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若 嘉
(寶雞文理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陜西 寶雞 721013)
《金瓶梅》一書將視野聚焦于市井生活,它以西門慶及其妻妾、同僚、朋友為中心,以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輻射到整個社會階層,小到走街串巷賣果子的鄆哥,大到權(quán)傾朝野的蔡太師乃至最高統(tǒng)治者宋徽宗,其所涉及描寫的人物無不極具個性、形象鮮明。書中圍繞形形色色的人物,展開了各式各樣的場面描寫,其中對飲食、服飾描寫十分詳盡,較為全面地反映了明代后期的社會生活。在《金瓶梅》中,作者不厭其煩地對飲食場面進行細致地描寫,無論是西門慶與妻妾的日常飲食,還是與官場中人、友人的往來宴請,其中許多場面往往都與情欲密切相關(guān)。而瓜子作為日常食用的零食,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人物的生活之中,“嗑瓜子”作為一處多次出現(xiàn)的細節(jié),在書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本文主要從“嗑瓜子”這一細節(jié)描寫入手,分析其在《金瓶梅》中的含義以及作用。
明清文學(xué)中的“瓜子”多指西瓜、南瓜等蔬果的籽粒,而非今日所常食的葵花籽。向日葵雖在明代中期便已傳入中國,但是最初的作用僅僅在于觀賞,直至清末的吳其?!吨参锩麑崍D考》方才明確記載向日葵用作零食[1]。瓜子作為一種零食小吃,在宋元時期便已進入民間日常,成為世俗生活的重要裝點。如宋代蘇軾在與妻弟王箴的書信中寫道:“與君對莊門吃瓜子炒豆,不知當復(fù)有此日否?”(《與王元直二首其一》)[2]121又如元雜劇《百花亭》中,正末提著查梨條一連叫賣了許多瓜果名,其中便有“魏郡收來的指頂大的瓜子”[3]231??梢娝卧獣r期,瓜子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常見的吃食。至明清時期,食用瓜子更加普遍,在文學(xué)作品中多有提及。在馮夢龍《醒世恒言·賣油郎獨占花魁》中,劉四媽一見杜美娘的豐富積蓄,心中驚想,自家所養(yǎng)粉頭與美娘相比,不過有幾文錢在荷包里,“閑時買瓜子嗑?!盵4]41明時人胡文煥《群音類選·補卷二》收錄鄭墟泉【點絳唇·賀節(jié)】套曲,其中【寄生草】一支寫道,衣冠濟楚、花費銀錢一逞風流的浪蕩游子“將瓜子兒嗑著排門兒混”[5]2518-2519。瓜子成為粉頭浪子們喜愛的休閑零食,其在明代世俗生活中的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
嗑瓜子作為一種大眾化的飲食活動,在明清文學(xué)的描寫中多有著一定的意蘊指向和功能。首先,嗑瓜子在明清文學(xué)中往往與女性描寫相關(guān),文學(xué)作品中,嗑瓜子常作為女性打發(fā)時間的一種方式。元代《燕青博魚》雜劇中,燕和之妻王臘梅與楊衙內(nèi)有奸,在燕和離家之后,王臘梅等待楊衙內(nèi)到來時,說白云“嗑些瓜子兒,等著他者”[3]1434,嗑瓜子成為她在等待奸夫到來時的一種消遣。
文學(xué)作品中的嗑瓜子不僅是女性打發(fā)時間的方式,也是一種特別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展現(xiàn)出女性獨特的心理狀態(tài)和外貌神情。如明代詩人湯尹賓《南中春詞》云:“衫薰石葉宿香凝,滿檻鶯花一袖憑。掩將一袖雙齒縫,費來瓜子日三升?!盵6]406其中便以佳人憑欄觀賞春景、掩袖而嗑瓜子的細節(jié)刻畫,展現(xiàn)出佳人百無聊賴、令人心傾的風采。又如《紅樓夢》第八回寫寶玉見寶釵勸說吃冷酒不好,“便放下冷的,命人暖來方飲”,黛玉便“嗑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7]121,活畫出黛玉一副含嗔帶笑的神情。第六十六回寫尤二姐見三姐回護寶玉為人行事,便問“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此時三姐見有興兒在旁,不好多說,便“只低了頭嗑著瓜子”[8]854。三姐此時的顧慮正在無言之中借嗑瓜子的描寫展現(xiàn)了出來。
其次,嗑瓜子這一飲食活動在男女兩性的交往之中體現(xiàn)出獨特的交際功能。首先,瓜子被用作傳達對異性的傾慕與愛意的一種媒介,情人之間時有擲瓜子以示愛的親昵活動。袁宏道《迎春歌和江進之》云:“青蓮衫子藕荷裳,透額垂髻淡淡裝。拾得春條夸姊妹,袖來瓜子擲兒郎。”[9]153在美好的春季,少女們身著春裝,柔婉動人,將瓜子擲向中意的少年,表達自己的愛意。明代胡文煥《群音類選·清腔卷六》載傅玄泉【南步步嬌·男相思】套曲,寫男子對情人的思念,其中【北雁兒落帶得勝令】一支云:“俺也曾偎著肩把手腕掐,俺也曾隔著人使瓜子打。”[5]2363主人公回憶起與情人的相處,曾經(jīng)向她擲瓜子打情罵俏。這種愛意的傳達還通過贈送給情人嗑好的瓜子來實現(xiàn)。清代項鴻祚《鵲橋仙·即席戲詠瓜子》詞云:“相思一點,合歡雙剖,擲向檀奴衫里,十三剛是破瓜時,怕里許、人還未有?!盵10]51(《憶云詞·丙稿》)“破瓜”雙關(guān)兩意,意謂在破身時節(jié),將嗑好的瓜子贈予情人,其中多有鄭重之意。又如清末詩人樊增祥《憶飲》詩云:“閣盞時時破瓜子,贈郎猶帶口脂香。”[11]1476(《樊山續(xù)集卷二十六》)也是以嗑好的瓜子作為一種情愛的表達。
其次,贈送嗑好的瓜子被用作安慰情人相思之情、寄托希望的一種方式?!稇涳嫛吩娭小百浝瑟q帶口脂香”一句,尚且含蓄,但已然有著身體相親的隱喻與暗示。清代華廣生所輯《白雪遺音·卷二》中收有《瓜子嗑了》《瓜子仁》兩支俗曲,寫女子將自己親口嗑好的瓜子仁兒包好,送給情郎。兩支曲子都在強調(diào),瓜子是女子親口所嗑,上面有著自己的唾液。“一顆敵十顆,一顆顆都在奴的舌尖兒上過。”(《瓜子仁》)[12]29“個個都是奴家親口嗑。紅的是胭脂,濕的是吐沫?!?《瓜子嗑》)前者是希望情人吃下自己所嗑的瓜子仁兒之后“切莫忘了我”,后者是為了“保管他的相思病全好卻”[12]42。
再次,嗑瓜子在文學(xué)書寫中成為一種情欲的暗示?!栋籽┻z音·卷四》所載《玉蜻蜓·彈詞》申貴升游庵,尋訪心上人尼姑志貞,向志貞說道:“昨日山塘同看戲,你秋波頻轉(zhuǎn)為誰來。一把多情瓜子殼,分明召我赴陽臺。”[13]44-45前引項鴻祚《鵲橋仙》詞著意寫道嗑瓜子的女子的手指是“春蔥細擘玉纖纖”[10]51,此處云“你秋波頻轉(zhuǎn)為誰來”,由于女性嗑瓜子時在指尖、眼中所呈現(xiàn)出的風情,使得嗑瓜子這一簡單動作具有性感的意味,從而成為了一種情欲的象征。
可見,明清文學(xué)中的瓜子飲食活動,在女性書寫與兩性關(guān)系書寫中具有多向的意蘊,它本身即是紛繁的世俗生活畫面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生動呈現(xiàn)?!督鹌棵贰纷鳛槊髑逦膶W(xué)中杰出的世情小說,多有嗑瓜子的場景描寫,更成為這一文學(xué)性呈現(xiàn)的上國大觀。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中指出:“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盵14]1《金瓶梅》雖然以市井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但是卻以小見大,反映出整個明代社會的風貌?!蹲弥兄尽份d,明神宗好食瓜子,“好用鮮西瓜種微加鹽焙用之”[15]181,上行下效,這種宮廷的飲食偏好影響到了明代民間的食俗。統(tǒng)計《金瓶梅》全書,關(guān)于瓜子的描寫多達26處,其中對“嗑瓜子”進行細致描寫的有12處。這些“嗑瓜子”的場景細節(jié)刻畫都有著特定的內(nèi)在意蘊與藝術(shù)功能。
食用瓜子在明朝雖然已經(jīng)十分普遍,但是對于忙于生計的下層普通民眾來說,平時是很少有閑暇的時間坐下來嗑瓜子的,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時,才得以有時間消遣。這一點,在書中有明顯的體現(xiàn),例如第四十六回中,在元夜時,玉簫和書童二人在一處嬉笑打鬧搶著瓜子嗑;小玉也和玳安也在一處嗑著瓜子。又如在第七十八回中,元旦時,玳安與王經(jīng)換上新衣,放爆竹,嗑瓜子??傆^全書一百回,提到下人們嗑瓜子,都是在元旦和元宵節(jié),這便說明,即使在瓜子已經(jīng)風靡一時的宋代,處于底層的人應(yīng)很少有時間享受用來消磨時間的零食。故而作者才不惜筆墨加以敘寫。
在書中,還有多次賞賜瓜子的情節(jié)。如在第十六回之中,西門慶于元宵夜與李瓶兒私會,李瓶兒為答謝玳安的掩護,便賞與他二錢銀子買瓜子。又如在第二十四回中,另一個元宵之夜,李瓶兒賞給賁四娘子的女兒一方汗巾,又賞了一錢銀子讓其買瓜子,賁四娘子歡喜地連忙道謝。在第七十七回中,西門慶差玳安給鄭月兒送銀子過節(jié),鄭管家便給了玳安四錢銀子買瓜子。盡管這幾處并未直接刻畫嗑瓜子的動作,但是從這些互動之中,可以明顯看出上下地位之區(qū)別。同時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賞賜或贈予也都發(fā)生在元旦與元宵這兩個節(jié)日之中,而平常的賞賜僅是銀子或是方巾,并不會特意說明是讓受惠者買瓜子。以此,也從側(cè)面說明這些身份地位低下的人也只有在年節(jié)時才有空閑的時間和閑錢買瓜子。
閑時和閑錢往往與嗑瓜子之人的身份與地位相關(guān)。統(tǒng)計可知,書中“嗑瓜子”次數(shù)最多的是潘金蓮,文本多處描寫了她在嫁給西門慶后嗑瓜子的場景。剛?cè)腴T的潘金蓮備受西門慶寵愛,又盡力討得大娘子吳月娘的歡心,風頭正盛的她或是在元宵節(jié)夜于樓上露出春蔥般的手指嗑著瓜子,一邊把嗑下的瓜子皮吐落在行人頭上,或是在李瓶兒房門外一邊偷聽,一邊嗑著瓜子(第二十回),又或是在門首嗑著瓜子等西門慶回來(第二十一回)。潘金蓮雖然不像李瓶兒、孟玉樓那樣自身就擁有大筆的財富,但是憑借西門慶的寵愛仍然有閑錢和閑時選擇瓜子這一零食作為消遣解悶的方式。與潘金蓮相似,書中有一個名號“小金蓮”的人物——宋惠蓮。宋惠蓮原本只是西門慶家的一個下人,身份低賤,但是自從和西門慶通奸之后,從西門慶處得到了不少的銀錢和首飾。在西門慶巧言欺騙下,宋惠蓮便自認為與其他下人不同,開始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量進去,教與各房丫鬟并眾人吃”[14]268(第二十三回),開始炫耀自己與眾丫鬟小廝不同的身份和地位。此外,在元宵夜宴時,其他人都忙的不可開交時,宋惠蓮卻坐在那里嗑著瓜子,把瓜子皮扔的滿地,并且讓畫童幫她打掃(第二十四回)。此外,潘金蓮差人叫她做最拿手的燒豬頭時,她也只是嗑著瓜子,推說沒空。西門慶不過只是把宋惠蓮當作解悶的工具,但宋惠蓮卻開始恃寵而驕,迫不及待地彰顯自己所處的新階層,不僅以主子的身份恩惠、指使下人,甚至連真正主子的差遣都敢抗拒不從。從這個方面來看,是因為宋惠蓮把自己當作西門慶的妻妾,隨著身份的提高,行事做派自然都應(yīng)該改變,宋惠蓮的這種心理便可以通過“嗑瓜子”這一細節(jié)體現(xiàn)出來,同時也刻畫出了一個出身低微卻心高氣傲、不甘屈服于命運的下層女性形象。
《金瓶梅》中有關(guān)飲食的描寫十分豐富,而關(guān)于宴飲的場景,往往食色摻雜、相互勾連。比如在第六回中武大郎死后,西門慶、潘金蓮二人一番云雨過后,西門慶便以潘金蓮的鞋為酒杯。三寸金蓮在以小腳為美的時代,已然成為女性的“第二性器官”,同時也成為了一種性欲的象征。正如潘金蓮初時經(jīng)常在門簾下坐著,有意露出自己的小腳,以引起門外浪子的注意。而套在小腳上的鞋,也成為了一種極具情欲象征的器皿,這就將肉體與飲食相結(jié)合,即食與色的結(jié)合。除了直接的飲食描寫,書中人物在平常生活對話之中也經(jīng)常使用與食物有關(guān)的俗語。比如在第二十三回中,宋惠蓮與西門慶暗中通奸,被平安兒知曉,便出言諷刺:“我聽見五娘教你腌螃蟹——說你會劈的好腿兒?!盵14]265這句話也是隱指性交,諸如此類的俗語在書中尚多,食物與情欲相連之密切于此可見。食物此時已經(jīng)不僅僅是單純滿足人口腹之欲的東西,更是潛入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勾出情欲的引子[16]。
瓜仁是西門慶家的常見干果,經(jīng)常一碟一碟的出現(xiàn)在餐桌上,和其他食物一樣,被賦予了情欲的含義。鄭愛月就曾親口嗑了瓜子,并親手揀了泡螺兒,差人給西門慶送去(第六十七回)。以此可見鄭愛月的心思:其一,借嗑好的瓜子仁以表對西門慶的相思之情;其二,借泡螺兒告訴西門慶,并非只有死去的李瓶兒會做,由此引起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思念之情,進一步希望西門慶把對愛妾的情感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因此,無論是鄭愛月親口嗑出的瓜子仁,還是泡螺兒,目的都是為了爭取西門慶的寵愛,這兩樣信物都成了鄭愛月爭寵的方式和手段。最終西門慶也成功地被鄭愛月的“真情實感”所打動,帶著一眾人等來到鄭愛月家進行消費。以此,便可確定,瓜仁也確實超出了食用的范圍,而成為一種性暗示的工具。
“嗑瓜子”的這一動作,有意無意間唇齒的觸碰與發(fā)出的聲音,在書中所刻畫的這群沉迷于酒色財氣的人看來,無疑是一種性感的流露。從年節(jié)時玳安與小玉、書童與玉簫來看,兩兩一對湊在一起嗑瓜子,但他們之間的動作不僅僅限于嗑瓜子,更有許多肢體上的接觸。小廝與婢女尚且如此,那么便可以小見大,作為一家之主的西門慶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第七十二回中,西門慶進到潘金蓮房里時,潘金蓮正踩著爐臺,悠閑地嗑著瓜子等著西門慶,見西門慶回來,趕忙取了盞子,用纖手抹去盞邊的水漬,親自點了一盞“濃濃艷艷,芝麻、鹽筍、栗絲、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六安雀舌芽茶”[14]951,哄得西門慶“滿心欣喜”,便迫不及待地與婦人上床交歡,期間潘金蓮還不忘把嗑下的瓜子仁一口一口地送與西門慶吃。潘金蓮借瓜子滿足自己的情欲,在文中表現(xiàn)的十分明顯,先是點一盞含有瓜仁的濃茶,而這瓜仁,可能是閑時親口所嗑,這就先讓西門慶在味覺上享受一番,心情大悅,再加上佳人在旁,西門慶自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于是潘金蓮滿足自己性欲的想法也成功達成。書中多次出現(xiàn)“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食色相通,食欲得到了滿足,色欲就被激發(fā)出來。作者對潘金蓮這一嗑瓜子的描寫,無疑是食色相通的最好證明。嗑瓜子盡顯潘金蓮之風流,所點的濃艷瓜仁泡茶則盡顯潘金蓮之奉承,以口送瓜子則盡顯潘金蓮之情欲,小小的一個動作便可看出潘金蓮為爭取寵愛、滿足性欲的急切心理。
《金瓶梅》被稱為“天下第一奇書”的同時,也被稱為“淫書”,書中充斥著大量淫穢的性描寫,但作者對于“淫”的態(tài)度,無疑是否定的、批判的。體現(xiàn)在對人物命運的設(shè)計上,好淫之人最終走向滅亡,比如西門慶、李瓶兒、潘金蓮、龐春梅,都是作者批判的對象。西門慶因為食用過多胡僧藥而“遺精溺血”;李瓶兒因西門慶而死于“崩漏之疾”;潘金蓮為貪圖西門慶而毒殺武大郎,最終被武松報仇而殺死;龐春梅也因“貪淫不已”,而死于非命。縱觀全書,作者對潘金蓮嗑瓜子場景的刻畫次數(shù)最多,而這些場面描寫部分與她的淫欲活動緊密聯(lián)系。
作者往往將淫欲與貪欲相聯(lián),而不僅僅是單純地寫淫,正如上文所闡述的“嗑瓜子”這一細節(jié)動作的特殊含義,借瓜子傳情的鄭愛月,她的直接目的就是希望借此“拉客”,獲得西門慶的錢財;又如韓道國的老婆王六兒,更是赤裸裸地將與西門慶的性交作為獲取利益的方式。
《金瓶梅》中有大大小小幾百場宴飲場面的描寫,有些宴飲場面在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17]。如第三回,王婆為西門慶與潘金蓮牽線,為了增進二人的了解,王婆便整治了一桌的肥鵝、燒鴨、熟肉鮮鲊、細巧果子以及一壺酒。在酒席中,西門慶便按照王婆所說的方法,借機試探潘金蓮的心意。從此二人便互通心意,時常來往。而武大郎知道西門慶、潘金蓮二人奸情的起因,也是因為二人正在房內(nèi)飲酒作樂,王婆攔住了找西門慶做生意的鄆哥,并與鄆哥發(fā)生爭執(zhí),鄆哥一氣之下將西門慶潘金蓮私通一事告訴了武大郎,后來才有武大郎捉奸、潘金蓮毒死武大郎的情節(jié)??梢哉f西門慶潘金蓮的第一次宴飲,決定了潘金蓮今后的命運,也是因為一次宴飲,結(jié)束了武大郎的生命。宴飲場面的描寫與故事情節(jié)息息相關(guān),由于人物宴飲目的的不同,便導(dǎo)致了人物的走向和結(jié)局不同。
“嗑瓜子”作為書中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多的小的飲食場面的描寫,同樣也為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如第四十六回,元宵夜西門慶宴請親朋好友,玉簫和書童便在一起搶著瓜子嗑,過程中還碰倒了一壺酒,被春梅斥責了幾句,二人便悻悻地分開了。此時便已暗伏玉簫與書童早有私情,但因二人感情不堅,終會離散的結(jié)局。在第六十四回中,玉簫與書童的私情被潘金蓮撞破,書童害怕被潘金蓮責罰,在不知道后果的情況下,便丟下了玉簫,自己一個人逃回老家,留下玉簫一個人,這一場景正與嗑瓜子一回中二人剛被春梅呵斥兩句就立刻分開的情節(jié)吻合。
同樣“嗑瓜子”的情節(jié)也發(fā)生在小玉與玳安身上,在第四十六回中,同一個元宵夜,小玉與玳安不僅一邊嗑著瓜子,還一邊家常聊著天,甚至篩酒吃肉。二人處于一個相對獨立且安靜的環(huán)境中,相比于玉簫、書童嗑瓜子時的嘈雜環(huán)境,且被春梅打散的情節(jié),更襯托出小玉與玳安二人情感的穩(wěn)定與和平。在第九十五回中,月娘撞破小玉與玳安的私情,便將小玉許給玳安,二人順理成章地結(jié)為夫妻。而二人元宵夜私下相見的場景,儼然像一對成婚已久的夫妻,即使被琴童撞破,也只是淡然地招呼琴童喝酒,不似玉簫、書童相會場面一般混亂,絲毫沒有被撞破私情的窘態(tài),可見此處便已經(jīng)為玳安、小玉二人順利成婚埋下了伏筆。
這兩處嗑瓜子的情節(jié)同時也說明了西門慶治家不嚴,張竹坡就認為西門慶家無家法,就連一直以貞潔為重的大娘子吳月娘身邊的兩個丫鬟都與小廝有染,遑論西門慶家中的其他人,在這樣的家庭之中,情欲色欲摻雜,充分體現(xiàn)了人性欲望貪婪的一面。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們都被酒色財氣的欲望遮蔽,那么這個家庭只能一步步地走向沒落和消亡,體現(xiàn)出書中所揭露批判的意旨。
《金瓶梅》善寫人物,寫潘金蓮,又寫宋惠蓮,又寫李桂姐;既寫李瓶兒,又寫如意兒,又寫吳銀兒,善用犯筆而不犯,每個人物既有相同之處卻又個性鮮明,可見作者的藝術(shù)功力之深厚。此外,作者也通常將人物置于飲食活動之下,通過人物的動作、語言,真實地反映出人物的性格特色。
書中“嗑瓜子”的描寫也是如此,潘金蓮作為一個愛嗑瓜子的人,許多嗑瓜子的情節(jié)都生動形象地體現(xiàn)出了潘金蓮的性格。如在第十五回中,元宵節(jié)夜晚,西門慶一家妻妾都在李瓶兒獅子街的房子里賞花燈,只有潘金蓮一人吵鬧,在窗口摟著衣服袖子,露出她帶滿戒指的手,嗑著瓜子,故意把瓜子皮吐落在下面行人的身上,引得不少浮浪子弟議論,直至月娘看到圍觀的人多了,才將潘金蓮叫至身邊坐著。潘金蓮這一連串的動作,一是為引起人的注意,炫耀自己如今的富貴與地位,二是有意無意的情欲的展露。與月娘的保守、潔身自好相比,更加襯托出潘金蓮性格的張揚與風流成性。
書中也描寫了潘金蓮兩次在李瓶兒門口嗑瓜子的場景,在第二十回,西門慶娶回李瓶兒,卻因為之前李瓶兒入贅蔣竹山之事生氣,在房內(nèi)鞭打李瓶兒。此時的潘金蓮正與孟玉樓在李瓶兒門口嗑著瓜子,聊著天,等著春梅從房內(nèi)出來問話,打聽房內(nèi)的情況;同樣的場景出現(xiàn)在第三十回,李瓶兒即將生產(chǎn),家中其他人都在忙碌,就連孫雪娥都急忙趕來詢問關(guān)切,潘金蓮卻“扶著庭柱兒,一只腳跐著門檻兒,口里嗑著瓜子”[14]349,不忘對孫雪娥冷嘲熱諷一場。自李瓶兒入府以來,潘金蓮就把李瓶兒作為自己的敵人,幾次三番挑撥吳月娘與李瓶兒的關(guān)系,不僅對李瓶兒進行冷嘲熱諷,之后更是使用惡毒的手段使官哥兒受驚離世,讓李瓶兒痛失愛子,成為李瓶兒死亡的重要原因。這兩處潘金蓮“嗑瓜子”的場景,都是在李瓶兒受苦之時,此時的潘金蓮卻擺著一副悠閑的姿態(tài)嗑著瓜子,若說潘金蓮的心理,第一次只是好奇房內(nèi)的場景,且對李瓶兒被打毫無憐憫之情;第二次對李瓶兒更多的是嫉妒和詛咒,在官哥兒呱呱墜地之時,潘金蓮便生氣回房哭了起來,可見潘金蓮的由嫉妒至仇恨的內(nèi)心變化。同樣是在李瓶兒門口“嗑瓜子”,但是前后兩次潘金蓮的心理卻是有所發(fā)展變化,由此可見潘金蓮善妒與無情的性格。
《金瓶梅》中關(guān)于人物活動的描寫,以飲食場面為多,或是鋪張而精致,或是溫馨而平淡,真實地展現(xiàn)出明代社會的市井風貌。“嗑瓜子”不僅成為《金瓶梅》中人物身份地位的象征與爭寵的方式和手段,也是在其所蘊含的食色關(guān)系中,表現(xiàn)出作者寄寓時俗、對“淫”與“欲”的批判與譴責,同時也起著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