區(qū),從敦煌的千年滄桑到西八里村的煙火人間,在“遇見”中漫談的方式讓受訪者的思想流于自然。雙雪濤與史航相遇于什剎海冰場,探討關于東北的一聲嘆息;在“我與地壇”咖啡廳里聆聽史鐵生先生的原聲朗誦;穿梭于老北京胡同,聽老大爺們講述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帶來的生活轉變;在臺球桌上的技藝比拼中談論金庸作品的時代意義。與洪啟、劉亮程亦師亦友的關系相比,李洱與張清華的見面更像是知己間的一次久別重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在張清華未到來之前,李洱笑稱自己的這位朋友是“張飛的外表,黛玉的心”,見面后,久未謀面的兩個人迅速放松,倒上一杯清茶,自在地點上一支煙,在藤椅上來個“葛優(yōu)癱”,對日常的生活話題插科打諢,于煙霧繚繞間暢談文學經典?!段膶W的日?!吠ㄟ^生活的“在場”,讓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從文字背后走向屏幕,作家與老友的人物關系設定、煙火與詩意中的思想交流,使節(jié)目洋溢著舒緩松弛的敘事氛圍,也給觀眾帶來了更為具象的文學思考和豐厚的人生體悟。
二、文學作品的視覺轉譯
(一)文本意象與現實場景的互嵌
《文學的日?!返诙驹谌粘5纳顖鼍爸姓归_敘事,并不意味著節(jié)目藝術格調的降低。紀錄片看似是對作家生活空間的記錄,實則是將漫游性和即興感浸潤在文學意蘊之中。紀錄片在對市井生活的走訪中,插入了非常有儀式感的原聲朗讀環(huán)節(jié),在合情合景的情境里,作家手捧作品或站在高山上,或坐于鬧市口,大聲朗誦著文學作品里的經典語句,書中文字與現實場景的重合,為書籍內容建構了由文到圖的具象聲畫景觀。文字的意象空間與日常生活場景的互相鑲嵌,構成了一個個意蘊獨特的審美圖式,也表明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打動讀者,是因為其中包含著最真實的土地和最鮮活的面孔。在節(jié)目中,劉亮程坐在草地上朗誦著《虛土》里的句子,“人在地上行走時,有一個影子也在高原天空的深處移動,在那里我們的影子看見的,是一具茫茫虛土中漂浮的勞忙身體……,我們被塵土中的事物拖累的頭,很少能仰起來看見它?!贝藭r,在輕柔舒緩的背景音樂里,紀錄片的畫面是藍天白云下的廣袤草原,牧羊人趕著羊群向著豐茂的水草處進發(fā),野狗在千溝萬壑中來回奔跑,抬頭向天,雄鷹在山谷中盤旋,文學作品中的詩意想象與眼下的風景、場景與情境交相輝映、渾然一體。
陜西西安,作家陳彥坐在西八里村胡同口,朗誦著《主角》里的忙忙碌碌和恩恩怨怨,背后是老城區(qū)斑駁的墻面和雜亂的電線,一群肩扛背馱的勞動者奔波于茫茫人海,鏡頭所到之處,是商販們裹著棉大衣站在門口招呼生意,是爐灶里不斷翻炒的蛋炒飯,和水汽蒸騰中剛剛出鍋的白面饅頭。在節(jié)目中,陳彥一直強調文學藝術應為勞動者的生命尊嚴鼓與呼,紀錄片用一個個移動的生活情境,外化了文學作家內在的精神體驗,以平視視角將文學作品的精神氣息流動地、散點式地呈現而出。原聲朗誦與視覺畫面的情景交融,也正應和了陳彥所說,“我只寫我浸泡過的生活”?!懊浇楦锩刮膶W得以打破傳統印刷體的限制,構建跨越媒介門類、樣式的文學生產機制,形成混合形態(tài)的文學文本。”[2]《文學的日?!芬燥L景、場景、情境的多維呈現,立體地勾勒思想家精神世界的輪廓,在主創(chuàng)們對文學文本熟讀的基礎上,選擇適當的時機讓作家朗誦文學作品里的代表性片段,并對文本意象進行視覺轉譯,既實現了作者與文學的共同在場,也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傳統文學的單向傳播路徑。
(二)文學思辨場域的建構
“文學紀錄片作為視覺文化時代對傳統文學的回望,將觀眾的關注從屏幕欲望的宣泄引向文學的思辨,重建了知識分子與大眾話語的交流空間?!盵3]因此,文學作家對日常生活的體驗和觀察,沒有止步于對生活場景的表象介紹,而是探尋到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褶皺和內部肌理,進而站在更高的精神層次進行批判和反思,力求在對都市、故鄉(xiāng)、現實的思考中延展出新的感受和體悟,由一個村莊或者一個地域的困惑,剖析被遮蔽、被裹挾的群體困境。在節(jié)目中,關于精神原鄉(xiāng)的探討,劉亮程從耕讀勞作的菜籽溝村入手,剖析了全球化發(fā)展導致大部分人精神原鄉(xiāng)的迷失。隨著城鎮(zhèn)化進程的逐步加快,有著六千多人口的菜籽溝村也面臨著空心化危機,每年村里出生的孩子只有兩三個,但出走的人會有幾十個,以血緣宗親建構的社會關系和禮俗秩序正面臨著崩塌,劉亮程站在鄉(xiāng)土的廢墟上茫然地感慨道“作家是他生活之地的全知者,一個人最終活成了家鄉(xiāng)的氣候,活成了一場風,活成了一棵樹,活成了家鄉(xiāng)的白天和黑夜。”但“多少年以后這里也將會變成一個人的村莊”。對于同樣的問題,于堅帶著攝制組穿梭于建水古城的大街小巷,品味當地的古老建筑、傳統手藝和生活方式,針對現代人無家可歸的精神危機,詩人于堅精準地回答出“在對物質的瘋狂追逐中,我們已經到達了夢寐以求的現代化彼岸,為什么還要悲痛于家鄉(xiāng)變成了異鄉(xiāng)的困惑,因為在瘋狂地對‘有的追求里,逐漸發(fā)現我們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就是‘無,比如一只手里只能拿一個蘋果,卻堅持要拿五個,結果是一無所有。”紀錄片在呈現作家現實生活空間的同時,也從他們對現實問題的反思與詰問中延展著精神思辨,平常又有嚼勁的話語深藏著對物質追逐和文化流失的超越性批判,同時也展現出中國當代作家深切的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
三、形散而神聚的藝術表達
《文學的日常》第二季延續(xù)了第一季的基調和風格,將形散而神聚的散文創(chuàng)作精髓融入紀錄片的藝術表達之中。從整體上看,節(jié)目的敘事結構更像是一本散文合集,每集都獨立成章,但整體上又能有機融合。對于單集的拍攝模式,主創(chuàng)們根據作家自然的思想流動,將敘事內容劃分為幾個時長不等的小節(jié),段落式的藝術結構看似是割裂的,但又能在哲學思辨的主題下和諧共生。比如紀錄片將第二集對話于堅的過程,分為“落后是對經驗的自信”“沒有細節(jié)的生活讓人抑郁”“只有美留下來”“詩性,是對不確定的尊重”“如何活潑潑地在世”“朋友是最后的故鄉(xiāng)”六個段落,每個段落都由新的場景開啟,最后在作家的朗誦總結中結束。由于段落之間的相對獨立性,致使紀錄片的每個小節(jié)都可以被看作一個完整的故事,不管觀者何時何處點開節(jié)目,都能迅速融入紀錄片的敘事氛圍中。
在“只有美留下來”一節(jié)中,于堅和虎良燦探訪建水古城的美食、美景,兩個人來到著名的美食景點臨安飯店,這里的建筑、美食和烹飪技藝從明朝傳承至今,一直保持著本真樣貌。燒麥、米豆腐、汽鍋雞等充滿特色的美食從舌尖上滾過,療愈著勞作者一天的奔波疲勞。飯畢二人漫步于建筑景點天緣橋,品析石橋藝術價值高于實用價值的原因,天緣橋始建于雍正年間,現如今除了承載交通工具這一屬性之外,當地人和外來游客還會來此處燒香求祈。在這座古老的城市中,美食變成了情懷,建筑承載了期冀,于堅不禁站在橋上朗誦著《建水記》對美的總結,“人們建造了美輪美奐的建水城,然后時間再次建造它、磨損它、考驗它……在文明史上,丑總是速死,只有美留下來。”在日常的生活場景中,作家與友人走過的每一處風景、探訪過的每一處古跡,都能通過文學作品為其提供“詩性”的藝術補足,使文學的單一敘事文本,在現實生活中有了整體的故事世界。一路上隨心的聯想和反思,在呈現文學原始力量的同時,還能增強節(jié)目的抒情色彩,從而達到以詩寫實、余韻悠長的敘事效果。
在受訪對象的選擇上,紀錄片考量了作家在年齡層次和地域上的代表性,既有李洱、于堅等50后、60后作家,還有以李修文、雙雪濤為代表的新生代作家。從地域類型上看,作家們的寫作原型在人文地理方面也具備一定的典型性。來自新疆的劉亮程、來自陜西的陳彥、來自云南的于堅等,在他們的帶領下,觀眾可以感受到更為豐富的生活形態(tài)和更廣袤的山河大地。紀錄片摒棄了冗長的文本解說,將節(jié)目的作者性讓位于受訪者,作家對生活的娓娓道來便是文學和生活的最好注解,但在拍攝過程中,節(jié)目的創(chuàng)作者并沒有完全消失于畫面之外,沒有僅僅被動地聆聽拍攝客體的自我言說,而是在不影響主客體關系的前提下,在恰當的時間平靜地捕捉偶然和巧合,為當下社會的熱點問題和群體困惑尋找答案。如對于理想中的批評家和作家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學界通常從文藝批評與文學發(fā)展的關系入手,闡述文學批評應該站在理性角度進行感性對話?!拔膶W批評雖然基于感性,但本身卻是理性的視野,而和一般的文學欣賞、作品介紹和‘以詩解詩之作不同。批評不但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盵4]針對節(jié)目組提出的當下文學批評的亂象,兩個人都痛感批評的意義已被曲解。當二人移步室外,在中式園林的一步一景中漫步,攝制組選擇恰當的時機,拋出如何看待知識分子的社會性和矛盾性問題。恰到好處的提問讓受訪者可以表達各自的文學觀和世界觀,延展出與文學相關的話題與討論,又能對當下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尋找更多重的思考維度。攝影機在此時充當的不再是一個冷冰冰的機械設備,而是以另一位參與者的身份,融入作家與來訪者的互動當中,潛移默化地激發(fā)著拍攝對象的表達欲,豐富著紀錄片的主題意蘊和敘事格局。
結語
《文學的日常》第二季在形式上保持著文學紀錄片“訪談式”的傳統模式和對話感,同時又打破了文學題材的隔膜感和神秘性,通過媒介轉譯、聲畫景觀、故事世界搭建等方式,不斷拓展著“紀錄片+文學”的創(chuàng)作邊界。但不管形式如何多變,“在生活中深思”始終是《文學的日?!芬恢彼鶊猿值那楦袃群?。無論是從文學的角度考量,還是從大眾的觀感出發(fā),紀錄片在“文學”與“日常”之間探尋著作家的思想軌跡,用文學照亮日常,以思想反芻生活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為文學紀錄片提供了更多重的探索范本。
【作者簡介】? 王玲玲,女,河北承德人,河北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
于向輝,女,河北承德人,河北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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