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瑜
“中國多山,昆侖為山祖,寄居著天上之神?!瓡r海動七天。經(jīng)過的路為大地之脊,那就是秦嶺。”中國多名山大川,而秦嶺獨具色彩。秦嶺,是賈平凹“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賦予其創(chuàng)作以獨特的審美特性。而《秦嶺記》中呈現(xiàn)出的秦嶺的真實與意象、山地歷史與現(xiàn)代文明、歷史文本與現(xiàn)代書寫,無一不向讀者呈現(xiàn)出秦嶺的浩瀚博大與山地鄉(xiāng)村的迷韻交錯。幾十年間,賈平凹的文學視野持續(xù)關注著秦嶺深處的偏僻農(nóng)村,他始終執(zhí)著地敘寫著秦嶺歷史的光榮與苦難、現(xiàn)實的振興與憂患??梢哉f,賈平凹以《秦嶺記》為代表的關于秦嶺的作品,堪稱中國城鄉(xiāng)尤其是秦嶺山區(qū)變革的百科全書。
《秦嶺記》以五十六個充滿隱喻的故事,或長或短,將“啟蒙”與“憂患”兩大主題貫穿始終——一方面,由于地理環(huán)境、歷史遺留問題的影響,秦嶺山地農(nóng)民思想封閉,不愿接受新事物,推進改革難度大;另一方面,隨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秦嶺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萎縮、文化遭到破壞,從而帶來巨大的憂患,人們產(chǎn)生強烈的虛無感。這都是《秦嶺記》意欲凸顯的問題。
至于對秦嶺的宗教文化書寫與對中國古代歷史的混沌感受,無一不與賈平凹受佛、道教影響頗深有直接關系。這體現(xiàn)在《秦嶺記》的筆觸上,則大抵是魔幻的。豬會笑,天會炸裂,貓會叫奶奶,人會死而復生。土洞里的獾長著人臉,有長眼,寬鼻,齙牙嘴,而魚長有黃鼠狼一樣的尖嘴,會在地上蹦,甚至在被殺死后還會咬人手指……賈平凹正是通過神秘化乃至頗多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書寫,以空間想象掙脫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困擾與影響,以講故事的方式呈現(xiàn)出了另一種歷史,寫出了人性的復雜與歷史的混沌。秦嶺極具包容性,飛禽走獸、草木蟲魚都與人一樣共同生存于此,自然與人融為一體??梢哉f,秦嶺是“剛?cè)岵薄吧n茫神秘”的。
“人與萬物都沉浮于生長之門,巖羊的肉鮮美,狐貍有好皮毛,羚羊和麝有牛黃和麝香人就可以去殺害嗎?”顯然,這體現(xiàn)了佛家“眾生平等”的思想。佛家主張萬物皆有佛性,追求萬物內(nèi)在的平等性,這傳達出佛門中人慈悲為懷、眾生平等的觀念?!叭魏紊篮蠖加徐`魂,如氣團一樣在空中漂浮?!恳淮紊绻軋A滿,死后的氣團就小?!边@又體現(xiàn)了佛家的“輪回轉(zhuǎn)世說”,傳遞出佛家不修今世修來世的思想。
總之,秦嶺這一宏大的地理生態(tài)背景及其所催生出的博大深遠的宗教文化背景,正是解讀賈平凹秦嶺山地小說的一把鑰匙。如此,才能更好地開展文學評論研究,以文化社會語境為基點,窺探其主旨風格、人物塑造與美學趣味。
至于題材的選擇和處理,《秦嶺記》則真實卻顯縹緲虛幻,其中的每個故事都充滿了隱喻。賈平凹借人物之口、故事情節(jié),將很多頗具哲理的話不經(jīng)意間表達出來,傳達出他對自然性與現(xiàn)代性的深刻思考。而將這一切串珠起來的,則是時代。整篇小說中處處有歷史軌跡可循——高澗村不斷有人外出打工、公社化時代板橋灣殺狗飽腹、改革開放后西后岔出山進城的漂亮女人、獨堆山下商鋪林立的旅游小鎮(zhèn)……我們很難一錘定音地說,時代究竟給秦嶺帶來了什么。賈平凹以粗獷而不失細膩的筆觸,描摹出一幅又一幅秦嶺的生機畫卷,他對于鄉(xiāng)土文明與城市文明的態(tài)度也并非一成不變。其中,有對農(nóng)民思想故步自封的反思——“除了村主任、會計和大鯢飼養(yǎng)有限公司的幾個人,別的都是平常人。這些平常人有著三畝地、一頭牛、守著老婆孩子,圍著火塘烤樹根疙瘩火,吃著土豆和煮著土豆的包谷糝糊湯。餓不死,凍不死,但活得不旺,活得不體面?!币灿袑ι鷳B(tài)環(huán)境惡化的擔憂——“一輛接著一輛的運煤車從街上駛過,煤渣亂撒,煙塵飛揚,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屋頂、樹上是黑的,就有說鎮(zhèn)街上的人尿尿都是黑的?!笨偠灾徽撌呛唵渭兇?、自然和諧,卻故步自封乃至泥古不化的秦嶺傳統(tǒng)文化,還是包容開放、創(chuàng)新多元,卻無益生態(tài)的城市文明,賈平凹都以一種辯證的眼光去審視、思考。在這一點上,他無疑是頗具審美趣味且獨具匠心的。
《人民文學》2022年第2期卷首語評價《秦嶺記》:“筆記小說古已有之,魯迅曾將這種內(nèi)容較為駁雜、寫法較為自由的文類大致分為‘志人’和‘志怪’兩種?!肚貛X記》兩者兼有。行文貌似實訪照錄,本事趨于志異奇談。閱微雜覽間,隱約可見生存的時變境遷之痕、風俗的濾濁澄清之勢,以及山地深處的人生底細和生活況味?!弊鳛楣P記體小說,《秦嶺記》中處處有《山海經(jīng)》的影子——后者以山或海為線索,以非凡的想象力講述荒誕不經(jīng)的奇人異事,《秦嶺記》則將公路或道路作為行文線索,“人力”因素得以凸顯。而若將《秦嶺記》與《山本》這部故事體作品進行比較,后者有相對集中的時態(tài),人名、地名多為虛構(gòu),而前者的故事主線卻若隱若現(xiàn),大多數(shù)地名則“實有其地”,這或許可以窺見賈平凹寫作思路與手法的變遷之痕。
“檻外低秦嶺,窗中小渭川”,岑參以夸張的筆觸,用秦嶺以突出總持閣之高。而在賈平凹的筆下,“秦嶺最好的形容詞就是秦嶺。”賈平凹通過對秦嶺所特有的自然、人物與文化等因素的描寫,傳達出他對生命的深刻理解,也呈現(xiàn)了歷史變遷中人們的生活與思想情感,表達了濃厚的地方色彩。
“《秦嶺記》以山川為經(jīng),以人事為緯,綴玉連珠,妙筆生花,厚積薄發(fā)。有的故事看懂了,有的沒看懂,有的不知理解得對不對……”英伽登認為,“不定點”是再現(xiàn)客體的重要特點。這恰巧證明,萬物皆需留白。賈平凹以瑰麗、留白的筆調(diào)敘事,以秦嶺象征中國,用小說呈現(xiàn)了秦嶺的文化空間想象,描摹出一部浩瀚博大、意象紛繁的民族歷史。有人說,《秦嶺記》所記敘的,是“正史之外的野史”。也有人說,“秦嶺不僅僅是秦嶺,它熔鑄了一部家國痛史”。不論如何,賈平凹寫“秦嶺記”,實質(zhì)上,就是寫一部“中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