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尋
顧誦芬院士投身國家航空事業(yè)70年,是我國飛機設計事業(yè)奠基人之一,是我國飛機空氣動力學研究的開拓者,是在國內外享有極高聲望的飛機設計大師,也是殲-8、殲-8Ⅱ飛機總設計師。
然而,顧老獲獎之后的最大感受竟然是“慚愧”,他還說,他一直不愿意被人們稱為“殲-8之父”。“黨和人民給了我很多、很高的榮譽。這些榮譽應歸功于那些振興中國航空工業(yè)的領導和默默無聞、頑強奮斗的工人、技術人員?!?/p>
1930年2月4日,蘇州顧氏家族新添一名男嬰。
顧氏家族是蘇州出了名的書香世家,康熙皇帝曾親筆寫下“江南第一讀書人家”予以褒揚。男嬰的父親顧廷龍是古籍版本學家、目錄學家和書法家,母親潘承圭是當時少有的知識女性,舅舅潘承弼是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
男嬰是“誦”字輩,他博學多才的父親便取西晉陸機《文賦》名句“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為其取名為“誦芬”。
沒想到,書香世家出來的孩子卻愛上了鼓搗機械。顧誦芬小時候喜歡玩車船槍炮,動手能力也很強,《顧廷龍年譜》中記錄著這樣一個故事:一日大雨過后,路上積水成河,顧誦芬“以烏賊骨制為小艇放玩,鄰人皆嘆賞”。
1935年,顧誦芬隨父母遷居北京。兩年后,“七七事變”爆發(fā)。1937年7月28日,日軍轟炸中國29軍營地,年僅7歲的顧誦芬,目睹轟炸機從頭頂飛過,連投下的炸彈都看得一清二楚,玻璃窗被沖擊波震得粉碎。那一天,他深受震撼,意識到“沒飛機,咱們處處受人欺負”,于是立志“造中國人自己的飛機”。
興趣從此成為志向。1939年,顧誦芬一家來到上海。在那里,他得到了叔叔送他的10歲生日禮物——一架航模。他對這架航模愛不釋手,可惜它后來損壞了,父親便帶他去上海的進口航模店買了一架更大更好的航模,足有1米多長,“從柜臺上放飛,可以在商店里繞一圈再回來”。
新航模壞了,他沒錢買膠水,便找來廢了的電影膠片,用丙酮溶解后充當黏合劑,又用火柴棒代替輕木重新加固,讓航模再次飛了起來。他還通過翻閱書籍,學著自己做航模。在科學雜志中,他了解到世界上最先進的航模制造方法。
高中畢業(yè)后,顧誦芬分別報考了浙江大學、清華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志愿都是航空系,三所學校都錄取了他。因為哥哥染上傷寒去世,為了陪伴母親,他選擇了上海交通大學的航空工程系。然而1951年大學畢業(yè)時,為了投身祖國的航空事業(yè),他不得已離開了母親,與同學們一起奔赴北京。彼時他并不知道,母親會因為他的離去患上抑郁癥,并于1967年離世,他甚至未能見到她最后一面。
1956年,新中國第一個飛機設計室在沈陽成立,飛機設計室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自主設計一架噴氣式教練機——殲教-1。在徐舜壽、黃志千、葉正大等開拓者的領導下,100多名年輕人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開始了艱難的設計工作。26歲的顧誦芬當時擔任氣動組組長,負責氣動布局設計,但他對這個領域一無所知。
為了解決問題,他從沈陽來到北京,借了一輛舊自行車,每天騎車到北京航空學院(現(xiàn)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去查找、抄錄有用的資料,買硫酸紙把圖描下來,收集廢針頭組裝儀器進行測量……終于,他思考出可以進行氣動力設計計算的方法,完成了翼型、翼身組合型式選擇與計算,進氣道參數(shù)確定和總體設計所需數(shù)據(jù)的計算。
就這樣,第一代中國航空人靠著一心為國的信念,靠著勤奮和勇氣,用自創(chuàng)的“土辦法”設計出了中國人自己的飛機。1958年7月26日,我國第一架自主設計的噴氣式教練機殲教-1首飛成功,考慮到當時的國際環(huán)境,這一消息并沒有公開,周恩來總理托人帶話給設計人員,“要他們做無名英雄”。
之后,顧誦芬又出色地完成了研究超音速飛機氣動力布局的任務?!八鶆?chuàng)立的飛機氣動力設計方法體系,至今仍被國內飛機設計采用,為后續(xù)殲擊機設計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鳖櫿b芬的學生、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航空研究院院長孫聰說。
1963年,顧誦芬的人生中發(fā)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他的兒子出生了。第二,在國防部第六研究院技術報告會上,他提出了設計一款新型殲擊機的報告,并得以批準。
他報告提出的項目,就是殲-8戰(zhàn)斗機項目。
殲擊機是空中作戰(zhàn)的主力,從一定程度上講,也是一個國家空軍實力的體現(xiàn)。20世紀60年代中期,超級大國已擁有兩倍聲速戰(zhàn)斗機,而我國卻沒有與之抗衡的裝備。當時的國際形勢也十分復雜,引進無望,只能靠我們自己獨立研發(fā)。1965年,殲-8戰(zhàn)斗機項目啟動,總設計師是黃志千,顧誦芬是他的助手。
其實,黃志千還是顧誦芬的親戚,他和妻子一起將妻子的妹妹江澤菲介紹給顧誦芬,促成了一段良緣。然而不幸的是,黃志千執(zhí)行出國任務時因飛機失事遇難。這件事對中國航空事業(yè)影響巨大,當時顧誦芬與其他幾名骨干臨危受命,組成技術辦公室,接過了總設計師的重擔。這也是為什么顧誦芬不愿被稱為“殲-8之父”的原因之一,因為黃志千是第一任殲-8總設計師。
在巨大的悲痛與壓力面前,顧誦芬和同事們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1969年7月5日,殲-8終于首飛成功。這是我國自行設計的第一架高空高速殲擊機,它成為我國航空工業(yè)發(fā)展史上重要的里程碑。
殲-8雖然首飛成功,但在跨音速和以后的超音速飛行試驗中,幾次出現(xiàn)因氣流分離導致的抖振問題。抖振問題直接影響飛行速度,甚至會導致飛機解體,嚴重威脅飛行員的生命安全。當時國內并沒有試驗設備,顧誦芬便想出了一個“土法子”——在飛機垂直尾翼上貼毛線條觀察氣流,尋找問題所在。然而當時也沒有錄像機以及帶有望遠鏡頭的照相機,飛行員無法拍到清晰的照片。顧誦芬急了,他決定自己上天,親自觀察。
這件事是瞞著家人進行的。當年黃志千遇難一事給了家人沉重打擊,江澤菲不想再次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便與顧誦芬約定,讓他以后不再乘坐飛機。然而身為總設計師的顧誦芬,有自己的責任和追求。在準備上天觀察那天,他像往常一樣騎著自行車出發(fā),江澤菲根本不知道他去的是機場。
“他絲毫不顧過載對身體帶來的影響和潛在的墜機風險,毅然帶著望遠鏡、照相機,在萬米高空觀察拍攝飛機的動態(tài),讓所有在場同志十分感動。”當時駕駛殲教-6的試飛員鹿鳴東回憶說。顧誦芬當時年近五十,從未接受過飛行訓練,但他三上云霄,在高空中近距離觀察試驗機的抖振情況,終于找到了問題所在。這時,他才說了一句:“我不敢讓江澤菲知道?!?/p>
殲-8跨音速飛行時的抖振問題成功解決之后,顧誦芬又帶領團隊接連攻克了跨音速機體振動、發(fā)動機頻繁停車、機體溫度過高等技術難題,為殲-8的最終設計定型做出了突出貢獻。
1979年12月31日,在首飛10年后,殲-8迎來正式定型的一天。那天,一向滴酒不沾的顧誦芬和同事們用大碗喝酒,直喝得不省人事。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醉。
很快,顧誦芬又被任命為殲-8Ⅱ飛機總設計師,他也因此成為我國航空工業(yè)首位由國家任命的型號總設計師。這一次,他帶領團隊僅用4年時間,就讓殲-8Ⅱ飛機實現(xiàn)了首飛。
1985年,殲-8飛機獲國家科技進步獎特等獎;2000年,殲-8Ⅱ飛機獲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殲-8系列飛機共衍生出16種型號和技術驗證機,一直是我軍20世紀的主戰(zhàn)裝備,捍衛(wèi)中國領空長達半個世紀,成為中國航空人自主研制的一代傳奇。
在很多人的眼里,顧誦芬是一個天才般的人物,他的記憶力之強,在航空系統(tǒng)里被譽為傳奇。1965年,從清華大學畢業(yè)的孫卿被分配到中國航空工業(yè)集團沈陽飛機設計研究所工作,在那里,他第一次去上顧誦芬的課。彼時,顧誦芬在黑板上寫下一串長長的、復雜的氣動力數(shù)學公式,完全憑記憶,令所有聽課的年輕人都震驚不已。這樣的授課,孫卿此前僅遇見過一次,那是錢學森先生的課,他再沒有在第三人的課上見過。
同事們有什么技術問題,不用去查資料,只要問問顧誦芬,就能準確得知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等的報告號。即使如今已是耄耋之年,顧誦芬在辦公室與專家們討論技術問題時,也能幾乎不假思索地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刊,翻到某處,對他們說:“你所說的這里有論述?!?/p>
顧誦芬的“天才”是建立在勤奮的基礎上的,工作之余,他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連睡前洗腳的時候都不忘閱讀。他對工作要求苛刻嚴謹,但對生活的要求卻無比簡單,吃飯這種事對他來說不過是工作學習的保障而已。他甚至不建議技術人員買菜做飯,“像我一樣買點罐頭、吃點面包多省事,有時間應該多學點東西”,在他看來,時間應該全部留給工作和學習。
名利對于顧誦芬來說是身外之物。周總理的那句囑托,如今或許早已“過期”,但顧誦芬身上依然有一種甘做“無名英雄”的淡泊品格。2011年,顧誦芬已為中國航空工作60年,中航工業(yè)集團特意為他頒發(fā)了終身成就獎,獎品是一塊定制的金鑲玉獎牌。幾年后,有關部門需要對獎牌和證書拍照留存,顧誦芬卻說:“不記得放哪兒了?!?/p>
顧誦芬的大部分時間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對他來說,退休是不存在的事情。2012年底,他依然在給運-20飛機做試飛評審,那時他已出現(xiàn)直腸癌的癥狀。確診后,他接受了手術,才未去參加首飛儀式。
盡管不再參與新機型的研制,但顧誦芬仍關注著航空領域,每天總要上網看看最新的航空動態(tài)。他長期承擔繁重的科研任務,主持編纂了70余冊航空科技書籍,主編的《飛機總體設計》一書是我國航空院校飛行器設計專業(yè)的必修課教材,主編的《現(xiàn)代武器裝備知識叢書——空軍武器裝備卷》《大飛機出版工程》等多個系列、數(shù)十種航空專著與圖書也都產生了重要而廣泛的影響。他也很注重培養(yǎng)年輕人,帶領的團隊群星璀璨——誕生出一位中國科學院院士、三位中國工程院院士。他總是對年輕人充滿期待:“我只想對年輕人說,心中要有國家,永遠把國家放在第一位?!?/p>
有人曾問他:“像您這樣的大師,很多可能都在安享晚年了?”
年邁的他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了解航空的進展,就是我的晚年之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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