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晴
(鄭州大學 歷史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萬物皆備于我”是孟子思想的重要論題之一,也是《孟子》頗為難解的一章。許衡對此章尤為重視,所著《孟子標題》和《孟子通解》二書雖未見傳本,但《語錄》《陰陽消長論》《答仲叔家語亡弓論語予所否者》《觀物》等仍保留著相關(guān)引述與解讀。他在闡釋“反身而誠”與“強恕而行”時引入理氣范疇,著重闡釋后四句,因而學界的研究主要圍繞“反身而誠”與“強恕而行”展開,具體探討理氣關(guān)系和“誠”“知行觀”、變化氣質(zhì)等內(nèi)容[1-4]。學界研究成果開顯出許衡釋論的多個面向,但以往研究大多引用部分詮解內(nèi)容,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詮釋《孟子》此章時本體與工夫相貫通的思維模式。從《語錄》來看,許衡將此章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通過詮解“萬物皆備于我”論述道德依據(jù),“反身而誠”與“強恕而行”的詮解涵括修養(yǎng)必要性、修養(yǎng)目標與成德方法??疾煸S衡對“萬物皆備于我”章的詮釋,關(guān)乎到其工夫論建構(gòu)與孟子學思想的問題,對于顯豁元代孟子學詮釋的豐富內(nèi)涵有重要意義。鑒于此,本文通過爬疏許衡闡釋“萬物皆備于我”章的內(nèi)容,將釋論統(tǒng)串為一體,試圖完整地呈現(xiàn)其整體闡述和詮釋進路,進一步窺測其理學思想特色及時代意義。
《孟子》“萬物皆備于我”章言語簡略,頗為費解。漢代以來,許多儒者從各自的學術(shù)路徑出發(fā)詮釋此章。趙岐、程顥、張載、張栻、朱熹、陸九淵、王夫之等大儒對“萬物皆備于我”章的詮解不盡相同,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四種:
其一,成人萬事皆知,彰顯道德知識的重要性。漢代趙岐從知識角度進行闡釋:
物,事也。我,身也。普謂人為成人已往,皆備知天下萬物,常有所行矣。誠者,實也。反自思其身所施行,能皆實而無虛,則樂莫大焉。[5]
宋代孫奭延續(xù)趙說,將“以其外物為樂”和“以內(nèi)為樂”區(qū)分為小樂與大樂,強調(diào)“不為物喪己”“有得于內(nèi)”的大樂[5]。清代焦循進一步解說成人萬事皆知的可能:
我亦人也,我能覺于善,則人之性亦能覺于善,人之情即同乎我之情,人之欲即同乎我之欲。[6]
換言之,成人“知識已開”,道德知識基本完備,能推己及人踐行忠恕之道。
其二,“誠”的精神境界,凸顯道德境界。程顥將“反身而誠”與萬物一體思想相結(jié)合:
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意思,乃備言此體。[7]
依大程意思,“反身而誠”即與物同體之樂,萬物一體的精神境界與張載“民胞物與”思想大致相同。張栻注重道德情感的類推能力,追求大公無私的精神境界,“誠能推己及人,以克其私,私欲既克,則廓然大公,天理無蔽矣”[8]。
清代王夫之對孟子精神境界做出反思,把孟子之樂的意涵擴充為身心政事交養(yǎng)之樂[9],認為孟子之樂與孔顏境界可以相提并論:
乃孟子于“萬物皆備于我”之下,說個“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是何等境界!愚意,即此與孔、顏無甚差異。[10]
這即將孟子的精神境界提升為天人合一的形上之樂。
其三,萬物之理皆備于我,為理本論張本。朱熹詮釋說:
此言理之本然也。大則君臣父子,小則事物細微,其當然之理,無一不具于性分之內(nèi)也。[11]
概言之,“萬物之理皆備于我”[12]1749。他從“理”論證道德行為依據(jù)在我身上原本自足。我身上原本完備的理,在現(xiàn)實中受到氣稟物欲的遮蔽,需要通過外向的格物窮理去認知和把握?!胺瓷矶\,乃為物格知至以后之事,言其窮理之至,無所不盡”[13],經(jīng)過格物窮理、積累貫通才能達到“反身而誠”的效果。
其四,萬物皆備于我心,從心本體層面抉發(fā)。陸九淵將孟子學視為思想淵源:
孟子曰: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與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鑠我也。故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贝宋嶂拘囊病14]5
這是從心本體詮釋此章,良知良能是其“本心”說的立論依據(jù)。陸九淵和朱熹都注重存在層面,但不同本體存在本質(zhì)區(qū)別,格物方法亦不同。朱熹在《釋格物致知》中評價說:
陸子靜說“良知良能,四端根心”,只是他弄這物事。[12]396
朱學的格物包括窮究物理,而陸學的格物為心上工夫,展示出二者修養(yǎng)路徑的不同。
理學家著重從形上層面詮釋此章。程顥等人探究精神境界,重點解讀“反身而誠”之樂;朱熹和陸九淵從本體上立論,用力發(fā)掘“萬物皆備于我”的依據(jù),展示出本體和修養(yǎng)方法的不同??梢姡叭f物皆備于我”章的確難解,而對其解讀也頗能彰顯儒士的思想特色。許衡詮釋此章的時間在元代初期。元初時代環(huán)境與宋代不同:一方面,儒士肩負著傳揚和保存中原文化的使命;另一方面,蒙古對金與南宋的征服,引起金元儒者對宋末道學空談性理風氣和假道學現(xiàn)象的反省與批判[15]。針對宋末理學弊端,許衡主張為學返求《論語》《孟子》與《六經(jīng)》,注重踐履篤實。他探究“萬物皆備于我”是為了尋找理論依據(jù),從而建構(gòu)起本體與工夫相貫通的詮釋模式。
許衡以朱子學為依歸,在理學范式下重新解讀孟子學思想。在詮釋《孟子》“萬物皆備于我”章時,他并未完全依照朱熹的解讀路徑,而是將莊子之說、朱熹理學、邵雍象數(shù)學、釋氏論心等學說加以引證或闡發(fā),會通儒釋道思想。他試圖從本體與心性層面找尋“萬物皆備于我”的依據(jù),為道德建構(gòu)形上本體。
元至元三年(1266)冬,許衡寓居燕京崇天觀著《陰陽消長論》,從陰陽之氣入手詮解“萬物皆備于我”。他引述莊子“一尺之箠”之說,指出每日將木棍截為兩段,日復一日,不斷重復,即使木棍變得細微不可見,但陰陽仍然存具于其中。他因而得出結(jié)論:
是知天下古今,未有無陽之陰,亦未有無陰之陽。此“一物各具一太極”,“一身還有一乾坤”也,孟子謂“萬物皆備于我者”是也。第未得一無之數(shù),沿而下之,以見吾生;亦未得吾生之數(shù),泝而上之,以見其元。安得如康節(jié)邵先生者從而問之。[16]253
在許衡看來,陰陽是一對范疇,陰陽對立統(tǒng)一是宇宙的永恒規(guī)律,陰陽消長規(guī)律存在于每一事物的始終?!耙晃锔骶咭惶珮O”出自朱熹《太極圖解》,“一身還有一乾坤”語出邵雍《觀易吟》,許衡引述朱、邵之語闡發(fā)“萬物皆備于我”,旨在說明陰陽二氣消長的規(guī)律具足于我身,即自然規(guī)律在我身上完備無缺。陰陽之氣是構(gòu)成天地萬物的質(zhì)料,“萬物皆本于陰陽,要去一件去不得”[16]107。在論及太極與陰陽關(guān)系時,他將太極理解為太極之氣,太極與陰陽是一元二氣的關(guān)系,“太極之前,此道獨立,道生太極,函三為一。一氣既分,天地定位”[16]345。許衡通過論述萬物、陰陽、太極、理的關(guān)系,建構(gòu)起“道(理)→太極→陰陽之氣→天地萬物與我”的宇宙生成模式,陰陽二氣是宇宙生成的重要中間環(huán)節(jié)。“沿而下之”,陰陽之氣相合化生天地萬物與我;“泝而上之”,陰陽之上存在“道”這個實理?!暗馈焙汀袄怼睂儆谕粚哟危侨f事萬物的本原。他從陰陽之氣切入,通過上溯與下沿建構(gòu)起宇宙生成模式,目的是建構(gòu)一個統(tǒng)合宇宙本體和道德本體的思想學說,論述道德的可能性。
許衡引入心、性等范疇以探尋“萬物皆備于我”的道德依據(jù)。他在最高本體層面延續(xù)朱學的理本說,堅持“‘性’,即是理”[16]173的說法,又在《語錄》中作出補充和發(fā)揮:
釋氏有所謂“如意寶珠”,有所欲為,無不如志,此正指德性而言。天理在是,善道亦在是。茍于此焉真積力久,其所欲為,無不如志者。[16]103
“如意寶珠”是佛教論“心”的概念,五代延壽在《宗鏡錄》中論及典故,大意是金翅鳥死后骨肉散盡,只有心保留下來,難陀龍王取此為明珠,轉(zhuǎn)輪王得之視作如意珠。此珠是“真心”的象征,即“菩提心”,萬類之中最為寶貴。此處雖未見“心”字,本心概念實則已經(jīng)呈現(xiàn),可見許衡重視心的地位與作用。在他看來,心形體雖小,但蘊藏著天地萬物之理,“人與天地同,是甚底同?人不過有六尺之軀,其大處同處,指心也。謂心與天地一般”[16]94。人能與天地一般就在于心,學習圣賢文章不過是為了“求圣人之心”[16]72。許衡對心的看法與陸九淵有相似之處,陸九淵將仁義視為本心,“此心此理,我固有之,所謂萬物皆備于我,昔之圣賢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耳”[14]13。許衡說:
試以斯二者體之,則世間何事不備于我?在君臣為義,在父子為仁,無不可者。正所謂“如意寶珠”也。[16]104
以仁義之心體之,則世間萬事萬物皆備足于我。從理論上來說,道德倫理在我身上完備無缺,以仁體之則物我兼該,以義體之則各得其宜,展示出提高心的地位的傾向。他將“如意寶珠”等同于“德性”,德性是天理在人身上的表現(xiàn),是天賦予人的仁義禮智信。心與性不可割裂,心、性、天、理“便是一以貫之”[16]93,似乎可以當作是一回事。許衡對心、性、理的處理,看似沒有圓融一貫,實則是他對朱子學做出的改造和發(fā)揮。
許衡從陰陽之氣入手詮釋“萬物皆備于我”,試圖從天人合一角度建構(gòu)形上本體,目的是為了構(gòu)設道德本體。通過“泝而上之”凸顯道德的可能性,從理氣關(guān)系論證修養(yǎng)的必要性,接著從理氣角度詮解“反身而誠”與“強恕而行”,自然而然進入對修養(yǎng)路徑的探究。他試圖將道德的可能性、修養(yǎng)的必要性、修養(yǎng)方法與目標完整展現(xiàn)出來,建構(gòu)起體用一貫的心性修養(yǎng)工夫。關(guān)于“反身而誠”與“強恕而行”的詮釋,進一步明晰了這一詮解路徑。
許衡將孟子此章詮解為連鎖貫通的整體,“萬物皆備于我”是成德依據(jù),達到“誠”的境界須經(jīng)由“反求諸己”“強恕而行”的修養(yǎng)過程。他從理氣角度論述“反身而誠”與“強恕而行”,將修養(yǎng)工夫與心性本體聯(lián)結(jié)起來,體用一貫,知行并進。在元初務實環(huán)境下,許衡主張通過“力行”使道德意識與道德法則發(fā)見于日用倫常之間。
許衡主張孟子性善說,人稟理成性,本性純善無惡,但由于氣稟不同導致現(xiàn)實個體的差異。氣有清、濁、美、惡,因而衍生出人有智、愚、賢、不肖之差別;清美、濁惡的分數(shù)不等,所以修養(yǎng)境界有不同等第。“氣,陰陽也,蓋能變之物?!盵16]123氣不斷變化,若縱于情欲,不加節(jié)制,清美之氣會變?yōu)闈釔褐畾?;若修養(yǎng)心性,克己復禮,濁惡之氣則變?yōu)榍迕乐畾?。因而,許衡從理氣角度入手,論述變化氣質(zhì)的工夫:
“反身而誠”,是氣服于理,一切順理而行。氣亦是善,豈有損于其間?“強恕而行”,是氣未服順,理當西而氣欲東,必勉強按服,必順于理然后可也。“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笔聻橹H,或遠于理,氣未得平,必勉強其氣,以從于理。人之不善,未合于理,亦在容恕,未庸遽與之爭也。在事必勉強,在人必容恕。茍在事不能強于為善,在人不能容其未善,則吾之仁遠矣。[16]104
“反身而誠”是氣受理的支配,氣為清美之氣,“強恕而行”是氣與理逆反,必須勉強按服氣,使之順于理。至于具體的修養(yǎng)方法,《觀物》一詩似乎粗略給出了答案,“萬物備吾身,身貧道未貧。觀時見物理,主敬得天真”[16]356。知識層面的探索亦有助于彰顯道德實踐主體的價值,但主要是通過道德層面的持敬工夫,最終達到至誠無妄的理想境界。在答復李仲叔的書信中(1)家藏本以《答仲叔〈家語〉亡弓〈論語〉所否者》為題將其按照書信收錄到書狀類,中州本、和刻正德本以《紀疑二事答李仲叔》為題名,中州本將其收錄到雜著類。,許衡討論了“反身而誠”的修養(yǎng)境界,“言來諭以‘反身而誠’,為顏子樂處,意極精切”[16]324。反求吾身,若能做到真誠無妄,到達顏子境界,這便是最大的快樂了。若未誠,則是氣與理不服順,須勉強踐行忠恕之道,到達仁的道路,沒有比這更切近的了。張載曾言“既知之,又行之惟艱。萬物皆備于我矣,又卻要強恕而行,求仁為近”[17],即持久地在行動上落實善道是艱難的。許衡則從人己雙重維度解讀“強恕而行”的內(nèi)涵,自己處事接物不合乎道德規(guī)范,須勉強而行,去除氣稟、物欲的遮蔽,以符合理;他人未能為善,則要推己及人,涵容寬恕。先自求己事,勉強行善去惡,踐行善道,如果于此處真誠地積累且持久地力行,那么所想要做的事情,沒有不如志的?!皬娝《小笔怯幸庾R地確立自我修養(yǎng),道德實踐帶有故意性,到“反身而誠”階段“氣亦是善”,道德實踐主體從故意性中解放出來[3]。許衡舍棄了朱熹以圣賢之事與學者之事不同修養(yǎng)層次區(qū)分“反身而誠”與“強恕而行”的詮釋路徑,開出以理氣區(qū)分二者的解讀方法,強調(diào)道德實踐見證于生活與最終結(jié)果的一致性。在他看來,即使是資質(zhì)愚鈍的人,只要真誠地追求和實踐善道,“至功深力到,則與‘反身而誠’一矣”[16]104。雖然資質(zhì)不同的人所走的路徑和付出的努力存在差異,但是最終去處是一樣的。
許衡將整章的釋義落腳在“力行”工夫上。他通解《孟子》此章為“件件事至誠惻怛做將去,其心安,其氣舒,俯仰無愧,其樂可知。此天下廣居也”[16]103。真誠地積累知識,持久地踐履善道,則能身心泰然,理氣和順。許衡尊信朱子學,將朱熹《或問》等書一一抄錄,應當能關(guān)注到《大學或問》將“格物致知”作為“反身而誠”的重要前提條件。然而,他對格物做出新解:
朱子說,經(jīng)文所言“致知在格物”者,是說人要推極自家心里的知識呵。[16]142
將格物理解為向內(nèi)心求索,頗有心學色彩。他主張“知與行,二者當并進”[16]98,注重道德認識與實踐的相互促進、相互啟發(fā)。在他看來,“強恕而行”階段需要以道德規(guī)范來約束自身行為,通過實踐不斷深化和提升道德認識,使道德知識逐漸內(nèi)化為道德自覺,最終從故意性中解放出來,實現(xiàn)道德自由。易言之,通過持久的道德實踐,使德性和良知良能彰顯出來,心性本體的自覺在生活中發(fā)揮主宰作用,身心得到安頓,人的價值與意義便得以挺立。
許衡對“萬物皆備于我”章的詮釋,實際上含括他對道德知識與道德實踐的深刻體會。首先,許衡融合多家思想建構(gòu)起關(guān)節(jié)完備的理論,彰顯出道德的意義和價值。他對道德的重視于今仍有借鑒意義,易言之,將新詮釋所開示的內(nèi)容和當今文化語境相結(jié)合,能夠啟發(fā)當代道德建設。許衡融合多家思想來詮釋“萬物皆備于我”章,建構(gòu)出新的心性修養(yǎng)學說,啟示我們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賦予時代新內(nèi)容的過程中能夠被激發(fā)出生命活力。其次,他強調(diào)知行并進工夫,主張通過實踐將道德知識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行,從而實現(xiàn)道德自由,這對于啟發(fā)當代人的修身立德具有現(xiàn)實意義。修身律己體現(xiàn)在一言一行之中,將正確的道德知識和主動的道德實踐相結(jié)合,在長期的道德實踐中提升修養(yǎng)境界,方能在繁雜的現(xiàn)代生活中堅守本心,自覺抵制物欲的誘惑。再次,持敬、反躬自省、知行并進的修養(yǎng)方式為道德提升提供了可行路徑。在當代社會,以新時代道德為導向,通過反躬自省、知行并進等方法可以提高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這也為德育提供了可借鑒的方案。許衡對“萬物皆備于我”的詮釋,展示出道德知識與道德實踐相互促進的辯證關(guān)系,強調(diào)實踐主體的道德意識和道德自覺,凸顯了道德實踐的意義,具有當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