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江英,蒲向明
(1.隴南師范高等??茖W校,甘肅 成縣 742500;2.西北民族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部,甘肅 蘭州 730030)
杜甫隴右詩,指的是杜甫去華客秦、寄寓同谷、度隴入蜀過程中所作的一百一十多首詩作。杜甫的隴右詩作,可以說是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因此馮至先生說:“在杜甫的一生,759年是他最艱苦的一年,可是他這一年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三吏’‘三別’以及隴右的一部分詩,卻達到了最高的成就?!盵1]這些詩歌,在登臨懷古、憂國憂民、感時傷亂、抒發(fā)憂憤、山光水色等描寫之外,還包含著民族交融、多元文化共同繁榮的內(nèi)容,由此毗連一體,構(gòu)成了其隴右詩的盛唐西北邊郡民族文化交融印象。
唐代秦州是絲綢之路重鎮(zhèn),它由西北經(jīng)蘭州連接河西走廊,南經(jīng)隴南徽縣、文縣通巴蜀天險,自古就是胡漢交融、多民族雜居、聚居之地。唐王朝在文化上提倡兼容開放的政策,安史之亂后,作為邊塞要地的秦州,鼓角陣陣,胡笳聲聲,胡舞蹁躚,民風民俗相互融匯,使這里成為胡漢文化交融的大舞臺。正如杜甫隴右詩所抒寫:“馬驕朱漢落,胡舞白題斜?!?《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三)“羌女輕烽燧,胡兒制駱駝?!?《寓目》)在詩境里也是胡漢雜居共處,民風民俗相互融通。透過杜甫筆下的邊陲風光,更多的是民族文化交融的見證和盛唐西北邊郡印象。目前學界對杜甫隴右詩的研究,多在其隴右詩的紀行特質(zhì)和詩史屬性方面,但對其描摹盛唐西北邊郡民族文化交融的印象多有疏漏。有鑒于此,本文擬對此展開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隴右邊郡地理位置獨特,扼陜甘川要道,既是戰(zhàn)略要地和商貿(mào)中心,同時還是少數(shù)民族文化交匯之地?!短屏洹肪?載:“(隴右)轄境‘東接秦州,西逾流沙,南連蜀及吐蕃,北界朔漠’”。[2]《元和郡縣圖志》說得更為具體:“隴右道轄境秦州、武州、蘭州、河州……”[3]特殊的地理位置無疑給多民族雜居共處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奇險的山川、廣袤的風光亦成為詩人心中歌詠的對象。杜甫辭官離開華州,西行流寓隴右,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篇。這些奇妙精巧的詩篇,在描寫邊塞風光、憂時傷亂、寄寓象征的同時,更多反映出多元文化交融的西北邊郡風光。詩人“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秦州雜詩》其一),離開華州,歷經(jīng)坎坷抵達隴山(隴坂),撲面而來的便是“遲回度隴怯,浩蕩及關愁”隴山的險峻(《秦州雜詩》其一)。緊接著感受到的是“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的遼闊蒼莽(《秦州雜詩》其七),還有層巒疊嶂間孤城難眠的漫漫長夜。而這一切的“奇險”“孤寂”絕非只是邊塞之地應有的景色,更多的緣由來自于“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的西北邊郡感受(《秦州雜詩》其一)。目及“降虜兼千帳,居人有萬家”的多民族環(huán)境(《秦州雜詩》其三),詩人這種隴右地域風光的抒寫,由胡漢雜居的獨特地理位置鋪展出獨有的寫作背景。
多元文化的交融,使得隴右山川具有更為寬廣、包容的情懷,杜甫隴右詩也因此具有了遼闊的意境和廣袤的胸襟?!肮慕蔷夁吙?,川原欲夜時”,鼓角陣陣,日暮黃昏,詩人“詠鼓角以見世亂之極”(《杜詩五言補注》卷一),秦州城中甚至于天地之間,戎馬鼓角隨處可見可聞。來自西域的行旅商賈,在亂世邊陲的秦州驛站自由出入。彌漫在悲傷雄壯鼓角聲中的邊郡之地,時刻受到吐蕃的威脅,《秦州雜詩》之七在雄奇闊大的境界中寓含著時代的悲涼?!盁焿m一長望,衰颯正摧顏”既呈現(xiàn)出悲壯的藝術(shù)美,也表現(xiàn)出詩人對整個西北邊境胡漢雜居共處的擔憂。正是筆觸所至,廣袤遼闊的邊郡風光得以生動再現(xiàn)。煙火紛飛中,“羌童看渭月,使節(jié)向河源”“蕭蕭古塞冷,漠漠秋云低。不意書生耳,臨衰聽鼓鞞”。盡管戰(zhàn)亂不斷,烽煙四起,而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牧童,依然在月下輕快地吹著羌笛?!扒寂p烽燧”,少年曼妙、能歌善舞的羌女們避開烽煙,還在絲竹聲里歡快地輕歌慢舞?!昂鷥撼格橊劇?,牽著駱駝的西域人,依然平靜隨意自由地出入在隴右之地上。我們仿佛看到一個個駝隊緩緩行走在街頭巷尾、田間地頭,似乎聽到胡人狂歌笑鬧和隨風遠去的聲聲駝鈴。
同時,杜甫隴右詩用更多筆墨,于蒼莽雄奇的自然風光中深刻抒寫西北邊郡民族文化氣息之交融?!鞍彩分畞y”后“羌童看渭月,使節(jié)向河源”“馬驕朱汗落,胡舞白題斜”的多民族交融共存的景觀隨處可見。安史叛亂平定,外患卻在加劇。“亂起后,吐蕃趁國內(nèi)用兵,邊庭空虛……廣德元年入大震關,盡占隴右之地,后又不斷蠶食西北邊州,對唐朝構(gòu)成極大的威脅……朝廷值‘多事之后,姑欲安人’,既無心思也無實力解決藩鎮(zhèn)割據(jù)問題,只能任其盤結(jié)自固?!盵4]
詩人目之所及胡人熙熙攘攘,身影遍地;親耳所聞胡人雜語、鼓角邊聲,此情此景,詩人難免憂國傷己。因而杜甫筆下的邊陲重鎮(zhèn)秦州、同谷平添了幾分悲涼色彩。“下馬古戰(zhàn)場,四顧但茫然。風悲浮云去,黃葉墜我前。朽骨穴螻蟻,又為蔓草纏”(《遣興三首》之一)?!叭f里流沙道,西征過北門。但添新戰(zhàn)骨,不返舊征魂”(《東樓》)。殘酷的現(xiàn)實和對隴上前途的擔憂無不充溢在字里行間。安史亂起,西北黨項、吐蕃等少數(shù)民族乘機入侵,不時掠奪邊地,乘機奪取隴右、河西之地。《舊唐書.吐蕃傳》載:“乾元之后,吐蕃乘我間隙,日蹙邊城,或為掠劫傷殺,或轉(zhuǎn)死溝壑。數(shù)年之后,鳳翔之西,邠州之北,盡蕃戎之境,淹沒者數(shù)十州?!盵5]安史亂后,吐蕃攻占蘭(甘肅皋蘭)、河(甘肅臨夏)、廓、鄯、臨(甘肅臨洮)、岷(甘肅岷縣)、秦(甘肅天水)、成(甘肅成縣)、渭(甘肅隴西)等隴右之地,……至此隴西、河西等隴右大片土地淪為吐蕃的天下。
張籍的《橫吹曲辭·隴頭》詩形象地描繪了當時涼州(今甘肅武威市)城的慘狀:“隴頭已斷人不行,胡騎夜入涼州城。漢家處處格斗死,一朝盡沒隴西地。驅(qū)我邊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國養(yǎng)子孫,今著氈裘學胡語。誰能更使李輕車,收取涼州入漢家?”[6]占據(jù)良田、畜禽,甚至和當?shù)鼐用裢ɑ?,隴右重鎮(zhèn)的秦州成了多民族聚居雜居之處。而疲于應對的唐王朝無力對抗只能默許,眾多的胡人、氐羌族在隴右重鎮(zhèn)秦州等地安身。杜牧詩《河湟》譏刺唐朝流治者的昏庸無能:“元載相公曾借著,憲宗皇帝亦留神。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牧羊驅(qū)馬雖戎服,白發(fā)丹心盡漢臣。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閑人?!彪s詩第六首句又寫到另一種邊聲“城上胡笳奏,山邊漢節(jié)歸”,圓潤、哀怨的悠悠胡笳,既言用兵之事和對戍卒之苦的慨嘆,又烘托出邊地軍民融合和邊陲風光的凄涼?!疤鞂殎y后,回鶻留長安者常千人,九姓商胡冒回鶻名雜居者又倍之……”[7]此時的秦州,無論語言、風俗、音樂都已經(jīng)胡漢雜糅、交相映輝。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戰(zhàn)爭烽火氣息的邊城中,于平常景物中敏感到其中蘊含著不平常氣息的同時,也感受出羌、氐、胡、漢、吐蕃少數(shù)民族融合的文化氣息。“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詩人雖是對出使吐蕃的使臣遲遲未歸、吐蕃侵擾的威脅未能解除的憂患,也從側(cè)面刻畫出多民族雜居共處的邊郡風光。
民族雜居共處的現(xiàn)狀,無不昭示著西北邊郡遼闊而煙火紛飛的事實。極目遠望,遼闊無垠的大地滿身瘡痍。原本奇險廣袤的自然風光也因戰(zhàn)亂而呈現(xiàn)出深深的憂傷。然而,在詩人著眼隴右之地的憂國憂民情感深處,可以看到唐代社會的對外交流、民族融合并未因戰(zhàn)爭的緣故而停止。正如尹海江所說:“戰(zhàn)爭是殘酷的,但它也促進了民族的融合和文明的交流。”[8]戰(zhàn)亂帶來災難的同時,也促進了民族文化的融合與繁榮。因此,杜甫隴右詩作再現(xiàn)的不僅僅是邊郡蒼莽浩渺、奇險突兀的山川風光,更多展現(xiàn)了安史亂后隴右地區(qū)多民族雜居共處、融合發(fā)展的雄奇景色。正是在艱辛的跋涉和蒼莽奇崛的西北邊郡風光中,促成杜詩邊郡風光詩境的生成。杜甫隴右詩自辛苦得之,主要源自生活的艱辛和道路的艱難,這種外在的因素直接作用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格變化和詩境生成。[9]杜詩隴右雄奇景色帶給杜甫的感受,聶大受先生有很好的闡釋“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所造就的民族渾融和文化多元的情境與不時出現(xiàn)的邊烽警急情勢,讓第一次走進隴右的杜甫感到新奇和驚異,同時也新增了一層憂慮。這樣的社會氛圍無疑影響了杜甫的思想,也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他把在中原地區(qū)難以見到的文化景觀一一寫進了詩篇之中。[10]
杜甫隴右詩中異彩紛呈的民族風情,如服飾、歌舞、樂器、飲食等,與人物一起烘托出多元文化的共同發(fā)展和繁榮。
杜甫入秦之前的作品,幾乎鮮見少數(shù)民族稱謂出現(xiàn)。但在其隴右詩作中,有關少數(shù)民族及其服飾、民族歌舞、民族樂器等民族風物,卻屢見不鮮?!叭A夷相混雜,宇宙一腥膻”(《秦州見敕目》),“西戎外甥國,何得迕天威”。西戎華夷,多民族共存,華夏文明和少數(shù)民族文化交相輝映,異彩紛呈。《秦州雜詩》其三對此最具代表性,既有對少數(shù)民族殊異習俗的寫照,又有對民族服飾的生動描繪:“州圖領同谷,驛道出流沙。降虜兼千帳,居人有萬家。馬驕朱汗落,胡舞白題斜。年少臨洮子,西來亦自夸?!彪m然李唐王朝平息了“安史之亂”,但地處隴右要地的秦州、同谷二郡,由于中原戰(zhàn)火正熾,西北邊境依然烽煙迭起,舊時歸降唐朝的“降虜”,即氐羌等少數(shù)民族,在秦州城中居住的人口越來越多。放眼望去,秦州城外搭滿胡人的帳篷。“馬驕朱汗落,胡舞白題斜”,這里的“白題”有二層意思:一是指古代匈奴部族名。由于他們的風俗以白色涂額,故名。裴骃集解引服虔曰:“胡名也?!倍侵腹糯贁?shù)民族的一種氈帽。用白氈制成,三角形、高頂,頂虛空,有邊,卷檐。漢魏時期經(jīng)由西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傳入內(nèi)地,隋唐時廣為流傳,為行役之人所常戴。杜甫這里的“白題”,應該指的是第二種說法,即西北少數(shù)民族常戴的一種氈帽。北宋張邦基認為“白題乃胡人謂氈笠也。胡人多為旋舞,子美所謂‘胡舞白題斜’,笠之斜似乎謂此也”。胡人即西北少數(shù)民族的通稱。海濱說:“西域服飾文化景觀。胡服以氈裘為主……西域服飾多華麗繁富,尤其見于樂舞表演,反映這種情況的詩歌為數(shù)不少,但服飾主要是樂舞文化的附屬?!盵11]胡人善歌舞,舞到情深時,舞姿癲狂,所戴白題隨著情緒的高漲也歪歪斜斜。正所謂能歌善舞是少數(shù)民族的特色,華麗的民族服飾是舞者最好的陪襯和裝點。一時間邊塞秦州,馬驕、胡舞、白題胡族竟成盛況。杜甫眼中看到的不光是戰(zhàn)爭,還有其背后多民族雜居的民俗風情。聶大受先生說:“棄官后的杜甫,思想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對社會的深刻認識,對人生的重新思考,使他的精神追求與以前有了不同。”[12]
描述呈現(xiàn)于筆端,杜甫隴右詩中展現(xiàn)民俗風情的盛況隨處可見?!奥劦阑ㄩT破,和親事卻非”(《即事》),這里的“花門”是回紇的別稱。乾元元年(758),唐肅宗為了換取回紇的援兵,不惜把幼女寧國公主嫁給回紇可汗。不想回紇援軍被安史叛軍打敗。對于這種由來已久的和親安國的妥協(xié)政策,杜甫大膽予以直接的否定和披露?!抖乓堋吩u價“和親作俑于漢,而歷代遵為御戎之策。公卻非之,蓋驗諸己事也,結(jié)語正發(fā)其意”。隴右不僅胡漢共存,也聚集了眾多的回紇族民。處于中原文明邊緣地帶的秦州、同谷(成州),自古是多民族聚居雜居之處。這里既是西北民族爭疆奪土之所,又是民族文化薈萃之地。隴右獨特的地域物事與文化,極大激發(fā)了杜甫的創(chuàng)作靈感。西出流沙的驛道、兵戈不息的鳳林、接通西域的棧道、淳樸多彩的民風習俗,一一傾注在杜甫筆端。劉克莊《后村詩話》贊曰:“山川城郭之異,土地風氣所宜,開卷一覽,盡在是矣?!盵13]
杜甫在秦州府,以其敏銳的洞察力感受著隴右與長安風光的迥異。少數(shù)民族向來擅歌舞、喜樂器。“羌婦語還笑,胡兒行且歌”(《日暮》)“城上胡笳奏,山邊漢節(jié)歸”(《秦州雜詩》其六),“胡笳樓上發(fā),一雁入高空”(《雨晴》),“漢虜互勝負,封疆不常全”(《遣興三首》其一),“修德使其來,羈縻固不絕”(《留花門》),“馬驕朱汗落,胡舞白題斜”(《秦州雜詩》其三),“東征健兒盡,羌笛暮吹哀”(《秦州雜詩》其八),“羌童看渭月,使節(jié)向河源” (《秦州雜詩》其十),“朔風吹胡雁……高樓夜吹笛” (《遣興五首》其一),“羌女輕烽燧,胡兒制駱駝”(《寓目》)等詩句造就的隴右詩邊地藝境,使羌婦、胡笳、羌笛、胡歌,鼓角、天馬、戍卒、使臣、羌歌、胡舞等意象,猶如一幅琳瑯滿目的民俗風情畫卷,展現(xiàn)給讀者亂后隴右邊地特有的軍民真實生活寫照。安史亂后,吐蕃虎視眈眈,覬覦河西、隴右的大片土地。直至廣德元年(763)七月,吐蕃入侵,盡取河西、秦、渭、洮等9州,隴右大片地區(qū)淪陷吐蕃手中?!缎绿茣份d:“虜六萬騎侵靈州,敗民稼,進寇涇、邠,渾瑊與戰(zhàn)不利,副將死,略數(shù)千戶。”[14]占據(jù)隴右邊郡的吐蕃族歌舞升平,肆意妄為。胡兒馬上且行且歌的輕狂、羌婦言談間的浪笑、城上胡笳的綿延,胡舞的蹁躚、羌笛的悠長,羌女烽火間輕盈的舞姿、胡兒駝峰上的吟唱……都在杜甫隴右詩的筆端展開,而烽燧、駱駝,吐蕃、胡兒、羌婦、胡女往來穿梭于隴右大地,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象?!端鍟さ乩碇尽访枋銮刂荻嗝褡褰蝗诘氖r說“人物混淆,華戎雜錯”。元稹《法曲》詩則不乏胡漢多民族共處的精彩描繪:“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洛。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痘瘌P》聲沉多咽絕,《春鶯囀》罷長蕭索。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盵15]幾乎隴右大部分地域都成為胡漢共處之所。
事實上,胡漢共處現(xiàn)象由來已久,原因不外乎兩點,其一隴右地區(qū)是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地,其二隴右地區(qū)是中原與西域商貿(mào)往來的重要樞紐?!疤拼z路貿(mào)易的活躍及唐朝對西域的有效治理,對增進漢族人民和西域各族人民間的友誼和相互了解起了積極的作用,有利于各族人民的團結(jié)、融合,以致在唐代出現(xiàn)了“漢人胡化”和“胡人漢化”的歷史現(xiàn)象?!盵16]漢人胡化、胡人漢化現(xiàn)象在隴右之地非常典型。向達先生對漢人胡化做了進一步解釋:“此種胡化大率為西域風之好尚:服飾、飲食、宮室、樂舞、繪畫,競事紛泊,其極社會各方面,隱約皆有所化,好之者蓋不僅帝王及一二貴戚達官已也?!盵17]民族的融合促進了文化的交融和發(fā)展,文化的交融促進了民俗風情的繁榮。漢族從西域各族人民那里學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并使之融合發(fā)展,共同構(gòu)成我國燦爛文化的一部分?!鞍彩分畞y”后,中原與西域各民族文化的交融進一步加強,胡漢文化融為一體,成為杜甫隴右詩未了的篇章。就是胡人在集市的叫囂販賣,或許在街頭的旋歌起舞,延續(xù)著“華夷一家”民俗風情盛況的獨特展現(xiàn)。
杜甫隴右詩作當中有不少西域物產(chǎn)的描述,具有別致獨特的民族特點。其中不乏西域的葡萄、核桃、胡蘿卜、胡椒、胡豆,還有胡人的皮毛、奔馳的駿馬、高大的駱駝,回紇鮮美的牛羊,精美的飾品,熙熙攘攘的各色族民,以及五顏六色的民族服飾,數(shù)不清的胡馬牛羊,說不清的各色語言……五味雜陳,交織一起。當然,最典型的當屬《寓目》詩:初秋時節(jié)的秦州,“羌女”“烽燧”“胡兒”“駱駝”都定格在漫山遍野郁郁蔥蔥的苜蓿和碩果累累的葡萄里。這一景色,在初到秦州的詩人眼中別具一番韻致。于是詩人揮筆直抒胸臆:“一縣蒲萄熟,秋山苜蓿多。關云常帶雨,塞水不成河。羌女輕烽燧,胡兒制駱駝。自傷遲暮眼,喪亂飽經(jīng)過?!边@里既寫了不同的物產(chǎn),也寫了地域的物象之異,更重要的是,這種觀察是放在邊郡離亂的動蕩和對民生多艱的感慨——這一獨特視域下展開。所以仇兆鰲深嘆:“寓目,動邊愁也……漸說到邊塞可憂處。故有喪亂經(jīng)過之慨,謂不堪再逢亂離也?!队阑請D經(jīng)》:蒲萄生隴西、五原、敦煌山谷,今處處有之,其實有紫白二種?!段骶╇s記》:樂游苑多苜蓿,一名懷風。關塞無阻,羌胡雜居,乃世變之深可慮者,公故感而嘆之。未幾,秦隴果為吐蕃所陷?!盵18]仇兆鰲固然喟嘆于杜甫對西域別致物產(chǎn)的描述,尤其重視由此引起的詩人對亂離世事的感受,但更深一層是慨嘆詩人對隴右之地關塞無阻、羌胡雜居的深切憂患。此后不久,隴右果然被吐蕃侵占,杜甫憂國憂民之慮,不幸言中。
詩作所表達的隴右邊地物產(chǎn)及歷史文化意義,遠非上述所能完全涵蓋。《寓目》前六句,乃詩人“目之所寓,而末傷喪亂之未已也?!薄扒寂瞾y,胡兒賈勇,皆亂象也,故觸目而傷心”(《杜臆》)。后兩句慨嘆戰(zhàn)亂帶給人們的災難。“關塞無阻,羌胡雜居,乃世變之深可慮者,公故感而嘆之”(《唐宋詩醇》)。“一縣蒲萄熟,秋山苜蓿多”主要寫的是物產(chǎn)之異,“關云常帶雨,塞水不成河”寫地域之殊,“羌女輕烽燧,胡兒制駱駝”寫人性之悍,反映出胡漢雜居、和諧相處的情景。莫礪鋒說:“滿眼是成熟的葡萄,山野里長滿了苜蓿。羌族姑娘對烽火臺上傳來的平安火毫不在意,胡族少年牽著駱駝來來往往?!盵19]據(jù)史載,葡萄、苜蓿的產(chǎn)地本在西域,漢張騫出使返回才引入到了秦隴、中原地區(qū)。《史記》卷123《大宛列傳》載:“宛左右以蒲桃為酒,富人藏至萬余石,久者數(shù)十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之高官別館?!盵20]此說“漢使”即指張騫。“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者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陶、苜蓿極望。”[21]原產(chǎn)于西域的葡萄、苜蓿因漢使(張騫)引種至秦隴、中原??梢?,葡萄、苜蓿在秦州的生根發(fā)芽,以致杜甫隴右詩描摹這些物產(chǎn)在盛唐的廣泛種植,實即成為多民族交融傳統(tǒng)、貿(mào)易往來的直接見證和資料留存。
同時,杜甫隴右詩中出現(xiàn)的特有物產(chǎn)還有胡人、駿馬、駱駝、百草等西北民族獨特物事?!氨遍T天驕子,飽肉氣勇決”(《留花門》)中的“驕子”,這里的“驕子”借指胡人?!稘h書·匈奴傳》:“胡者,天之驕子也。”言胡人的粗獷和強悍?!暗赜媚珩R,無良復誰記”中的駿馬(《遣興二首》其二),“牽牛去幾許,宛馬至今來”中大宛國的名馬“宛馬”(《秦州雜詩》其八),“南使宜天馬,由來萬匹強”中的“天馬”(《秦州雜詩》其五),據(jù)《漢書·張騫傳》“神馬當從西北來”載,應該是西域駿馬的稱謂。馬是古代最為重要的交通工具,秦州是絲路的必經(jīng)之地,這些大多來自西域少數(shù)民族的馬隨著民族貿(mào)易的往來也逐漸出現(xiàn)在秦州土地上。據(jù)史料載,安史之亂后以秦州為主線的隴右道茶馬貿(mào)易極為盛行,西域馬匹經(jīng)絲綢之路到秦州,而產(chǎn)自陜南、川西的茶葉經(jīng)隴右道抵達秦州完成交易,其中不乏眾多胡人攜家經(jīng)商販運的盛況。
杜甫隴右詩寫西域特有物產(chǎn)與多民族傳統(tǒng)的互映,深層的意義不離憂國憂民的基調(diào)?!昂鷥褐岂橊劇敝械暮鷥厚{乘威武的“駱駝”,而“朔風飄胡雁,慘淡帶砂礫”(《 遣興五首 》之一),勁風中不能自主的大雁、昏暗中的飛沙走石,使慘淡的景物更加蒙上一層蕭瑟、凄慘的色彩。“日落風亦起,城頭烏尾訛”(《日暮》),城頭烏鴉尾巴上下掀擺、蠢蠢欲動,暗示出戰(zhàn)爭的一觸即發(fā)?!霸茪饨永?,涔涔塞雨繁,羌童看渭月,使節(jié)向河源。煙火軍中幕,牛羊嶺上村。所居秋草靜,正閉小蓬門”(《秦州雜詩》其十)。仇兆鰲謂“詠秦州雨景也”。[22]《杜甫隴右詩注析》卻認為“詩中隱藏著不安的種子,透露出詩人心中無邊無際的憂愁。羌童和使客同一畫面,軍營和山村互相混雜。正因為有了這一切,就可以使人體會到,蓬門內(nèi)的詩人絕不是悠悠然在聽雨、打秋草。而是為國家的前途牽腸掛肚”。[23]也正是在詩人這種牽腸掛肚的憂愁中,使人感受到煙火、山村、羌童、使客的混雜相處和各民族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而憂國憂民的含義揮之不去。
透過詩人眼中深深的憂國傷懷不難看出,“安史之亂”后,西北邊郡秦州多民族的雜居共處和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交融與繁榮。“邊郡秦州文化構(gòu)成多元,一方面多民族雜居帶來了多民族的文化結(jié)構(gòu),另一方面也使得這座邊城時時遭到吐蕃的騷擾?!盵24]正如李濟阻先生所論:“詩人杜甫所見,卻只有‘葡萄’‘苜蓿’‘駱駝’,這些‘舶來品’,再有就是驍勇的‘胡兒’、得意的‘羌婦’、匆忙的‘使者’、不眠的‘將軍’;這些人和物交織成一片濃密的戰(zhàn)爭陰云,重壓在秦州上空。”[25]杜甫的隴右詩反映出邊郡秦州“安史之亂”的戰(zhàn)爭陰云,也見證了唐代隴右一線,多元文化的并存:回漢、胡漢、戎狄平民之間的雜居共處和文化交融。有論者稱:“將元稹之詩歌和向達之論述互相補充印證,我們可以概括唐代西域民俗文化盛行的總體情形:從宮廷王室、達官貴族到民間市井,西域民俗都受到歡迎和追捧;從唐朝的飲食、宮室等物質(zhì)民俗,到節(jié)慶、娛樂等行為民俗,以至于審美性比較強烈的服飾妝扮民俗等,都有西域民俗流行的天地?!盵26]這些西域民俗和文化在中原地區(qū)的盛行情形,幾乎都能在杜甫的這些隴右詩作中找到影子。正如南京大學中文系莫礪鋒先生詩曰:“少陵詩里識秦州,苜蓿葡萄塞上秋。三月寓居留勝跡,千年詩筆壯山丘。前臨蜀道重重險,卻顧中原處處愁。遙想諸公憑吊處,滔滔清渭自東流?!盵27]
杜甫的隴右詩,有對時局的思考,有對戰(zhàn)爭的關注,有對邊陲風光的描繪,或登臨懷古,或借古喻今。不僅寫出了特有的異域風情,而且真實再現(xiàn)了特定時期西北邊郡的民族關系。杜甫的隴右詩可以說是民族融合、多元文化交融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