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萍,崔汪衛(wèi)
(1.安徽大學江淮學院 文法系,安徽 合肥 230031;2.安慶師范大學 法學院,安徽 安慶 246133)
作為一種新型權益類型,個人信息權益業(yè)已在我國民法典總則編(第111條)和人格權編(第1 034條—1 039條)相關條款中進行了較為原則性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是個人信息權益保護必須遵循的基本規(guī)則,然而,缺少侵害個人信息權益的賠償責任規(guī)則等救濟措施的特別規(guī)定。2021年施行的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對個人信息侵權損害賠償責任規(guī)則予以明確規(guī)定,即個人信息侵權責任適用過錯推定原則,此條還對損害賠償數(shù)額的計算方法予以明確規(guī)定。此條的不足在于“損害”的具體范圍并未明確界定,個人信息權益精神損害賠償是否落入其中,更是難以確定。學界對在個人信息侵權案件中原告主張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髾嗷A是什么、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淖C明要件、賠償數(shù)額的計算標準等,均存在較大爭議,亟待從法律制度層面予以更為明確的規(guī)制,本文擬對這些問題進行研究。
2021年施行的個人信息保護法規(guī)定個人信息侵權損害賠償適用特殊的認定規(guī)則,但是否對個人信息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進行規(guī)定不甚明確,學術界對此存在兩種不同的看法。否定說認為個人信息保護法并未規(guī)定個人信息侵權者需要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1],抑或此法尚未明確規(guī)定個人信息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問題[2];肯定說則認為個人信息權益受到侵害依據(jù)個人信息保護法不僅可以獲得財產損害賠償,還可以獲得精神損害賠償[3]。基于上述爭議觀點,主要是由于個人信息保護法對精神損害賠償規(guī)則未予以明確規(guī)定引起的。但是,對于個人信息受到不法侵害,是否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大多數(shù)學者對此持肯定態(tài)度。例如,楊立新教授認為權利人可以依據(jù)民法典第1 183條規(guī)定請求精神損害賠償[4]。程嘯教授認為權利人可以依據(jù)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獲得精神損害賠償[5]。彭誠信教授和許素敏博士也嘗試對個人信息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在制度上進行構建[6]。
精神損害賠償是因人身權益遭受侵害造成精神損害可以獲得賠償金的一項制度[7]。民法典第1 183條規(guī)定,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應當具備事實和后果兩個構成要件,即“人身權益侵害之事實”和“嚴重精神損害之后果”??梢姡駬p害賠償是保護自然人人身權益的一種賠償制度,是自然人因人身權益受侵害而產生的精神損害可以要求物質賠償?shù)囊环N制度。個人信息權益規(guī)定于民法典總則編第111條,置于具體人格權的規(guī)定(第110條)之后,身份權、財產權(第112條)的規(guī)定之前,并在人格權編中與隱私權一起作為獨立的一章進行規(guī)定,雖然人格權編沒有將個人對其個人信息所享有的權益明確規(guī)定為個人信息權益,但是民法典已將其作為自然人的人格權益予以保護。作為保護人身權益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當然應將個人信息權益納入其保護范圍。而且在個人信息侵權案件中,被侵權人由于個人信息被泄露或不當使用等侵權行為,往往會產生擔心、焦慮、害怕、恐懼等不良的精神后果。本文認為,侵權人實施侵犯他人個人信息權益且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后果的,權利人可以向侵權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
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髾嗷A是“一方當事人得向他方當事人有所主張的法律規(guī)范”[8]。即權利人基于個人信息權益被侵害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ㄒ?guī)依據(jù)。學界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個人信息侵權案件中權利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髾嗷A是民法典第1 183條。鑒于個人信息保護法并未規(guī)定精神損害賠償問題,權利人只能訴諸于民法典第1 183條之規(guī)定,并將其作為請求權基礎向侵權者主張精神損害賠償[1]。另一種觀點則主張權利人可依據(jù)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之規(guī)定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如程嘯教授認為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之所以沒有使用“財產損失”而是使用“損失”一詞,是因為此處的“損失”包括財產損失(財產損害)和精神損失(精神損害),因此可以直接作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梢罁?jù)[3]。
兩種觀點都肯定了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但因為其依據(jù)法律不同,使得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在行使中有以下兩個主要區(qū)別:一是是否必須證明“嚴重精神損害”的后果。依據(jù)民法典第1 183條之規(guī)定,權利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必須要證明作為構成要件之一的“嚴重精神損害”,而以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作為請求權基礎只需證明“造成損害”,無須達到嚴重的程度。二是精神損害賠償數(shù)額的確定因素存在差異。如何計算精神損害賠償數(shù)額,民法典并未明確規(guī)定,司法實踐中通常參考相關的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即最高人民法院最新修改的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第5條[9]。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該條第2款即規(guī)定了計算精神損害賠償數(shù)額需要考慮的因素,即按照“個人因侵權而受到的損失數(shù)額”或者“個人信息處理者因侵權而獲利數(shù)額”來確定賠償數(shù)額,一般來說,按此二者確定賠償數(shù)額更有利于被侵權人。當二者難以確定的,再“根據(jù)實際情況確定賠償數(shù)額”。很顯然,不同賠償數(shù)額的確定因素會導致不同的賠償數(shù)額。
在侵害個人信息權益案件中,原告往往很難證明自己遭受精神損害,更難以證明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導致精神損害賠償?shù)脑V訟請求很難得到法院的支持。例如,“周某訴廣東快客公司網絡侵權案”,周某因電信詐騙造成近五萬余元損失,周某的物質損失賠償請求得到了法院支持,精神損害賠償請求卻因無法證明信息持有人遭受“實質性”的精神損害而得不到法院的支持①參見(2019)粵03民終3954號民事判決書。。民法典第1 183條以“嚴重精神損害”作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貍湟?。在司法實踐中,證明“嚴重精神損害”需要證明有嚴重后果的產生,往往是指侵害人身權益且致傷致殘致死或者造成社會一般人難以承受的精神痛苦和肉體痛苦[10]。而在個人信息權益侵權案件中,被侵權人的精神損害通常表現(xiàn)為精神上的焦慮、擔心、害怕、恐懼等,或者由于騷擾電話等造成生活上的不便,往往達不到“嚴重后果”的程度,滿足不了“嚴重精神損害”的構成要件,因此以民法典第1 183條為請求權基礎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在司法實踐中訴求很難滿足。例如,在凌某訴抖音案中,凌某舉證其受到精神損害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兩萬元。但法院認為凌某某提供的證據(jù)不能證明“造成嚴重后果”,不是嚴重精神損害,因此對其精神損害賠償請求不予支持②參見(2019)京0491民初第6694號民事判決書。。
由于無法證明“嚴重精神損害”,在個人信息權益侵權案件中,多數(shù)侵權人只需承擔賠禮道歉、停止侵害、消除影響等侵權責任。這顯然不利于自然人個人信息權益的有效保護,也無法對侵權人者形成有效的威懾,預防侵權行為的發(fā)生。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3條第1款明確規(guī)定本法主要適用于“處理自然人個人信息的活動”,與此同時能夠,此法第72條第1款從反面排除了“自然人因個人或者家庭事務處理個人信息”適用該法的情形。從上述規(guī)定可以看出,“處理自然人個人信息的活動”的主體是個人信息處理者,那么侵犯個人信息權益的主體分為個人信息處理者和非個人信息處理者。法律進行區(qū)別規(guī)定的原因在于個人信息處理者具有很強的專業(yè)性和技術性,相比于個人信息權益主體(自然人)處于顯著優(yōu)勢地位,應予以特別規(guī)范[11]。因此,個人信息處理者侵權是一種發(fā)生于處理個人信息活動過程中實施的特殊侵權行為,應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中侵權規(guī)則的規(guī)定,該法中如果有關于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guī)定自然也適用該法。而非個人信息處理者侵權由于是“因個人或者家庭事務處理個人信息”,不屬于個人信息處理活動中產生的侵權行為,不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應屬于一般侵權行為,應適用民法典中一般侵權規(guī)則的規(guī)定。
1.個人信息處理者侵權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沒有像民法典第1 182條使用“財產損失”一詞,而是使用了“損失”一詞,此時可以對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損失”進行寬泛解釋,其既包括財產損害,也包括精神損害,權利人可以據(jù)此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理由如下:
第一,對“損失”進行寬泛解釋有先例可循
早期民法理論普遍認為人格自由和尊嚴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國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都不承認精神損害賠償,民法中也沒有關于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明確規(guī)定。一般認為民法通則第120條是精神損害賠償規(guī)則的規(guī)定,此條沒有直接使用“精神損害賠償”,使用的是“賠償損失”一詞,而侵害此條列舉的諸如姓名、名譽、肖像、名譽、榮譽等權利大多不會造成直接的財產損失,因此在理論和實踐中漸漸達成共識,對第120條的“損失”多進行了寬泛解釋,既包括財產損失,也包括精神損失,權利人可以此條文為依據(jù)請求侵權人給予精神損害賠償[12]。最高人民法院在后來的一系列司法解釋中也對這一寬泛解釋進行了確認,通過對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確認和完善,在司法實踐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更有力地保護了自然人的人身權益。
第二,經驗借鑒:放寬侵害個人信息權益精神損害賠償?shù)倪m用條件
從國外立法與司法實踐看,也在不斷放寬侵害個人信息權益精神損害賠償?shù)倪m用條件。1995年的《歐盟數(shù)據(jù)保護指令》規(guī)定了侵害個人信息權益要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第23條第1款),但沒有明確這里的“損害”是否包括精神損害。許多國家在個人信息侵權案件中,只承認財產損害賠償,否認了精神損害賠償。2018年歐盟出臺的《通用數(shù)據(jù)保護條例》(GDPR)對此進行了修改,規(guī)定任何“物質損害或者非物質損害”都有權獲得賠償(第82條第1款),從而明確“非物質損害”是可以賠償?shù)?,且不以“嚴重精神損害”為要件,這里的“非物質損害”即為我國民法中的“精神損害賠償”[13]。司法實踐中也紛紛出現(xiàn)支持權利人精神損害賠償?shù)陌咐?。例如德國慕尼黑第一地區(qū)法院2021年12月9日審理的一起案件(案件編號31 O 16606/20)支持了原告“非物質損失”2 500歐元,該案因某金融服務公司泄露客戶的數(shù)據(jù)而發(fā)生爭議,盡管沒有證據(jù)證明原告(客戶)因數(shù)據(jù)泄露而遭受“嚴重精神損害”,只是存在因數(shù)據(jù)泄露產生風險的擔心和焦慮,如擔心身份被盜用被用于其他欺詐活動等,但法院仍然根據(jù)GDPR第82條給予原告非物質損害賠償。英國、美國等國家也紛紛通過修訂立法承認非物質損害賠償或精神損害賠償,并且放寬其適用條件。
第三,放寬精神損害賠償?shù)倪m用條件更符合立法目的。
隨著信息社會的深入發(fā)展,個人信息作為一種數(shù)據(jù)資源利用價值越來越高,越多的利用也帶了越多的侵害,現(xiàn)實中個人信息被侵害現(xiàn)象層出不窮,個人信息保護亟待加強,國家也出臺了多部相關法律法規(guī),但法院處理的個人信息侵權案件卻偏少,且原告往往遇到舉證困難不能獲得法院支持,即使獲得支持獲得的賠償數(shù)額也不大。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個人信息保護糾紛”為案由進行檢索,共檢索到206篇結果,從案件的處理結果上看,大多數(shù)案件當事人撤訴,法院支持原告全部或部分訴訟請求的僅約占10%,案件大多數(shù)被駁回或者調解結案,原告方敗訴的主要原因為證據(jù)不充分、舉證困難。獲得法院支持的案件,被告承擔責任的方式主要為賠禮道歉,停止侵害,沒有過多的經濟上的賠償,為數(shù)不多的賠償損失多集中在萬元左右,這與現(xiàn)實生活中個人信息被肆意濫用的狀況嚴重不符,個人信息保護法所規(guī)定的“保護個人信息權益”的立法宗旨也難以實現(xiàn)[14]。因此,對個人信息保護法69條的“損失”進行寬泛解釋,“損失”也包括精神損害,可以此條款作為請求權基礎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依據(jù)該條款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不要求達到民法典所規(guī)定的嚴重精神損害的程度,只要求“造成損害”即可,放寬了精神損害賠償?shù)倪m用條件,從而權利人更有積極性利用民事訴訟途徑保護自己的個人信息權益,有利于立法目的的實現(xiàn)。
2.非個人信息處理者侵權承擔精神損害賠償適用民法典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3條規(guī)定該法適用于“個人信息處理者處理自然人個人信息的活動”,第72條第1款排除了“自然人因個人或者家庭事務處理個人信息”對個人信息保護法的適用。侵犯個人信息權益的主體分為個人信息處理者和非個人信息處理者,“非個人信息處理者”主要是“因個人或者家庭事務處理個人信息”的自然人。此類人員處理個人信息不具有很強的專業(yè)性和技術性,與個人信息處理者相比,其不具備顯著優(yōu)勢地位,沒有必要進行特殊規(guī)范。因此,非個人信息處理者侵害個人信息權益應歸于一般侵權,應適用于民法典第1 165條第1款的一般侵權規(guī)則,適用過錯責任原則。侵權中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依據(jù)民法典1 183條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但需要證明該條要求的“嚴重精神損害”的程度。
綜上,關于個人信息侵權的規(guī)則,個人信息保護法相較于民法典,其處于特別法地位[15]。個人信息保護法所調整的法律關系是個人信息處理者(技術、信息、資金、規(guī)模等能力上具有顯著優(yōu)勢)與個人信息權益主體(自然人)之間的關系,個人信息處理者侵權屬于特殊侵權行為,造成精神損害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而非個人信息處理者侵害個人信息權益構成一般侵權,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應適用民法典1 183條。
按照前文解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損失”不僅包括財產損害還包括精神損害,那么69條第2款規(guī)定的確定賠償數(shù)額的方法也適用精神損害賠償,其賠償數(shù)額按照下列次序進行確定:首先根據(jù)“個人信息權益人因侵權行為造成的實際損失數(shù)額”或者“個人信息處理者因侵權獲利的數(shù)額”確定賠償數(shù)額,一般來說,按這兩個因素確定賠償數(shù)額能讓權利人獲得更多賠償,當這兩個因素不能確定時,再“根據(jù)實際情況確定賠償數(shù)額”。具體的“實際情況”可以借鑒《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5條的規(guī)定。綜上,同時結合個人信息侵權的特殊性,可以將下列幾點作為計算個人信息侵權精神損害賠償數(shù)額的參考:侵權者的主觀過錯程度;受害者的個人信息敏感程度;侵權行為的嚴重程度;損害的可補救程度;受訴法院所在地的平均生活水平等[16]。
侵權法中精神損害賠償?shù)墓δ懿煌谪敭a損失賠償,財產損失賠償是為了填補財產損失,而精神損害賠償是為了減輕受害人的精神傷害,撫慰受害人受傷的心靈,同時還要有懲戒加害人的作用。因此,精神損害賠償?shù)臄?shù)額過低或過高都是不適當?shù)模^低(如有的案件中判決1元的精神損害賠償)既不能撫慰受害者,也不能懲戒加害人,過高則違背了侵權法中“賠償不是中彩票”的法諺。要綜合考量各種因素,確定一個合適的賠償數(shù)額,使得賠償數(shù)額能達到撫慰受害人、懲戒侵權人以及警示大眾的目的。
自然人的個人信息作為一種新型人格權益,是信息社會極易被濫用及侵害的權益。為了加強個人信息的保護,使被侵權人受到精神損害更易獲得精神損害賠償,可以區(qū)分不同的侵權主體。根據(jù)上文分析,非個人信息處理者利用他人個人信息實施侵權行為應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shù)?,適用民法典第1 183條,且以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后果為必備要件,而個人信息處理者他人個人信息實施侵權行為,并應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shù)?,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且不以嚴重精神損害作為構成要件。同時,對于精神損害賠償數(shù)額的確定,應當適用不同的認定規(guī)則。通過區(qū)分不同的個人信息侵權類型,更精細地處理個人信息侵權案件,使個人信息處理者活動中處于弱勢地位的信息權益主體(自然人)更易獲得精神損害賠償并獲得更多的賠償,從而更好保護自然人的個人信息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