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陶淵明對左思詠史詩的繼承與發(fā)展

朱 林

（山西工程職業(yè)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0）

以詠史為詩始于東漢班固，至西晉左思《詠史》詩八首“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喻之致”而具有強烈的個性表現(xiàn)。左思開創(chuàng)了詠史詩借詠史以詠懷的新路[1]，清人何焯言“太沖多自攄胸臆”，認為左思的詠史詩超越了前人就史論史、為詠史而詠史。東晉陶淵明詩的詠史詩作雖然不多，但所詠的對象偏重于古代的人物，如“三良”“二疏”、荊軻，以及《詠貧士》所寫的古代貧士，《讀山海經(jīng)》也可歸入這一類。[1]鐘嶸評價陶淵明的詩歌“協(xié)左思風力”，認為他與左思同得建安文學之精髓，思想感情鮮明爽朗，語言質(zhì)樸剛健，風格遒勁。在詠史詩的發(fā)展中二人均占有重要地位?？v觀左思與陶淵明的詠史詩，既有秉承的相似之處，同時又各具特色。

一、陶淵明詠史詩與左思詠史詩的內(nèi)向性

左思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是其五言《詠史》詩八首。全詩并非作于一時，卻以作為一介寒士的耿直風骨與精神氣度為線，直指門閥制度重壓下寒士壯志難酬的社會現(xiàn)實?！对伿贰钒耸着哉鞑┮?，列舉了英俊人物主父偃等四賢沉埋下僚，荊軻、高漸離等卑賤者睥睨四海，慷慨悲壯中又有蘇秦、李斯等人求富貴而喪生，他在詩中并不是要對上述歷史人物進行道德評判和作出歷史評價，而是從天下寒士的共同命運中悟出人生真諦和啟示，因此他使得詠史詩具有了內(nèi)向性，具有了自我思考的傾向。“左思的《詠史》詩共八首，并非專門詠嘆古人古事，很多情況下是書寫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情懷”。[2]而陶淵明的詠史詩也同樣并非單純地懷古、崇古，而是以古喻今?！八麑⒛抗廪D(zhuǎn)向了古代，儒道固窮守節(jié)、安貧樂道賦予他精神力量，而古代的同行者又給他以榜樣的激勵”[3]。陶淵明的《詠貧士》歷詠前代貧士，贊美他們既安貧樂道又擁有無上的道德，以表自我要以各種高士為典范，固窮守節(jié)不改初衷。從這一點上說，陶淵明延續(xù)了左思以史抒懷的范例，他沿著左思所開創(chuàng)的詠史詩借史抒懷的道路繼續(xù)前行。不同的是左思“八首《詠史》詩體現(xiàn)其不斷變化的思想”[4]，由進可為國立功、退可揖歸田廬的平生抱負最后無奈轉(zhuǎn)而作出悲涼凄愴的退居鄉(xiāng)野的選擇，展現(xiàn)出從積極入世到消極出世的思想變化。而陶淵明的詠史詩卻堅守故轍，始終表現(xiàn)自己不與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的品格。究其原因在于二人所處時代與社會地位不同，左思屬西晉寒素之士，在當時統(tǒng)治階級門閥壟斷的制度下屢不得志，他向往歌詠隱逸生活而又想成就一番事業(yè)，因此他的思想與感情始終徘徊在仕與隱之間，仕而不得便看透世事隔斷抱負，守著潔身自好的美好追求隱世而居。陶淵明的詠史詩則大多作于他辭去彭澤縣令之后，此時他已無官僚與隱士這兩種社會角色的選擇困擾，而是徹底覺悟到世俗與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相違背，因此其詠史詩中思想恒一，堅定固窮守節(jié)的歸隱之志。

二、圖景式呈現(xiàn)歷史人物與詩中的精神合一

左思的《詠史》八首因并未作于一時而思想感情比較復(fù)雜，他的詠史詩早已超出了一人一事的敘述范圍，且每一首均可獨立。左思《詠史》八首并不僅僅控訴門閥制度，他精心選擇史實，列舉了段干木、魯仲連、許由、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蘇秦、李斯等十幾位歷史人物，不同歷史時期的歷史人物出現(xiàn)在同一詩中，多引史實，形成了一幅形象萬千又內(nèi)涵豐富的人物圖，真切關(guān)注到歷史事件背后的個體生命。左思在錯綜復(fù)雜的史實中展示了以上三條寒士不同的人生道路，進而由人思己“吾希段干木”“吾慕魯仲連”，他想以己報國又想功成身退，然而現(xiàn)世“峨峨高門內(nèi)，藹藹皆王侯”，他又想像許由一樣不營世利隱居山林，又想像荊軻一樣酒酣高歌般灑脫，這不難看出受到了魏晉玄學的影響，正因為他深深的思考，有對自己人生出路的苦苦追尋才使《詠史》八首以組詩形式出現(xiàn)，每首又超出了一人一事的敘述，在歷史的抒懷與追尋答案中始終有自我該如何影子的存在。這種不加分類，不重點分析，呈現(xiàn)歷史人物圖景式的詠史詩也可看作是早期詠史詩的特色。

而陶淵明的詠史詩則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發(fā)展。陶淵明的《詠貧士》《詠二疏》《詠三良》《詠荊軻》等詠史詩從題目上便可清晰看出所詠歷史人物?！对佖毷俊房偣财呤?，同左思的《詠史》詩一樣均為組詩形式，卻是一個完整體。其以一二首為綱，述說自己寧愿忍受饑餓寒冷也要力守故轍作一隱士，接下來的三至七首列舉了古代隱居的貧士或失志的賢士，分別為榮啟期、原憲、黔婁、袁安、阮公、張仲慰、黃子廉，除第三首、第五首于一詩中提及兩位隱士，其余均是一詩議一人之事。如果說左思的《詠史》八首借所列舉的歷史人物體現(xiàn)對個體生命的關(guān)照，進而探尋自我作為一介寒士的出路，那么陶淵明的詠史詩則要以這些貧士、隱士為榜樣，把他們作為審美對象，與他們的精神合一，證明自己所選擇的隱退道路是正確的。陶淵明自辭去彭澤縣令后便隱居避世與自我達成和解，左思的出世思想不得已而為之，是無奈的選擇，陶淵明的出世則是自愿的結(jié)果。他摒棄掉對世俗門閥以及晉宋易代之際復(fù)雜政治環(huán)境的批判，只求返歸自我，恢復(fù)清靜自然的本性，保持寧靜、淡泊。相對于左思列舉出歷史人物與事實而不作展開描述，不作具象的人物事跡闡發(fā)，陶淵明的詠史詩則專注于一詩議一人之事，“不可能所有人的經(jīng)歷都與他一致，但這些人的精神內(nèi)質(zhì)都與陶公想通甚至合符之處”[5]，更妙在切合詩人本身行事。

三、直觀的史事觀點與解讀的無限可能性

鐘嶸《詩品》置左思為上品，評其詩曰：“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喻之致”。可見，左思的《詠史》八首情感多在一“怨”字上，究其原因，既為詠史詩，包裹了個人情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了個人色彩?？v觀左思的《詠史》八首“史事與觀點之間關(guān)系直接而簡單”，一史實對應(yīng)一觀點，就事論事，如“金張籍舊業(yè)，七葉珥漢貂”，只是說明金日磾、張湯兩家子孫親近，七世得蔭，暗示當下腐敗無能的世族子弟早踞高位。再比如《詠史》組詩第六首中寫荊軻的英雄氣概“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來說明荊軻高視不凡。左思透過列舉的歷史人物及他們的事跡所要表達的旨意單純且明確，并不存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爭論與解讀的無限性。他先寫荊軻與高漸離慷慨悲歌旁若無人只為引出他們蔑視豪門勢族的英雄氣概，這種“史實+結(jié)論”的寫法使左思的詠史詩從一定意義上可以看作是廣義的詠懷詩。

反觀陶淵明的詠史詩，他的《詠三良》《詠荊軻》《詠二疏》都作于晉亡之后，基本是同時所作，這三首的詩體大致相同，互相闡發(fā)。南宋湯漢注說：“二疏取其歸，三良與主同死，荊軻為主報仇，皆托古以自見云”。學人又多認為《詠荊軻》是詩人憤于宋武帝劉裕的弒奪之變，想求如荊軻那樣的人物為晉報仇，是出于忠晉報宋而作。清代經(jīng)世派學者陶澍《靖節(jié)先生集》卷中載《詠三良》“此詩悼張祎之不忍進毒而自飲先死也”。陶淵明的詠史詩在托古述懷、寄寓感慨的一般意義上有著無限解讀的可能性，詩中的荊軻、“二疏”“三良”又可以看作是詩人精神和理想的藝術(shù)折光。究其原因在于陶淵明的詠史詩直接的抒情和評述較少，但傾向鮮明、愛憎強烈自在不言中。他較左思相比，站在歷史的高度，跳出焦慮的社會心態(tài)，用與歷史人物精神合一的眼光來深情禮贊！再比如可歸于詠史詩類的《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用簡妙的語言對神話中的人物和事件進行獨特的審美觀照和審美評價，神話世界里的人物被賦予了無限意蘊與豐富的審美怡悅，既可說這些詩中寄托了陶淵明自己一生的心事，又可與他其余詠史詩并讀參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