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禮樂文明中的“酒”：以祭禮、鄉(xiāng)飲酒禮和燕禮為中心的考察

郭曉東

摘 要：酒是先秦禮樂文明中的一個重要元素，在祭祀、敬長、合歡等諸多禮儀場合都離不開酒。在不同的禮儀活動中，酒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從祭禮之用酒中，我們可以看到，祀神之酒貴薄而賤厚，以其尚質(zhì)貴本，乃得交于神明之宜。鄉(xiāng)飲酒禮的意義，則在于明敬讓、序長幼、別貴賤，以成就孝弟、尊賢、敬長、養(yǎng)老的道德風(fēng)尚。至于燕禮，在朝廷則盡君臣之歡，在宗族則敦族人之睦，故不醉無歸以示之親也，既醉守禮以示之敬。

關(guān)鍵詞：酒;禮樂文明;祭禮;鄉(xiāng)飲酒禮;燕禮

中圖分類號：B2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2）02-0023-07

周人滅商之后，對殷商之亡國做了深刻的檢討。在周人看來，殷商失國的一個非常重要原因，就是殷人因沉湎于酒而亂其德①。是以周公作《酒誥》，稱“勿辯乃司民湎于酒”，主張不可經(jīng)常飲酒，不可聚眾飲酒，不可沉湎于酒。然而，《酒誥》對于飲酒，也不是一概予以否定，如其稱“飲惟祀”，則祭祀之場合可以飲酒;其又稱“爾大克羞耇惟君，爾乃飲食醉飽”，則可以以酒食進(jìn)獻(xiàn)長者與君主。就此而言，從周初開始，飲酒已不再是人們?nèi)粘５囊环N行為，只有在禮儀活動中，惟有祭祀、敬長等的禮儀活動中，才可飲酒。通覽先秦禮書，我們可以看到，酒在先秦禮儀活動中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在祭祀、敬長、合歡等禮儀中，都離不開酒。在不同的禮儀活動中，酒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從而成為了先秦禮樂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擬以祭禮、鄉(xiāng)飲酒禮及燕禮為考察的對象，以此看先秦禮樂文明中用“酒”的意義所在。

一、貴薄賤厚與尚質(zhì)重本：祭禮中的酒

《禮記·祭統(tǒng)》云：“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痹诩?、兇、軍、賓、嘉五禮之中，古人最重視作為吉禮的祭禮。而在古代的祭祀禮儀中，酒是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祭品之一。這在古代文獻(xiàn)中有著非常清晰的表述，如《詩經(jīng)·小雅·信南山》說：“曾孫之穡，以為酒食。祭以清酒，以從骍牡，享于祖考?！庇秩纭缎⊙拧こ摹罚骸耙詾榫剖?，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又如《大雅·旱麓》：“清酒既載，騂牡既備，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睆摹对娊?jīng)》中的這些描述看，在祭禮之中，酒與食物一樣，是必不可少的基本祭品之一。

《周禮·天官》設(shè)有酒人一職，其云：“酒人掌為五齊三酒，祭祀則共奉之?！庇衷唬骸胺布漓?，共酒以往。”由此看，酒人的重要職責(zé)之一，就是掌管祭祀之用酒。按《周禮》的說法，祭祀所用的酒有所謂“五齊三酒”，其曰：“辨五齊之名，一曰泛齊，二曰醴齊，三曰盎齊，四曰緹齊，五曰沈齊。”又曰：“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彼^“五齊三酒”，在鄭玄那里已認(rèn)為“古之法式未可盡聞”[1]162。大體上說，“五齊三酒”代表了酒的八個不同的等級?！拔妪R”屬濁酒，泛齊漿汁甚少，或為始釀才有酒味，故其糟泛泛然;醴齊漿汁稍多，但漿汁含于糟內(nèi);盎齊滓汁各半，而汁色蔥白;緹齊汁多于滓，汁色紅赤;沈齊滓汁下沈，汁在上而清。相應(yīng)地就酒味而言，泛齊最薄，沈齊最厚;若以釀造時間言，泛齊最短，沈齊最長可參見鄭玄注“五齊”曰：“泛者，成而滓浮泛泛然，如今宜成醪矣。醴猶體也，成而汁滓相將，如今恬酒矣。盎猶翁也，成而翁翁然，蔥白色，如今酂白矣。緹者，成而紅赤，如今下酒矣。沈者，成而滓沈，如今造清矣。自醴以上尤濁，縮酌者。盎以下差清。其象類則然，古之法式未可盡聞。”[1]162?！叭啤币彩侨绱藚⒁娻嵭ⅰ叭啤痹唬骸靶^事酒，酌有事者之酒，其酒則今之醳酒也。昔酒，今之酋久白酒，所謂舊醳者也。清酒，今中山冬釀，接夏而成?！盵1]163。相對于屬濁酒的“五齊”，“三酒”則為已去滓之酒。事酒是臨時用的或者臨時釀造的酒，賈公彥稱其冬釀春成，所以鄭玄以漢之醳酒況之[1]164。昔酒釀造時間較事酒長，而短于清酒，清酒大約是釀造了半年的酒。因此，清酒時日最長，味道也最醇厚。

在古代祭祀中，最主要的用酒就是“五齊”，而“三酒”則只起到配角的作用。在《禮記·內(nèi)則》中有“酒：清、白”一語，鄭玄稱“清”是清酒，“白”指的是事酒與昔酒[2]1132?！秲?nèi)則》之所以不講“五齊”而只講“三酒”，是因為該篇所記的是人的日常行為禮儀，其酒是人所飲之酒，至于“五齊”則主要是用來祭祀，是給神明所享，而不是給常人所飲用。賈公彥說：“三酒味厚，人所飲者也，五齊味薄，所以祭者也?！盵1]163古代祭禮中用酒，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貴薄賤厚。越是味薄之酒，在祭祀中地位要高，其極致就是所謂的“玄酒”。孔穎達(dá)認(rèn)為，“玄酒”指的就是水。在孔穎達(dá)看來，“大古無酒，此水當(dāng)酒所用，故謂之玄酒”[2]894。也就是說，在遠(yuǎn)古時代酒產(chǎn)生之前，為了表示對神明的敬意，就直接用水作為獻(xiàn)祭的東西。反之，對人類來說越是口感好的酒，在祭祀中的地位則越低。之所以這樣，在古代儒家看來，原因有二：

第一，重古尚質(zhì)?！抖Y記·禮器》說：“醴酒之用，玄酒之尚?！笨追f達(dá)疏曰：“醴酒，五齊第二酒也。玄酒是水也。尚，上也。言四時祭祀有醴酒之美，而陳尊在玄酒之下，以玄酒之尊置在上，此是修古也?！盵2]999也就是說，在祭祀的時候，雖然有美味的醴酒，但是在醴酒之上還有稱之為“玄酒”的水?！靶啤彪m然不在“五齊三酒”之中，但因為遠(yuǎn)古時代人們以水為酒，是以在祭祀中，將玄酒放在醴酒之上，這體現(xiàn)了“修古”之意。

《禮記·禮運(yùn)》則說：“玄酒在室，醴、醆在戶，粢醍在堂，澄酒在下?！痹谑?、在戶、在堂、在下，是祭祀中不同的空間位置。室近神明，最為尊貴，玄酒在室，是貴重古物，所以陳設(shè)的時候把玄酒放在最尊貴的位置。玄酒之下，“醴醆在戶”，醴謂醴齊，醆謂盎齊，因其為后世人所釀造，所以地位低于玄酒。雖然醴齊、盎齊也陳列于室內(nèi)，但較之靠北的玄酒，二者則被置于室內(nèi)的南邊，因為南邊離戶稍近?！棒阴谔谩?，指的是緹齊。緹齊又較醴齊與盎齊的地位稍低，所以置之于堂。至于“澄酒在下”，“澄”指沈齊，“酒”指三酒。由醴齊、盎齊、緹齊而沈齊、三酒，其味益厚，從而離神明益遠(yuǎn)?！叭啤蔽兜雷蠲溃匚蛔畋?，居于堂下孔穎達(dá)曰：“‘玄酒在室者，玄酒，謂水也。以其色黑謂之玄。而大古無酒，此水當(dāng)酒所用，故謂之玄酒。以今雖有五齊三酒，貴重古物，故陳設(shè)之時，在于室內(nèi)而近北。‘醴醆在戶，醴，謂醴齊。醆，謂盎齊。以其后世所為，賤之，陳列雖在室內(nèi)，稍南近戶，故云‘醴醆在戶。其泛齊所陳，當(dāng)在玄酒南，醴齊北，雖無文，約之可知也?！阴谔谜?，以卑之，故陳列又南近戶而在堂?！尉圃谙抡撸?，謂沈齊也。酒，謂三酒：事酒，昔酒，清酒之等，稍卑之，故陳在堂下也?！盵2]894。不同種類的酒，在祭祀時被置于不同的地方，則如鄭玄所說的，其意為“重古略近”[2]889，由此可見古人祭祀時重古尚質(zhì)的精神。

第二，貴本不尚味。與祭祀用酒重古尚質(zhì)的精神密切相關(guān)的，是貴本而不崇尚滋味?！抖Y記·郊特牲》云：“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编嵭⒃唬骸吧匈|(zhì)貴本，其至如是，乃得交于神明之宜也?！盵2]1082也就是說，在祭祀時，“玄酒明水”在“五齊三酒”之上孔穎達(dá)指出：“明水，謂取于月中水也。陳列酒尊之時，明水在‘五齊之上，玄酒在‘三酒之上，是‘玄酒、明水之尚。”[2]1085，所貴者乃“五味之本”，從而體現(xiàn)“尚質(zhì)貴本”的精神，才能得交于神明之宜。《禮記·坊記》說：“醴酒在室，醍酒在堂，澄酒在下?！编嵭⒃唬骸叭粕匈|(zhì)不尚味?！盵2]1971同樣，祭祀用酒之所以重“五齊”而輕“三酒”者，鄭玄注《周禮》時說：“祭祀必用五齊者，至敬不尚味，而貴多品?！盵1]166賈公彥疏曰：“鄭意五齊味薄于三酒而數(shù)多，但鬼神享德不享味，故須至極敬而已?！盵1]168《禮記·樂記》則說：“食饗之禮，非致味也?！庇终f：“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庇终f：“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所謂“大饗”，指的是合祭，“尚玄酒”，指玄酒在“五齊”之上，這同樣表明了鬼神享德不享味的道理?！抖Y記·禮器》指出：“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编嵭⒄f：“近人情者褻，而遠(yuǎn)之者敬?！盵2]994這意思是說，對神明來說要以遠(yuǎn)為敬，體現(xiàn)在口感上，在我們普通人覺得最合適的口感，對神明來說反而是不合適的，神明所享的是“德”而不是“味”。

酒在祭禮中除了敬獻(xiàn)神明之外，尚有教化之意味。《禮記·坊記》說：“醴酒在室，醍酒在堂，澄酒在下，示不淫也。尸飲三，眾賓飲一，示民有上下也。因其酒肉，聚其宗族，以教民睦也?！痹诠糯蓝Y完畢后，尚有一個聚族合歡宴飲的環(huán)節(jié)。在合歡宴飲之際，如《禮記·坊記》所說，“醴酒在室，醍酒在堂，澄酒在下，示不淫也?！编嵭屢鶠樨?，孔氏說：“然醴齊、醍齊、澄酒，味薄者在上，味厚者在下，貴薄賤厚，示民不貪淫于味也?！盵2]1971這樣，貴薄賤厚的原則不僅對神明如此，對人民大眾也是如此，這可以說是祭祀用酒尚質(zhì)不尚味的另一層用意所在?！笆嬋?，眾賓飲一，示民有上下也”，則是教導(dǎo)人民要有上下之別孔穎達(dá)稱：“言尊上者得酒多，卑下者得酒少，是‘示民有上下也。”[2]1971。除此之外，以酒肉聚族合歡，也是在無形之中教導(dǎo)人民要和睦相處孔穎達(dá)稱：“因其祭祀之酒肉，于祭祀之末聚其宗族昭穆相獻(xiàn)酬，教民相親睦也?！盵2]1971。

二、觀于鄉(xiāng)而知王道之易易：鄉(xiāng)飲酒禮中的酒

鄉(xiāng)飲酒禮始于周代，最初為鄉(xiāng)人的一種聚會方式，禮家在其中注入了尊賢養(yǎng)老的思想，使人們得以在宴飲歡聚之時受到教化。鄉(xiāng)飲酒禮與冠、婚、喪、祭、相見并稱“六禮”，在“五禮”中則屬嘉禮。鄭玄《三禮目錄》云：“諸侯之鄉(xiāng)大夫，三年大比，獻(xiàn)賢者能者于其君，以禮賓之，與之飲酒，于五禮屬嘉禮?！盵3]193賈公彥認(rèn)為鄉(xiāng)飲酒約分四類：“凡鄉(xiāng)飲酒之禮，其名有四：案此賓賢能謂之鄉(xiāng)飲酒，一也;又案《鄉(xiāng)飲酒義》云‘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是黨正飲酒，亦謂之鄉(xiāng)飲酒，二也;鄉(xiāng)射州長春秋習(xí)射于州序，先行鄉(xiāng)飲酒，亦謂之鄉(xiāng)飲酒，三也;案《鄉(xiāng)飲酒義》，又有卿大夫士飲國中賢者，用鄉(xiāng)飲酒，四也?！盵3]193

鄉(xiāng)飲酒禮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為“獻(xiàn)”“酢”“酬”。按照《儀禮·鄉(xiāng)飲酒禮》的記載，首先是主人向賓進(jìn)酒，這叫“獻(xiàn)”。這個儀式很復(fù)雜，從主要程序上講，有這么幾個過程：主人獻(xiàn)酒之前，先是取爵，下堂，準(zhǔn)備洗爵。賓見主人下堂，不敢安其位，因為那樣有役使主人之嫌，也就隨之下堂（降）。主人見賓下堂，就在阼階前朝西而坐，起身向賓“辭降”，即辭謝賓的下堂，勸他不用下堂。接著，賓見主人要為他洗爵，就向主人“辭洗”。沃洗者為主人洗好爵后，主賓再行一揖一讓之禮，然后升階上堂。主人為賓酌酒，然后向賓獻(xiàn)酒。賓行“拜受”禮，主人稍后退以示避讓。賓上前接過爵后回原位，主人又行“拜送”禮，賓同樣后退以示避讓。相關(guān)人員向賓進(jìn)脯醢與折俎，賓左手拿爵，右手拿干肉，祭了先人之后，嘗了嘗酒，然后向主人行禮，感謝主人以美酒飲己，接著喝干爵中的酒。這個過程叫“獻(xiàn)”。主人獻(xiàn)畢，則是賓報主人，曰“酢”。再接著是主人先自飲，再勸賓飲曰“酬”?！矮I(xiàn)”與“酢”“酬”的程序大體相同。主人與賓一獻(xiàn)之后，主人又獻(xiàn)介，介酢主人。介是主賓之輔，地位僅次是主賓。介酢主人后，主人獻(xiàn)眾賓。這是鄉(xiāng)飲酒禮的第一個階段。接著，主人演奏音樂以樂賓。一般認(rèn)為，這兩個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鄉(xiāng)飲酒禮的正禮。

樂賓之后是“旅酬”?！奥贸辍睘楸娰e相酬之禮。眾賓按照年齡大小排列 ，由尊者酬于卑者 ，其次序是，賓酬主人、主人酬介、介酬眾賓，眾賓再依年齒長幼依次相酬，即《中庸》所謂 “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值得一提的是，為了防止有人在旅酬過程中失禮，設(shè)司正負(fù)責(zé)監(jiān)禮。司正上堂，按年齒的長幼順序招呼：“某子受酬?！庇谑墙邮艹昃频馁e長下席。旅酬完畢，“說履，揖讓如初，升，坐。乃羞，無筭爵，無筭樂”（《儀禮·鄉(xiāng)飲酒禮》）。即賓主脫鞋， 相互揖讓如行禮之初，登堂，坐下，再進(jìn)獻(xiàn)食物，連續(xù)不斷的舉爵飲酒，不計數(shù)量，即鄭玄所云：“算，數(shù)也。賓主燕飲，爵行無數(shù)，醉而止也?！蓖瑫r，“燕樂亦無數(shù)，或間或合，盡歡而止也”[3]246。即“無算樂”。

鄉(xiāng)飲酒禮的意義在于明敬讓、序長幼、別貴賤，以成就孝弟、尊賢、敬長、養(yǎng)老的道德風(fēng)尚，從而達(dá)到教化社會的目的，《禮記·鄉(xiāng)飲酒義》對此做了細(xì)致的說明，具體而言，表現(xiàn)為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尊長養(yǎng)老以教孝弟?！抖Y記·射義》說：“鄉(xiāng)飲酒禮者，所以明長幼之序也。”《禮記·鄉(xiāng)飲酒義》則曰：“鄉(xiāng)飲酒之禮，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聽政役，所以明尊長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養(yǎng)老也。民知尊長養(yǎng)老，而后乃能入孝弟。民，入孝弟，出尊長養(yǎng)老，而后成教，成教而后國可安也。君子之所謂孝者，非家至而日見之也，合諸鄉(xiāng)射，教之鄉(xiāng)飲酒之禮，而孝弟之行立矣?！痹卩l(xiāng)飲酒禮的過程中，年六十者可坐，而五十歲的則立侍，這是明尊長之意。又不同年齡段的人，面前的食物多少不同，年高者多，年少者少，這是明養(yǎng)老之意。在《禮記》看來，老百姓能尊長養(yǎng)老，則知孝弟，所以說，“教之鄉(xiāng)飲酒之禮，而孝弟之行立矣”。

第二，明敬讓而不爭。在鄉(xiāng)飲酒禮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賓主雙方的互相尊敬與謙讓，故《鄉(xiāng)飲酒義》認(rèn)為，鄉(xiāng)飲酒之禮“非專為飲食也，先禮而后財，則民作敬讓而不爭”。又曰：“君子尊讓則不爭，絜、敬則不慢。不慢不爭，則遠(yuǎn)于斗、辨矣。不斗、辨，則無暴亂之禍矣。斯君子所以免于人禍也。”也就是說，鄉(xiāng)飲酒禮所崇尚的，不是飲食與財物，而是禮敬尊讓的精神，使人民不爭、不斗，從而也就沒有暴亂之禍。

第三，《鄉(xiāng)飲酒義》稱：“貴賤明，隆殺辨，和樂而不流，弟長而無遺，安燕而不亂。”行此五者以“正身安國”。具體地說，所謂“貴賤明”者，“主人親速賓及介，而眾賓自從之，至于門外。主人拜賓及介，而眾賓自入，貴賤之義別矣”（《鄉(xiāng)飲酒義》）。也就是說，在舉行鄉(xiāng)飲酒禮之日，主人只到賓和介家中迎接，而眾賓則自行跟從賓來到鄉(xiāng)學(xué);賓、介等到達(dá)庠門之外時，主人與他們行拜禮，對眾賓只是拱手致意，這是因為他們的德行道藝有高下之別，從而體現(xiàn)出其中“貴賤之義”。所謂“隆殺辨”者，“三揖至于階，三讓以賓升，拜至、獻(xiàn)酬、辭讓之節(jié)繁;及介，省矣。至于眾賓，升受、坐祭、立飲，不酢而降，隆殺之義別矣”。這意思是說，主人與賓入門后，每逢拐彎處都要作揖，經(jīng)過三次作揖來到各自的階前;又經(jīng)過三次作揖謙讓才上堂;上堂之后，彼此又有拜至、獻(xiàn)酬、辭讓等復(fù)雜的禮節(jié)。而主人與介飲酒的禮節(jié)就有所省略，主人與眾賓飲酒的過程就更為簡單。這里就體現(xiàn)了禮的“隆殺之義”。所謂“和樂而不流”，《鄉(xiāng)飲酒義》稱：“工入，升歌三終，主人獻(xiàn)之。笙入三終，主人獻(xiàn)之。間歌三終，合樂三終，工告樂備，遂出。一人揚(yáng)觶，乃立司正焉。知其能和樂而不流也?！奔礃焚e的時候，堂上的樂工用瑟伴奏，演唱三首詩歌，唱畢，主人向他們獻(xiàn)酒;接著，堂下的樂工吹奏三首詩歌，奏畢，主人向他們獻(xiàn)酒;接著，堂上、堂下的樂工輪流交替，各演奏三首詩歌;最后，堂上、堂下合奏三套詩歌。正歌演奏結(jié)束，場上歡樂的氣氛達(dá)到高潮。在旅酬開始前，先立司正監(jiān)酒，以防止有人醉后失態(tài)，流于放肆，這就叫“和樂而不流”鄭玄注曰：“立司正以正禮，則禮不失可知。”[2]2295。所謂“弟長而無遺”者，“賓酬主人，主人酬介，介酬眾賓，少長以齒，終于沃洗者焉。知其能弟長而無遺矣”。也就是說，在旅酬時，先是賓酬主人，然后是主人酬介，接著是介酬眾賓，再往下則按照年齡的大小，依次而酬，一直到“沃洗者”，也就是協(xié)助賓主洗手洗爵的人?？梢?，鄉(xiāng)飲酒禮能做到“弟長而無遺”，惠及于在場的每一個人孔穎達(dá)疏曰：“言少之與長，皆被恩澤而無遺棄，故云‘知其能弟長而無遺也?！盵2]2297。而“安燕而不亂”者，《鄉(xiāng)飲酒義》指出：“降，說屨升坐，脩爵無數(shù)。飲酒之節(jié)，朝不廢朝，莫不廢夕。賓出，主人拜送，節(jié)文終遂焉。知其能安燕而不亂也?！边@指的是在旅酬之后，雖說是“無算爵”，但君子應(yīng)該懂得“飲酒之節(jié)，朝不廢朝，莫不廢夕”的道理，早晨不會影響上朝，晚上不會影響夜間要處理的事務(wù)。所以，賓告辭出門，主人拜送，依然禮節(jié)秩然?？梢?，鄉(xiāng)飲酒禮能做到“安燕而不亂”。

由上可見，鄉(xiāng)飲酒禮最主要的功能就在于教化社會，所以《鄉(xiāng)飲酒義》引孔子的話說：“吾觀于鄉(xiāng)，而知王道之易易也?！?/p>

三、不醉無歸與既醉而止：燕禮中的酒

燕禮是周代天子諸侯在政事完畢之后，為安樂群臣而舉行的一種飲酒禮。鄭玄《三禮目錄》稱：“諸侯無事，若卿大夫有勤勞之功，與群臣燕飲以樂之。燕禮于五禮屬嘉?！盵3]389賈公彥則曰：“燕有四等?！赌夸洝吩浦T侯無事而燕，一也;卿大夫有王事之勞，二也;卿大夫又有聘而來，還與之燕，三也;四方聘客與之燕，四也?！盵3]389事實上，周代天子、諸侯、族人各有燕禮，但多已亡佚，《儀禮·燕禮》所記為諸侯燕群臣之禮。燕禮的儀節(jié)相對比較簡約，以飲酒為主，意在賓主盡歡。

據(jù)《儀禮·燕禮》，燕禮的主要環(huán)節(jié)有三：一是主人與賓的相互獻(xiàn)酬，二是君為群臣行旅酬，三是正禮完畢之后，君臣坐燕歡飲，無算爵，無算樂。賓主互相獻(xiàn)酬及其后的旅酬，與諸如鄉(xiāng)飲酒禮等其他禮儀活動中的飲酒禮大同小異，不外乎主人獻(xiàn)賓，賓酢主人，主人酬賓，君為賓、卿、大夫等行旅酬，其具體儀節(jié)我們在此不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在正禮完畢之后，君臣坐燕歡飲的這一環(huán)節(jié)。在這一環(huán)節(jié)中，《燕禮》稱：“司正升受命，皆命：‘君曰無不醉。賓及卿大夫皆興，對曰：‘諾。敢不醉！”為了賓主盡歡，故君命曰無不醉，而眾賓及卿大夫則因君有所命而不敢不醉，則賓主皆當(dāng)盡量而飲，是以《燕禮》接著說“無算爵”，鄭玄注曰，“爵行無次無數(shù)，唯意所勸，醉而止也”[3]443，這或即是《論語·鄉(xiāng)黨》稱孔子“惟酒無量”的意思所在胡培翚解“惟酒無量”，引凌廷堪之說，稱其乃為燕禮言之。參見胡培翚的《研六室文鈔》[4]98。其又曰：“初時獻(xiàn)賓，賓酢主人，主要酬賓，二大夫媵爵于公，公取媵爵酬賓，禮亦盛矣。而獻(xiàn)卿獻(xiàn)大夫后，復(fù)作樂以樂賓，立司正以安賓，脫屨升席，晏坐盡歡，至于爵行無算，真所謂無量矣。”[4]99?！对娊?jīng)·小雅·湛露》有“厭厭夜飲，不醉無歸”一句，《小序》稱《湛露》為天子燕諸侯之詩[5]883，則“不醉無歸”，亦當(dāng)為燕禮應(yīng)有題中之義。

然而，在燕禮中雖然要求惟酒無量、不醉無歸，但燕禮又認(rèn)為，在燕飲之際，雖可醉，但仍當(dāng)謹(jǐn)守禮儀?！堆喽Y》曰：“公有命徹冪，則卿大夫皆降，西階下，北面，東上，再拜稽首。公命小臣辭。公答再拜，大夫皆辟?！编嵭⒃唬骸懊鼜貎缯?，公意殷勤，必盡酒也。小臣辭，不升成拜，明雖醉，正臣禮也?！盵3]445《燕禮》又曰：“賓醉，北面坐取其薦脯以降。奏《陔》。賓所執(zhí)脯，以賜鐘人于門內(nèi)霤，遂出?！编嵭t注曰：“必賜鐘人，鐘人掌以鐘鼓奏《九夏》。今奏《陔》以節(jié)己，用賜脯以報之，明雖醉不忘禮?！盵3]447是以胡培翚指出：“然而君曰無不醉，有命徹冪，則必降級下拜，明雖醉正臣禮也。賓醉而出，鐘人為之奏《陔》，則以所執(zhí)脯賜鐘人，明雖醉不忘禮也。此非所謂以醉為節(jié)而不及亂乎？”[4]99在胡氏看來，飲酒雖醉，卻仍然不忘禮儀，這正是《鄉(xiāng)黨》所謂的“不及亂”。

對于因醉而失儀的場景，《詩經(jīng)·小雅·賓之初筵》有著相當(dāng)細(xì)致的描述：“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仙仙。其未醉止，威儀抑抑。曰既醉止，威儀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毛公訓(xùn)“反反”為重慎，“幡幡”為失威儀，“抑抑”為慎密，“怭怭”為媟嫚[5]1271-1272。則未醉之時，威儀重慎、慎密，既醉之后，則失其威儀，而媟嫚之態(tài)出。所以鄭箋稱：“此言賓初即筵之時，能自敕戒以禮。至于旅酬，而小人之態(tài)出。”[5]1271孔穎達(dá)疏則進(jìn)一步申說此義曰：“其賓之初入門及登堂升筵矣，于時尚溫溫然，其貌和柔而恭敬也。至飲酒旅前，其未醉止之時，威儀猶能反反然重慎也。至于旅酬之后，‘曰既醉止之時，威儀幡幡然失其所矣。又舍其本坐，遷鄉(xiāng)他處，數(shù)數(shù)起舞，仙仙然失所也。此賓為王所敬，其失如此，故武公疾之，又重言之云：此本旅前，‘其未醉止，尚守威儀抑抑然慎密。至旅后，‘曰已醉止，乃威儀怭怭然而媟嫚。至于旅末，‘是曰既醉，不自知其常禮。言其昏亂，禮無次也?！盵5]1272

《賓之初筵》又進(jìn)而描述說：“賓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cè)弁之俄，屢舞傞傞?！编嵭J(rèn)為，這是描寫燕禮“無算爵”之后既醉的場景[5]1273，孔穎達(dá)疏曰：“言爵行無筭，賓既醉于酒止，于是則號呼，則讙呶而唱叫也。錯亂我籩豆之行列，數(shù)起舞僛僛然不能自正也。又疾而重言之。是此言賓曰既已醉，則不自知其過失，傾傾其弁，使之俄然。數(shù)起舞傞傞然，又不能止。以此荒醉，敗亂天下?！盵5]1274按孔氏之意，如此荒醉場景，足以敗亂天下，是以《小序》稱這首詩是對周幽王時期“君臣上下沈湎淫液”“飲酒無度”的譏刺[5]1255。然而，《賓之初筵》首章稱：“酒既和旨，飲酒孔偕?！笨资柚赋觯骸捌渫踔萍扔趾驼{(diào)旨美。時眾賓之飲酒者，威儀甚偕，言其齊一而順禮也。”[5]1258據(jù)此之說，如果在燕飲之時能夠齊一而順禮，詩人并不反對在燕禮上飲酒。其又曰：“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謂伐德。”鄭箋云：“賓醉則出，與主人俱有美譽(yù)。醉至若此，是誅伐其德也?！盵5]1273就詩之意而言，固然是對醉后亂態(tài)的譴責(zé)，但詩本身并沒有對燕禮上飲酒是否當(dāng)“醉”提出質(zhì)疑。問題的關(guān)鍵是在“既醉”之后，是“出”還是“不出”?！墩柯丁贩Q“不醉無歸”，本身就意味著，未醉之際，賓主當(dāng)爵行無數(shù)，盡量而飲，以求一醉，此“無算爵”之意也。但“不醉無歸”一語同時也意味著既醉當(dāng)歸，鄭玄注“無算爵”為“爵行無次無數(shù)，唯意所勸，醉而止”，則醉即當(dāng)止，故《賓之初筵》才說，“既醉而出，并受其?！?。若既醉之后，仍留而不出，則是孔穎達(dá)所說的“荒醉”，是以詩人進(jìn)而說，“醉而不出，是謂伐德”。

就此而言，《湛露》稱燕禮“不醉無歸”，《賓之初筵》稱“既醉而出”，兩者的說法并不矛盾。毛傳解“不醉無歸”曰：“不醉而出，是不親也。醉而不出，是渫宗也?！盵5]884伏生《書傳》也有類似之語：“飲而不醉是不親，醉而不出是不敬?！盵5]885毛公、伏生俱西漢大儒，以“不醉”為“不親”，以“無歸”為“不敬”，可謂深得燕禮飲酒之深意。燕禮本意在賓主盡歡，故當(dāng)盡量而飲，不可不醉，孔子“惟酒無量”，此以示之“親”也;然而，飲酒雖然可醉，仍當(dāng)謹(jǐn)守禮儀，既醉當(dāng)止，即孔子之“不及亂”，此以示之“敬”也。親、敬兩全，情、文俱盡，合歡而不亂，則于儒家而言，飲酒亦當(dāng)文質(zhì)彬彬也。

四、小結(jié)

周人固然主張“無彝酒”“不腆于酒”（《尚書·酒誥》），但在周禮之中，酒又構(gòu)成其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左傳》稱“酒以成禮”（莊二十二年），其意謂酒之用在于成禮，正如明宣宗《酒諭》中所說的，“非酒無以成禮”[6]。通過對祭禮、鄉(xiāng)飲酒禮與燕禮的考察，可以看到，在先秦禮樂文明中，不同的禮儀，酒有著不同的功能，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從祭禮之用酒，我們可以看到，祀神之酒，貴薄而賤厚，以其尚質(zhì)貴本，乃得交于神明之宜。鄉(xiāng)飲酒禮的意義，則在于明敬讓、序長幼、別貴賤，以成就孝弟、尊賢、敬長、養(yǎng)老的道德風(fēng)尚。至于燕禮，在朝廷則盡君臣之歡，在宗族則敦族人之睦，故不醉無歸，示之親也，然亦不可淫于酒，雖醉亦當(dāng)謹(jǐn)守于禮。然而，在先秦的禮樂文明中，酒并不僅只用于祭禮、鄉(xiāng)飲酒禮與燕禮，事實上，幾乎所有的禮儀都離不開酒。在冠禮、昏禮、射禮、士相見禮等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酒在其中所起到的潤滑劑的功能。更重要的是，作為先秦禮樂文明的重要元素之一，如禮地飲酒，則教化的意味自然就深蘊(yùn)于其中，則酒雖小道，于世道亦非無補(bǔ)焉。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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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孔穎達(dá).禮記正義[M].鄭玄，注.呂友仁，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賈公彥.儀禮注疏[M].鄭玄，注.王輝，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胡培翚.研六室文鈔：卷三[M]//胡培翚集.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

[5]孔穎達(dá).毛詩注疏[M].毛萇，傳.鄭玄，箋.朱杰人，李慧玲，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6]談遷.國榷：卷二十[M].北京：中華書局，1958：1350.

（責(zé)任編輯：張 婭）

“Wine” in the Rites and Music Culture： a Study Centering

on Sacrificial Rite，Rural Drinking and Yan Rite

GUO Xiaodong

（School of Philosophy，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China， 200433）

Abstract：

Wine is an important element in the Rites and Music Cuture of the Pre-Qin Dynasty， and it is inseparable from many ritual occasions， such as sacrifice， respect for elders， joys together and so on. In different ritual activities， wine is endowed with different meanings. The wine used in sacrifice， for the purpose of worshiping gods， values the lighter flavor rather than that of thicker， so with its high quality， it can be handed over to the gods. The significance of Rural Drinking Rites is to show respect for others， respect for seniority， and distinguish between the noble and the lowly， so as to achieve the moral customs of filial piety， respect the sages and the elders， and support the elders. As for Yan Rite， in the court， it is the joy of monarchs and ministers， and in the clan， it is the good neighborliness of the people. Therefore， people will not return until they get drunk so as to show good relationship， and even though they are drunk， they still need to abide by rites to show respect.

Key words：

wine; the Rites and Music Cuture; Sacrificial Rite; Rural Drinking Rite; Yan R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