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同賞,于雅琴
文學研究
北宋士人種菊詩探論
賀同賞,于雅琴
(德州學院 文學院,山東 德州 253023)
士人種菊詩,是指士人描寫自身及其他士人種植菊花活動以抒情寄意的詩歌作品。北宋士人種菊詩作,涉及菊花之祛病健身延年之養(yǎng)生功效,美艷高潔淡泊的比德質(zhì)素等多重意涵;折射出作者們不同心靈傾向,如江休復之灑落,司馬光之樸素,歐陽修之悲慨,梅堯臣之溫和,呂陶之坦誠,劉摯之清雋,張耒之平易、毛滂、李新之落寞等;從北宋中期的劉摯、呂陶開始,陶淵明的影像逐漸凸顯出來,先是化作應對政場艱辛的平衡器,后則充當疏離社會昏亂的安慰劑。北宋士人和隱士的種菊行為暨種菊詩作,建構了一個北宋士人群體藉以涵養(yǎng)身心的“菊世界”。
北宋;為官之士;隱士;種菊詩;陶淵明
士人種菊詩,是指士人描寫自身及其他士人種植菊花活動以抒情寄意的詩歌作品。據(jù)筆者檢讀,在傳世文獻中,北宋始見有士人種菊詩作出現(xiàn),且數(shù)量有數(shù)十首之多。然迄今未見學界有加以專門探討者,故本文對比論述一二。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北宋士人和隱士的種菊行為暨種菊詩作,建構了一個北宋士人群體藉以涵養(yǎng)身心的“菊世界”。
茲依時代先后為序,選擇有代表性的士人種菊詩作論列如下。
江休復(1005-1060,字鄰幾)與司馬光(1019- 1086,字君實)多年友善,詩歌贈答亦多。鄰幾曾贈司馬光以《君實不飲酒,栽菊,詩以問之》一詩:
君實不飲酒,庭下多栽菊。不知黃花開,奈此杯中綠。凌晨煙露滋,后日風霜促。欲表君苦心,宜種子猷竹。[1]3441
司馬光隨即答詩《酬鄰幾問不飲栽菊》:
黃菊本天物,先隨元化生。酒醴乃人功,后因儀狄成。酒客強親菊,菊酒初無情。種之荒階側,何嘗妨獨醒。修竹氣蕭灑,自合生君庭。[1]6042
據(jù)有關資料,我們可以推知這兩首詩的創(chuàng)作的背景。首先,在仁宗皇祐年間(1049-1054),司馬光與江鄰幾曾同在館閣任職,過從最密。相比于此前其它時期,皇祐、嘉祐間二人在公私兩面的交集,都最為繁密。而且,此一時期,江鄰幾還與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劉敞、韓維等杰出之士,皆投契友愛,多有集會、唱和活動[2]。此種時空背景與交游環(huán)境,為鄰幾、君實二人因聚會、栽菊等日?;顒佣髟娰洿穑峁┝顺湓l件與氛圍。故而,上述鄰幾、君實兩詩應作于這一時期。
這兩首詩的最大價值,就是通過酒與菊這兩種意象,折射出他們不同的性格氣質(zhì)、和而不同的深厚友誼以及輕松諧謔的交游氛圍。鄰幾在其詩中勸君實飲酒種竹,顯示出他對瀟灑高士生活的鐘情。君實答詩以菊為天生之物,種之觀之可養(yǎng)天人合一的淡泊之氣。而從這一問一答的諧謔之中所透露出的兩顆心靈的親近無間,則尤堪細參。
綜上可見,以江休復之愛酒任情為陪襯,司馬光上述種菊、愛菊的詩歌抒寫,自細微處點染出其人穩(wěn)重素淡的生活觀念與性情特征。
在現(xiàn)存的歐陽修(1007-1072)和梅堯臣(1002-1060)的詩作中,有兩首因歐陽修種菊而引發(fā)的唱和之作。歐詩云:
秋風吹浮云,寒雨灑清曉。鮮鮮墻下菊,顏色一何好。好色豈能常,得時仍不早。文章?lián)p精神,何用覷天巧。四時悲代謝,萬物惜凋槁。豈知寒鑒中,兩鬢甚秋草。東城彼詩翁,學問同少小。風塵世事多,日月良會少。我有一罇酒,念君思共倒。上浮黃金蕊,送以清歌裊。為君發(fā)朱顏,可以卻君老。[3](《西齋手植菊花過節(jié)始開偶書奉呈圣俞》,題下自注:嘉祐二年作。)
梅詩云:
晝惜日易沉,夜惜月易曉。重陽種菊花,此意亦大好。所嗟時節(jié)晚,又失澆培早。開榮獨是遲,造化徒費巧。霜前擁繁萼,籬下同隕槁。微根發(fā)再綠,復笑王孫草。莊生語鵬鷃,樂不計大小。能齊乃有余,但恐知者少。常愛阮嗣宗,遇酒醉則倒。杯中得賢趣,世上逐金裊。[4](《依韻和永叔內(nèi)翰西齋手植菊花過節(jié)始開偶書見寄》)
由上引歐陽修題注可知,此二詩作于嘉祐二年(1057)之京師。此年春,歐陽修以翰林學士知貢舉,并辟梅堯臣為小試官[5]。在此次科考中,蘇軾、蘇轍、張載、程顥等一批杰出人物折桂蟾宮,得士之盛,史所罕見[6]。顯然,此乃“歐門”初立,歐陽修及梅堯臣快意順心的一年。上引這兩首詩,則向我們展示出二人心靈的另一面向。
先看歐的倡作。這首五古,凡二十二句,是從菊與人兩條線展開,最后會于一點。前十句從菊花這條線說,詩人先言在清秋時節(jié),菊花綻蕊,生機洋溢;然后筆鋒逆轉(zhuǎn),指出菊色雖美,可好景難長,終必凋槁。中間六句,從人事方面說,詩人悲嘆自己兩鬢枯蒼,老邁逼近;而梅圣俞亦同樣年歲老大,且都是久歷風塵、人生不易。最后六句,則是以飲酒食菊以延年卻老,來與圣俞共勉。再看梅的和詩。此詩比歐詩少兩句,朱注引夏敬觀語,疑有脫落。末句“金裊”一詞頗費解,而朱注闕如。蓋此二字為菊花之代稱,“金”狀菊花之黃,“裊”狀菊花之細長柔美。通觀此詩,與歐詩大致相同:有對菊花美色不長之嘆息,有對時光飛逝、人生不永的悲慨;稍異者,則是梅引進老莊思想與魏晉風度,來對此好花必枯、人生易老的悲慨作一定程度的消解。然而,涵泳以上兩詩,筆者終感它們所傳達出的最基本的信息,還是兩位詩人對于人生的愛戀與焦慮。歐詩“豈知寒鑒中”兩句與梅詩“晝惜日易沉”兩句,皆看似尋常,實則驚心動魄,兩位詩人對于時間流逝、生命老去的深切感觸,赫然目前。
要而言之,歐陽修所手植,歐、梅所抒寫的那叢菊花,既折射出歐、梅二人由身當老年而生出的生命不永之嘆息,又含有二人食菊卻老、平和處之的排遣之道;當然,前者偏于濃郁沉重,后者則顯得效力有限。
上面所論及的江休復、司馬光、歐陽修、梅堯臣四位,大致可以算作生活于北宋前中期的一輩人,惟司馬光年齡稍小且年壽較長一些。下面討論較他們晚一輩的生活于北宋中期的呂陶、劉摯兩人的種菊詩作。
呂陶(1028-1104)之詩曰《栽菊》:
花名藥品兩相兼,種菊雖多豈避嫌。而我折腰求五斗,賞心于爾愧陶潛。[1]7825
劉摯(1030-1098)之詩名《植菊》:
春花悅時人,賞玩紛仆仆。南園一夜風,地上紅盈掬。我似鹿皮翁,只愛晚秋菊。團團綠玉叢,移趁煙雨斸。愿言早芬敷,重陽日已促?;突拖虢疠?,況此風露足。豈止插滿頭,服之明兩目。滋養(yǎng)溉清泉,圍護編翠竹。多開萬鈴奇,勿變桃花俗。酒熟落帽天,不作牛山曲。[1]7928
下面結合兩位作者的生平履歷與人格特征,對此二詩中所掩映的思想文化意涵,加以抉發(fā)。
呂陶的這首七絕,意思較為顯豁,值得矚目者主要有兩點,即菊之“花名藥品兩相兼”與詩人愧對陶淵明之坦承。陶淵明中年以后隱居不仕,非其初衷,主要是由晉宋之際的紛亂污濁的政治環(huán)境所致[7]。至于呂陶所身處的北宋中期,則大不相同。政治環(huán)境較為寬松,士人群體受到統(tǒng)治階層的尊重。入仕報國,無疑是廣大士人之人生首選。呂陶長期身居諫垣,為國為民,常忤權貴,世稱“忠直之臣”[8]10992。從當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與呂陶的官德來看,他無愧陶淵明。但轉(zhuǎn)換到一個新角度來看,官場到底不是清水一潭,紛擾煩悶自然難免,且在神宗朝和哲宗親政后,呂陶都曾遭受貶抑。故而,他以折腰干祿為愧,多少也是切中實際的。可見,呂陶的總體心態(tài),是以為官報國立功立業(yè)為其既定的人生道路,同時又偶爾發(fā)泄一下對于官場羈絆的感懷,前者為主后者為輔,以求得心理之相對平衡與安泰。
相對于呂陶的七絕,劉摯這首五古涉及面更廣,意蘊更豐富。此詩凡二十句。前十六句為第一層,緊扣詩題,言說當植菊之際,對將來菊花煌煌盛開之美景的想象,并以春花為反襯,極寫詩人對秋之喜愛;中間詩人還以鹿皮翁自況,暗含了些許自己對于隱逸天地的向往;并贊美了菊花明目養(yǎng)身之功德;爾后又回轉(zhuǎn)到對菊的精心灌溉與養(yǎng)護上面來。最后四句為第二層,既以桃花為反例,期望菊花日后定當守貞勿俗,又自比孟嘉,對快意灑脫生涯投去一瞥。劉摯同呂陶一樣,亦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宏愿,忠君養(yǎng)民,為官剛正?!皠葱孕卸舜尽盵9];“摯骨鯁……正邪之辨甚嚴”[8]10868。其為諫官之時,不營長居之所,隨時準備因進直言而遭貶獲罪。他曾官至宰輔,但平生亦多受貶謫,甚至以病死貶所為人生結點。從劉摯的仕宦經(jīng)歷和性格特征來看,他贊美秋菊之守貞不俗,不妨看做是其自身剛正質(zhì)樸的官德人格之寫照;他對“鹿皮翁”和孟嘉的仰慕,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政場生涯對其心靈空間的些許擠壓。
綜上,呂、劉這兩首植菊、詠菊詩作,都蘊含了作者政治功業(yè)與生命自由之間的不同比例的結合與糾葛,反映了作者多面的心靈圖景。
北宋種菊詩作中,有一首別開生面的作品,即北宋后期張耒(1054-1114)的騷體《種菊》詩。其序云:
張子病,目眩而視昏,醫(yī)有勸食菊者,春夏食葉,秋冬食花。張子以為菊華于草木變衰之際,而又功足以御疾,類有德君子。因求而植諸庭焉。
其詩云:
何馨香之芬敷兮,昌綠葉而紫莖。是其名為菊兮,爰植予之中庭。性清平而不躁兮,味甘爽而充烹。當秋露之慘凄兮,舒煌煌之華英。色正而麗兮,氣芬以清。純靜秀潔兮,族茂群榮。采食以時兮,天和以寧。穎輕竅達兮,瞳子清明。散敗流濁兮,風宣滯行。仙圣所餌兮,屏除臭腥。久嗜不廢兮,將延爾齡。嗟予生兮,蹇薄煩冥。憂饑畏寒兮,微祿以生。終曷歸兮,山林是營。膏粱鼎食兮,方丈縱橫。炙熊之蹯兮,龍醢羊羹。彼得有命兮,吾奚爾榮。惟茲佳菊兮,野實以生。采擷咀食兮,薦俎盈登。求之孔易兮,世焉莫爭。我有久疾兮,壅塞煩昏。支節(jié)堅痹兮,氣閼于元。憊不能支兮,外壅中干。疥癬得志兮,蟯蛔伏蟠。餐華秋冬兮,食葉春夏。集新易故兮,爾功是假。寧康我軀兮,骨節(jié)堅良。產(chǎn)和剔戾兮,其樂洋洋。反華于玄兮,易瘺以強。忘生絕俗兮,深潛遠藏。驂駕云霧兮,呼吸太陽。招友彭咸兮,御風以翔。吁嗟此菊兮,吾于爾望。[10]
張耒創(chuàng)作此詩,當在元豐二年蘇軾“烏臺詩案”發(fā)生以后,張耒正在壽安(今河南宜陽一帶)尉任上。
下面對全詩意涵做一解析。首先,觀小序。小序主要交代了作者植菊之緣由:主體方面,作者久患眼疾;客體方面,菊之美好高潔可供養(yǎng)性怡情,菊花又可入藥以明目養(yǎng)生,與內(nèi)仁外美之君子相類。其次,辨析詩中“彭咸”所指?!芭硐獭睌?shù)見于屈騷之中,以忠臣偉辭之故,遂為后世矚目。從此詩上下文來看,此彭咸當為一位能夠御風飛升的仙人。最后,觀全詩脈絡。此詩凡六十六句,可分三層。前二十二句為第一層,主要是贊美菊花之色美氣香、凌寒開放之風采,性平味甘、明目健身之功德,亦即種菊之緣由。中間十二句,則是回顧自己仕途之不易,抒發(fā)鄙棄榮華、希慕山林之志趣。后面三十二句為第三層,表達了自己通過植菊、食菊以祛病健身,并最終進入飄然仙游之自由境界。全詩娓娓道來,少有屈騷的峻潔悲怨之襟抱,多含和緩平易、坦白誠摯之情懷。
綜上可見,張耒《種菊》詩,體現(xiàn)了詩人受熙、豐黨爭緊張的政治氛圍之波及,植菊養(yǎng)生兼以遺世仙游的合現(xiàn)實補益與精神解脫為一體的豐富內(nèi)涵;同時,也顯現(xiàn)出張耒平易、誠摯的性情特征。
到北宋晚期,值得提及的是毛滂、李新的兩組種菊詩作。二人之詩,皆因菊栽,即以備栽種的幼小菊株而發(fā)吟詠。
毛滂的《和王宣義買菊栽二首》[1]14102:
秋風有好色,寄在菊花團。弛擔知新主,臨池得細看。金房迎日秀,玉露作香寒。獨負東籬意,年來漉酒干。(其一)
未見花盈把,先教蜂作團。孤根聊得售,秀色后當看。莫訝全開晚,須知獨耐寒。云含墮檐日,天恐露香干。(其二)
毛滂(1060-?),字澤民,號東堂居士。以父蔭入仕。哲宗元祐年間,倅杭州時,以文采受知于知州蘇軾。徽宗朝,以阿附權要,漸得升遷。以詞名世,有《東堂集》。
李新的兩首詩同題異體:
曾泛黃花竹葉輕,更循籬下數(shù)繁英。主人已后荒三徑,狂客從前號四明。(《問田尉公俞丐菊栽》)[1]14230
冷官廳外病陰陰,猶向西風擁鼻吟。梅福盡藏云外宅,陶潛難老菊邊心。許因秋社前頭雨,分與東籬匝后金。待到重陽不開放,卻收樽酒去相尋。(《問田尉公俞丐菊栽》)[1]14196
李新(1062-?),字符應,號跨鰲先生。哲宗元祐中進士及第,官南鄭縣丞。徽宗朝崇寧中,入黨籍。后遇赦,宣和年間,通判茂州。有《跨鰲集》,已佚[1]14146。顯然,上引毛、李四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在北宋晚期。從交游對象的官職以及詩題中買、丐菊栽的生活場景,可大致推知,毛、李當時的官職都較低。
這四首詩,最顯著的思想文化意義,即是生動地反映了北宋后期某些低級官吏的生活情態(tài)與總體心境。毛滂的兩首詩,皆預想了菊花經(jīng)過種植培育,在秋風玉露中獨自盛開的美好姿態(tài);而其第一首中的“東籬”“漉酒”等意象,已將陶淵明的隱逸形象,凸現(xiàn)出來。李新的兩首詩,則全然以陶淵明為核心,第一首以“黃花”肇端,“籬下數(shù)群英”之語化用陶《飲酒》詩中“采菊東籬下”的名句,“荒三徑”化用陶《歸去來兮辭》中“三徑就荒”的名句,并輔以“四明狂客”賀知章的疏放側影;第二首中,直接出現(xiàn)“陶潛難老菊邊心”,“東籬匝后金”則亦化用“采菊東籬下”,并輔以梅福的隱逸形象、謝安的名士風度。再聯(lián)系毛詩中“獨負東籬意”的直接抒情、李詩中“冷官廳外病陰陰”的環(huán)境映襯,則兩位詩人為官的落寞、人生之灰色,以及意欲擺脫此種落寞與灰色而引陶淵明等隱逸高士為楷模與慰藉的總體心境,跳動于字里行間。從某種意義上講,毛、李詩中所表現(xiàn)的此種心境,亦可被視為北宋晚期整個士林心態(tài)偏于黯淡的一縷折光。
自先秦至宋代,人們在生物學、醫(yī)藥學、民俗學層面,對菊花有了越來越深入全面的認知。《禮記·月令》云:“季秋之月……鞠(筆者注:即菊)有黃華?!盵11]記載了菊花的開放時節(jié)與主要花色。西晉周處《風土記》:“(菊)生依水邊,其華煌煌。霜降之時,惟此草茂盛?!盵12]強調(diào)了霜降時節(jié)百花無蹤,唯獨菊花盛開的獨特景觀。這段話強調(diào)了菊花“鞠而不落”的特點。成書于漢代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云:“菊花味苦,主治風頭,頭眩……久服利血氣,輕身,耐老,延年?!盵13]指出了菊花祛病延年的藥用功能。兩晉之際的干寶《搜神記》云:“九月,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命。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饟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盵14]較為詳細地記載了重陽節(jié)飲菊花酒的民間習俗與菊花酒的制作方法、過程及其“令人長命”的醫(yī)用功效。南宋前期的史正志,則對菊花所具的生物學、醫(yī)藥學、民俗學作了總結:“菊,草屬也,以黃為正,所以概稱黃花。漢俗,九日飲菊酒,以祓除不祥,蓋九月律中無射而數(shù)九,俗尚九日,而用時之草也。南陽酈縣有菊潭,飲其水者皆壽?!渡裣蓚鳌罚河锌瞪浠ǘ上伞!盵15]
同樣,自先秦至宋代,人們在人文品格暨文學審美等層面,對菊花也有了日益豐富的體認。菊花之文學意象,大約最早見于屈原筆下。如其《離騷》云:“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睎|漢王逸注云:“言己旦飲香木之墜露,吸正陽之津液,暮食芳菊之落花,吞正陰之精蕊,動以香凈,自潤澤也?!碧拼拔宄肌弊⒃疲骸叭∑湎銤?,以合己之德。”[16]這是賦予菊花以高潔的品格。又如其《九歌·禮魂》云:“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眲t“開創(chuàng)了后世抒情文學以菊花指代秋天的傳統(tǒng)”[17]。迨東晉陶淵明出,則對菊花吟詠更多。如其《飲酒十二首》其五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七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贊美菊花之佳色,并引之為自身隱逸淡雅之人格象征。其《九日閑居》,序云“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詩云“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主要突出了菊花卻老養(yǎng)生之妙效,在養(yǎng)生卻老之深處則不無對自我生命與人格的肯定?!逗凸鞑径住菲涠疲骸昂蜐芍苋海鍥鏊厍锕?jié)?!季臻_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眲t凸顯了菊花在晚秋時節(jié)凌霜獨開的剛毅秀拔的不凡氣節(jié)?!耙粡奶樟钇秸潞螅Ч鸥唢L說到今。”(《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屈原第一個把菊花引入文學,使其具有了人格象征內(nèi)涵;陶淵明把菊花與隱逸聯(lián)系起來,奠定了中國菊文化的基礎。他們二人以自己高潔的人格賦予菊花永久的文化內(nèi)涵和藝術魅力?!盵17]甚是。宋人的幾部菊譜著作對此有總結性論說,值得注意。北宋后期的劉蒙說:
草木之有花,浮冶而易壞。凡天下輕脆難久之物者,皆以花比之,宜非正人達士堅操篤行之所好也。然余嘗觀屈原之為文,香草龍鳳以比忠正。而菊與菌桂、荃、蕙、蘭、芷、江蘺同為所取。又松者,天下歲寒堅正之木也。而陶淵明乃以松名配菊,連語而稱之。夫屈原、淵明,實皆正人達士堅操篤行之流。至于菊,猶貴重之如此。是菊雖以花為名,固與浮冶易壞之物不可同年而語也。[18]
這段話強調(diào)了菊花所象喻的正人達士之堅操篤行,特別是忠烈超拔的陽剛之氣。按:如上引《楚辭補注》之注評,在屈原那里菊花主要是高潔人格之象征,劉氏所言有偏;至于在陶淵明筆下,松菊并稱霜下之杰,確是對菊花之剛烈品格之抉發(fā),劉氏所言甚是。稍后的史正志云:
菊有黃華,北方用以準節(jié)……考其理,菊性介烈高潔,不與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黃落而花始開……所宜貴者,苗可以菜,花可以藥,囊可以枕,釀可以飲,所以高人隱士籬落畦圃之間,不可一日無此花也。陶淵明植于三徑,采于東籬。裛露掇英,泛以忘憂。[15]
史氏言菊,介烈與高潔合說,而偏于隱逸一途;其間,還透露出菊花在先宋時期遠不如牡丹、芍藥等艷麗之花受世人賞愛的審美風尚之演變痕跡。正如周敦頤《愛蓮說》所言:“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以來,世人甚愛牡丹?!?/p>
由上可見,截至北宋,人們對菊花生物學上的凌霜獨放、醫(yī)藥學上的祛病養(yǎng)生、民俗學上重陽賞菊及飲菊花酒等方面,有了較為全面的體認。并且,在人文品格暨審美等層面,賦予了菊花多重意蘊。撮其大要,一云艷麗,二云淡泊,三云高潔,四云剛烈,而這四點又多附于“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南朝·梁鍾嶸《詩品》)陶淵明名下得以流傳千古;故而,菊花的這四點人文品格暨審美內(nèi)涵,便主要地綰結在“隱逸”一詞上面。
最后,在全面了解菊花文化內(nèi)涵的基礎上,再回頭縱觀前述北宋士人的種菊詩作,可以得出以下三點具體印象。一是這些詩作具有多重意涵,以種菊為基點,涉及菊花之祛病健身延年之養(yǎng)生功效,美艷高潔淡泊的比德因素,與陶潛相聯(lián)系的隱逸出世的文化符號等;二是以上述士人的種菊、詠菊為鏡,折射出作者們不同心靈傾向,如江休復之灑落,司馬光之樸素,歐陽修之悲慨,梅堯臣之溫和,呂陶之坦誠,劉摯之清雋,張耒之平易、毛滂、李新之落寞等;三是在北宋前期四位作者的詩作中,陶淵明的影跡尚不顯明,而從北宋中期的劉摯、呂陶開始,陶淵明的影像逐漸凸顯出來,且先是化作應對政場艱辛的平衡器,后則充當疏離社會昏亂的安慰劑。北宋士人和隱士的種菊行為暨種菊詩作,建構了一個北宋士人群體藉以涵養(yǎng)身心的“菊世界”。
[1] 傅璇琮,等.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 熊海英.北宋文人集會與詩歌[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69.
[3] 歐陽修,著.歐陽修詩文集校箋[M].洪本健,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90.
[4] 梅堯臣,著.梅堯臣集編年校注[M].朱東潤,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977.
[5] 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92.
[6] 王水照.嘉祐二年貢舉事件的文學史意義[M]//當代學術思想名家文庫:王水照卷.沈陽:萬卷出版社,2011:101- 141.
[7] 袁行霈.陶淵明與晉宋之際的政治風云[M]//陶淵明研究: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67-92.
[8] 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9] 陳襄.古靈集[M].北京:線裝書局,2004:663.
[10] 張耒.張耒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0:58-59.
[11] 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1379.
[12] 徐堅,等.初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2:665.
[13] 陶弘景,集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集注·草本上品[M].尚志鈞,輯校.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4:205.
[14] 干寶,搜神記·賈佩蘭說宮內(nèi)事[M].馬銀琴,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39.
[15] 史正志.史氏菊譜[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4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29.
[16] 王逸,注.洪興祖,補注.楚辭補注·離騷章句第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3:12.
[17] 張榮東.論屈原陶淵明對菊花人格象征意義生成的貢獻[J].閱江學刊,2010(11):138-142.
[18] 劉蒙.劉氏菊譜[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4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18.
On the Poems of Chrysanthemums Cultivation by the Official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HE Tong-shang, YU Ya-qin
(School of Literature, Dezhou University, Dezhou 253023, China)
The poems of chrysanthemums cultivation by the officials refer to the poems about the cultivation of chrysanthemums by the officials themselves and other officials to express their feelings. The poems written by the officials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related to the health-preserving effects as well as the moral characters of beauty, purity and plainness. They reflected the authors’ different spiritual tendencies, such as Jiang Xiufu’s coolness, Sima Guang’s simplicity, OuYang Xiu’s lament, Mei Yaochen’s gentleness, Lv Tao’s frankness, Liu Zhi’s freshness, Zhang Lei’s easiness, Mao Pang and Li Xin’s loneliness, etc. Starting from Liu Zhi and Lv Tao in the middle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image of Tao Yuanming gradually emerged. First as a counterweight to the rigors of politics, and then as a placebo for the alienation and confusion of society. The cultivation of chrysanthemums behavior and poems of the officials and hermit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constructed a chrysanthemums world in which the official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cultivated their bodies and minds.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officials; hermits; poems of chrysanthemums cultivation; Tao Yuanming
I222.7
A
1009-9115(2022)01-0054-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1.012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 (17FZW040),山東省高校科研發(fā)展計劃項目(J16WC13)
2021-04-28
2021-11-29
賀同賞(1973-),男,山東夏津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與文化。
(責任編輯、校對:馬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