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形塑下的時代形象
——論遼寧工業(yè)題材中短篇小說中的長子形象

張 翠

（錦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文學院，遼寧 錦州 121000）

1000 多個新中國工業(yè)史上的“第一”都誕生在遼寧，因此遼寧也有“新中國工業(yè)搖籃”“共和國長子”的美譽。東北是共和國重要的老工業(yè)基地，東北文學中的工業(yè)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天然的土壤、輿論環(huán)境和文化感召力，取得了一定的成績。而遼寧工業(yè)題材文學是其中的重鎮(zhèn)、高原，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就。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工業(yè)題材小說時，基本遵循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和方法，和中國各個時期的社會主義實踐密不可分，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倡導。由于共和國長子的特殊地位，遼寧人格基因中攜帶一種長子必須承擔國家意志的觀念，因此“長子”也往往表現(xiàn)出有責任意識和犧牲精神的性格特征。小說無疑是建構民族國家認同的重要方式之一，其中的人物形象帶著時代的表情與印記?？v觀遼寧工業(yè)題材中短篇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長子形象鮮明突出，不同時代風姿不同，但風骨挺立，整體呈現(xiàn)出開拓、奉獻、擔當、默默付出的特點。遼寧人民在長期歷史發(fā)展實踐中形成的精神文化傳統(tǒng)，凝結為一種情懷，這就是信念堅定、勇挑重擔的忠誠擔當精神，敢為人先、勤勞務實的創(chuàng)新實干精神，不甘落后、拼搏進取的奮斗自強精神。這種情懷就是長子情懷，這種精神就是遼寧精神，在遼寧作家筆下這種情懷和精神化作時代形象，成為社會主義文學畫廊中的珍貴記憶。

一、勇于自我犧牲的工人英雄形象

20 世紀50 年代，東北作家群主將之一白朗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中篇小說《為了幸福的明天》，塑造了一個既普普通通又非同尋常的出身苦難、沒有多少文化卻有著高尚品德的青年工人邵玉梅的英雄形象。邵玉梅從小便受了許多苦，遭了許多罪。少女時期母親的重男輕女、成年后嫂子的百般刁難、地主的狠、日本人的兇、亡國奴的苦……邵玉梅從舊社會的重重壓迫里走來，她有中國婦女隱忍、堅韌的品性。她是一個底層的沉默的受難者，當這樣一個被歧視、被侮辱的女人走在新世界的陽光下，她很快感受到了來自工友的溫暖、黨組織的關愛、愛情的悸動，找到了歸屬感、尊嚴感和工人階級的力量感?！白詮淖哌M這個革命的大家庭，就象沒有家的孩子找到了家一樣，她的心情真是無比的愉快，尤其是入黨以后，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一天到晚，有說有笑，再不像以前那樣沉默不語了?！边@激發(fā)了她工作中強烈的責任感和無窮的干勁兒，為了保護工友、保護國家財產(chǎn)三次受傷，勇于犧牲，無怨無悔。這無疑是新社會、新文明、新思想下的新形象——共和國工人階級英雄形象。

草明的中篇《原動力》中老孫頭是發(fā)電廠的老工人，他勇敢正直、淳樸無私、愛廠如家、埋頭苦干、聰明機智，又勇于自我犧牲。草明塑造的是一個受過階級斗爭鍛煉的、忠于社會主義事業(yè)的老工人典型。白朗中篇《為了幸福的明天》中邵玉梅謙遜的態(tài)度、堅定的信念、好學的勁頭、不怕犧牲的精神令人印象深刻。這兩個人都是在黨的指引下不斷進步，成長為先進的工人階級代表。

作家深耕生活，找到最能展示社會生活本質和時代精神的切口，生動再現(xiàn)了新中國進行社會主義工業(yè)建設的歷史，敘述了在恢復工業(yè)生產(chǎn)和建設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過程中，中國工人的社會地位、心理及精神面貌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這些作品共同鍛造出工業(yè)文明大潮中工人階級品格的基石——自我犧牲精神，那是投身火熱建設而非戰(zhàn)爭背景下的犧牲，從而確立了工業(yè)文學中不可替代的優(yōu)秀基因，并因此領跑工業(yè)文學的走向。

二、勇于走出“陣痛”的平凡勞動者形象

在新時期“改革文學”“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文學浪潮中，遼寧作家高舉著工業(yè)題材的旗幟，塑造了具有改革精神的人物形象，多次閃現(xiàn)其中：孫春平的《分局長的早晨》（1981 年）、《補票》（1981年）、《停車一分鐘》（1982 年），鄧剛的《八級工匠》（1982 年）、《劉關張》（1982 年）、《陣痛》（1983 年）、《在荒野上》（1983 年）、《沉重的簽字》（1985 年）、《小廠瑣事》（1983 年）、系列小說《全是真事》（1986年），陳嶼的《坐著的和站著的》（1985 年）等，都是這類文學的代表作品。

鄧剛的《陣痛》從一個十分獨特而新穎的角度，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工業(yè)戰(zhàn)線在改革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新問題及在克服新的矛盾時人們精神世界的發(fā)展變化的真實圖畫。主人公是青年工人郭大柱，多年來在一種特定的歷史條件和生活環(huán)境中，他被培養(yǎng)成一個雖然擁有五級鉚工職稱、實際上對專業(yè)知識卻一竅不通的“萬金油式”的“干部”。他長期“以工代干”，才華畢露，備受稱贊，但在整頓改革中，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一個對于工業(yè)現(xiàn)代化建設起不了實際作用的多余的人和落伍的人。他從辦公室回到了車間，卻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雖然令人同情、卻不為人所歡迎的無所作為的人。這使他感到痛苦，這既不是他的過錯，也并不是他始料所及的。但是，他畢竟是在社會主義社會中成長起來的人，他不甘于自己所陷進的狼狽境地。他終于找到了前進的道路，認清了他所面臨的時代潮流，并且進一步悟察到技術的意義和價值，感受到充滿技術性的勞動的美感。只有從實際工作、從頭做起才能改變自己的困境，同集體一道前進。他勇敢地邁出了新的一步，立即就受到了工人們的歡迎和幫助。他終于趕上了隊伍，終于戰(zhàn)勝了那種新的精神狀態(tài)誕生之前的不可避免的“陣痛”。

在這時期，鄧剛無疑是遼寧工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的代表?！蛾囃础匪茉炝烁母镩_放初期，在新的突如其來的社會矛盾沖突中，勇于走出陣痛的平凡勞動者形象。主人公經(jīng)歷了一個痛苦而又深刻的靈魂蛻變過程，終于驚心動魄地在嚴峻的現(xiàn)實面前醒悟過來，選擇了一條自己應走的新路。

雖然作品中的主人公最終適應了改革，有“改革文學”的理想化色彩，但作者將這種“陣痛”之“痛”深深地傳遞給了讀者，為后來國企工人真正面臨的坎坷，提前做了心理建設。

更為難得的是，在積極呼喊和造勢“改革文學”的同時，還出現(xiàn)了一些如達理那樣的作家，開始以普通人的視角寫工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如《無聲的雨絲》（1983 年）。主人公柳茵是一名水暖工，干著又臟又累、單調乏味的清理工作，這被一些人看不起，也包括她的丈夫和婆婆。當她的丈夫與婆婆以她從事的工作為恥時,她的內心不平靜了,她覺得自己的自尊心被傷害了。但她能從痛苦中走出來，用自己的汗水維護自己勞動的榮譽,用自己的勞動爭得自己人格上的平等。她在勞動中勇敢站立起來，成了“三八”紅旗手，成了先進工作者，她的榮譽使得她在婆母、自己的丈夫面前高大起來。柳茵是平凡的勞動者，她柔弱而堅強，謙遜又自尊，還兼具改革初期開放的氣質。

正是艱難的體力勞動，支撐著我們目前的世界,正是那些默默無聞的平凡的勞動者為我們的生活提供了舒適和美。水暖工的那種平凡的勞動成了達理手中的一面鏡子,照出了女主人公柳茵的心靈的美麗與善良,還有她勇于走出陣痛的自尊。無數(shù)普通勞動者金子般閃光的品質、無私奉獻的樸素情懷、任勞任怨的執(zhí)著堅守、默默無聞的付出與貢獻構筑了共和國大廈的精神地基。

三、勇于面對國企轉型的“弱勢強者”形象

20 世紀90 年代是中國經(jīng)濟的轉型期，一方面發(fā)揮人口紅利，民營企業(yè)創(chuàng)造了大量就業(yè)機會；另一方面，計劃經(jīng)濟時代下的國企職工面臨著失業(yè)的危機，中國迎來了一次全國性的下崗潮。遼寧是老工業(yè)基地，工業(yè)曾經(jīng)高度發(fā)達，曾支撐起新中國六分之一的家底。因其當時發(fā)展的繁榮與熱烈，國營大廠的工人被認為是捧著“鐵飯碗”的人，工人們對工廠的認同感和生活幸福度都很高。然而時過境遷，到了90 年代，很多國有企業(yè)處境日趨艱難，最終或倒閉或被兼并，工人因此下崗，成為社會的弱勢群體。由于下崗問題關系到民生和社會的穩(wěn)定，因而在當時引起了強大反響和廣泛關注，并成為90年代一種重要的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象。

時代大潮的激蕩及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現(xiàn)實豐富性，引發(fā)了作家的體悟思考和創(chuàng)作沖動，遼寧作家開始意識到國有企業(yè)改革背后的深刻劃痕，陸續(xù)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反映國有企業(yè)轉型導致工人命運轉折的作品。工業(yè)文學迎來了屬于自己的黃金時代。李鐵《鄉(xiāng)間路上的城市女人》中的國企中年女車工楊彤下崗后為了生存，不得不到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企業(yè)主那里應聘，這位昔日的“主人翁”一時走不出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詩意地“報告”了一種深邃的人間精神痛苦。這痛苦不是純個人的，它同時是轉型社會復雜精神錯位的折射。李鐵寫楊彤是為了讓人們懂得“下崗族”的精神痛苦，是更人性化的對個人的精神關懷。

下崗工人屬于社會弱勢群體。他們失去了“飯碗”，也就意味著生活沒有了保障。即使再就業(yè)，對于上了一些年紀、勞動技能又不高的下崗工人來說，大多只能從事一些簡單的社會勞動，因此收入也不多只能維持基本生活。像修車工人、蹬三輪的、保潔工、看護的社會身份都不高，但就是這樣一群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卻沒有因生活的重擔而失去精神世界的美好。他們精神上有苦痛，生存里有艱辛，但卻能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勇敢地承擔命運，接受社會的重新選擇。在歷史的大江大河中，他們也許只是細碎的漣漪，卻匯聚起創(chuàng)造歷史的力量。遼寧作家在關注下崗工人精神苦悶的同時，注重肯定普通勞動者的生活和生命價值，彰顯他們不屈不撓的生命力和閃光的靈魂。他們骨子里葆有工人階級的尊嚴和榮譽感，以自救、自尊、自強笑對生活，為國家分擔，是生活的強者，是時代的“真心英雄”。

作家孫春平塑造了很多這樣感人至深、自尊自強的底層勞動者形象。陳煥義可以稱得上是孫春平刻畫的下崗工人形象中最為成功的一個。在陳煥義這個人物身上，作者不僅透過另謀出路的艱辛看到了下崗工人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更為重要的是這個人物還表現(xiàn)出美好的心靈境界。陳煥義再就業(yè)后從事的是打掃街道的活兒，一天只有十塊錢的收入。雖然囊中羞澀，他仍能不為撿來的錢包所動，兩次將其送到派出所。在一次晨練中，一位老人突然在街頭犯了心臟病，是陳煥義及時將其送進了醫(yī)院。陳煥義為撿到的名貴小狗尋找主人的過程，更是體現(xiàn)了他金子般的心。面對警察遞過來的喂養(yǎng)小狗的人工費、飼料費外加狗主人誤將自己當成偷狗賊的精神損失費，陳煥義沒有動容，而是追出去將錢還給了狗主人。孫春平筆下像陳煥義這樣雖身處生活的艱難境地但道德操守可敬的下崗工人還有很多?！锻陲L雨》中下崗工人林振祥與素不相識的同樣下崗的翟師傅互幫互助，令人感受到工人階級身上質樸而美好的人性之光。在用三輪車接放學的學生回家途中，林振祥把被人撞昏在路上的下崗工人送到醫(yī)院救治……這些下崗工人身上，雖然折射出生活的諸多艱辛和無奈，但同時也體現(xiàn)出一種“騎士精神”，面對困難不抱不怨，勇敢面對生活的挑戰(zhàn)；體現(xiàn)出一種“他者意識”，雖身處苦澀和辛酸，卻仍不失樂于助人的品質，以古道熱腸和工人階級樸素情感鋪設了人性芳草地的美麗風景。

歷史總是充滿吊詭。20 世紀80 年代，郭大柱（鄧剛《陣痛》）因技術缺失而痛苦，而到了社會進一步轉型期，喬師傅卻以“最后一個技工”的姿態(tài)倒下了。當工人的手藝已被時尚價值給擠堆到灰暗的角落的時候，她對手藝的那份孤獨的癡迷，所表達的就更是一種心靈的痛苦了。喬師傅絕不是個“自我主義”者，她無時無刻不在執(zhí)拗向往著出色地扮演好自己承擔的社會角色。李鐵以《喬師傅的手藝》寫出“不再崇尚技術”年代依然崇尚著技術的工人的掙扎，不是“邊緣”私情，而是足以從中透視當時世態(tài)的一些顯眼問題的精彩“情感切片”。而“鐵西三劍客”筆下的父輩仍有著失落階級的“光芒”，正是對“光芒”的發(fā)現(xiàn)，子輩珍藏了帶有特定群體屬性的榮譽、自尊、質樸及樸素的道德意識，從而得以想象“神性”、抵抗沉淪。即便選擇暴力作為最后的抗爭方式，卻依然可以看到對尊嚴的堅守。

當新時代到來，相信遼寧工業(yè)題材小說在工匠精神與中國故事的形象化表達上會做得更出色，在審美形塑上會更精準。無論哪個歷史階段，遼寧工業(yè)題材小說中，我們看到主人公身上都呈現(xiàn)勇敢、忠誠和擔當?shù)膬r值追求與精神特質。在遼寧這片黑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幾代作家秉持現(xiàn)實主義人文關懷，懷著深厚的審美情感，塑造了邵玉梅、孫懷德、郭大柱、柳茵、陳煥義、林振祥、楊彤等工人形象。他們思想里有長子的責任感，“勇”字當頭，骨子里有工人階級的榮譽感，行動上勇挑重擔、樸實無華、默默付出，面對困境時積極樂觀、不屈不撓、自尊自強。他們是共和國的建設者、護衛(wèi)者，把所有心血都奉獻給國家。遼寧工業(yè)文學中的長子形象是時代的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