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欣玥
【閱讀導(dǎo)引】
本文節(jié)選自當代青年作家孫頻的中篇小說《天物墟》。作品中所提及的地點“天物墟”實際上是現(xiàn)實中的地域“磁窯”,更是發(fā)生“渡化”的特定場域。永鈞是一個對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狀況不滿意的“失敗者”。他有著對未來朦朧的想象,但囿于工作的失利而尚未真正確立自我,難以掙脫現(xiàn)實的泥淖。隨后,他帶著父親的遺愿回到了老家磁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個隱居于山間的文物收藏者——老元。老元心甘情愿地在磁窯生活了一輩子,不僅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自身心靈的豐盈與自洽,而且還整理完成了一部歷史文物書稿,創(chuàng)造出了更大的價值。故事中一切都發(fā)生在這片寂靜的山林之中,而永鈞也從這間荒僻的村莊房屋中,借由古玉通向更廣闊的歷史與未來,走向了更為遼闊巨大的蒼穹。
現(xiàn)如今,人們都活在當下,但我們不能失去對歷史與未來的尊重和認同,更不能丟失對文化的追尋與探求,而這也是今天這個時代所賦予我們的一個命題,也正是孫頻創(chuàng)作這篇《天物墟》的現(xiàn)實意義之一。正如作者在創(chuàng)作談《物對人的渡化》中說到的那樣:“物對人亦有著神秘莫測的影響和渡化。文物雖是物,卻實在是有生命有魂魄的。”一方面,以“玉”為代表的“物”,尤其是具有時間沉淀與文化內(nèi)蘊的文物,在歷史長河的濯洗中,本身就具有著豐富的倫理價值和道德意義,能從精神上感化、影響人們,使人們心有所敬、行有所止;另一方面,“渡化”不是單向的影響,而是一種雙向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只有在物對人發(fā)生渡化的同時,人也給予一定的主觀能動性的回應(yīng),才能在其現(xiàn)實性上實現(xiàn)物對人的渡化,實現(xiàn)人對于世界、對于他人、對于自己的和解,在澄澈和通透中重新確立自我。
【作者簡介】
孫頻,1983年生,山西交城人,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著有中篇小說《醉長安》《同屋記》《玻璃唇》《隱形的女人》等,出版中篇小說集《鹽》《疼》《裂》《以鳥獸之名》等。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獎”等。
【附文】
天物墟(節(jié)選)
孫頻
我們繼續(xù)往上走,前方隱隱又出現(xiàn)了一個村莊,我不知道在這山頂上居然還有一個村莊。這時候雪已經(jīng)化去大半,露出一片片黑色的土壤和枯草,癩瘡疤似的。也是一個很小的村莊,和磁窯村有點像,石頭壘起來的房屋參差錯落,屋檐上長滿荒草,有的院門口還立著兩尊石獅子,早已風化不堪,院門上依稀可見精美的木雕,雕梁畫棟,卻已經(jīng)腐朽。只剩下的幾個老人圍坐在村口,默默枯坐著,兩條老狗臥在老人腳下一聲不吭,村里一片遠古的寂靜。老元下了三輪車,說,你知道這是哪里?這是光興村,陽關(guān)山上海拔最高的一個村,也是最古老的一個村,怎么也有五千年的歷史了吧。
如此古老的村莊多少讓我有些敬畏,就像親眼看到了那些史前的巨獸緩緩從時間深處走了出來,走到了我面前。站在山頂上向遠處眺望,只見夕陽半山,明月欲上,林木斂煙徘徊,飛鳥遠去,微風徜徉。老元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成了白色的,步履已經(jīng)有些蹣跚,興致卻出奇的好,雙眼發(fā)亮,像里面正燃燒著什么。我試著去攙扶他,他卻一把推開我,蹣跚著說,我記得那是一九九二年吧,修路修到這里的時候挖出一堆彩陶碎片來,我聽說了就趕緊跑過來,拿白面袋子裝了滿滿一袋子回去,后來我從那些碎片里復(fù)原出了幾件好東西,都是仰韶時候的彩陶,有只很珍貴的紅釉靴形杯,是當時人們用的酒具。那彩陶里面居然還有不少魚骨頭,你猜是因為什么?告訴你吧,因為在古代,光興這一代也是片大湖,人們是靠捕魚為生的,家家戶戶都有小船。可你看它現(xiàn)在有多高,它在這么高的山頂上,比哪里都高,這就是滄海桑田,你說,人算個什么,你我算個什么,我們什么都不是,我們的痛苦也什么都不是,連陣風都不算。
我被這滄海桑田震撼著,一時無話,只站在荒涼的山頂上望著周圍黑白相間的茫茫山林,忽又聽他說,永鈞啊,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看不起自己,直到后來我從那彩陶里發(fā)現(xiàn)了魚骨頭的時候,我的感覺就開始變了,如果你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五千年前的秘密,而這么大的秘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就像是,你是一個天地洪荒的證人,你說,換了你,會不會也開始高看自己?
我說,會。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左右搖晃,差點站立不穩(wěn),我連忙扶住了他。他在我懷里變得那么瘦、那么小,好像周身都沒有一點點分量。
在我們身后不遠處是一座殘破的石碑,還有一座方形的土墩子,溝壑縱橫,這是一座烽火臺的舊址。我們兩個人立在那山頂,真如大海之上的兩只蜉蝣,隨時會被淹沒,隨時都會消失。
老元蹣跚著走過去,撫著那座石碑再次流下淚來,他說,永鈞啊,你看看,人最后能留下來的就只是石碑上的這幾個字,可是這地底下到底埋藏了多少東西啊,七千年前的、五千年前的、三千年前的、一千年前的,就這么一層一層地被埋在了地下,人活幾十年,能看到的就只是最上面的那一層皮,就那一點點。我年輕時候收購過文物,可我從沒有賣過一件文物,它們是通靈之物,不是用來買賣的。你說,我是不是也不應(yīng)該小看了自己?
我說,是。
他又流著淚說,如果我不把這本書寫出來,我就對不起它們,就對不起它們陪伴了我這么久。
我說,元老師,你放心。
這次出門之后,老元的病情再次加重,卻堅決不肯去醫(yī)院,他又在佛像前多點了兩盞油燈,倒了一杯酒,燒了三炷香,然后朝著滿屋的文物作揖,他對它們恭敬地說,我知道諸位是想我了,請各位再寬限我些時日,讓我把這本書寫完,對各位也有個交代,你們悶了就出去走走,我這門出入自由,想喝酒我就給你們倒上酒,我再每日給各位點上三炷香,你們先享用著。
我在他身后說,元老師,你真的能看到它們嗎?
他慢慢扭過臉來,用藍色的眼睛看著我說,它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它們都是我的家人。
天氣越來越冷了,眼看年關(guān)將近,我抓緊時間整理資料還有他的口述,想在年前把書編完,然后回家陪母親過年,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母親了。老元終日臥在炕上,艱難地向我口述,我每日只睡兩三個鐘頭,終日蓬頭垢面地趴在炕桌上寫字,寫字的紙不夠了,最后簡直是五花八門,有稿紙,有賬本,有筆記本,有學生的紅旗作業(yè)本,全被我拿來寫了字。早晚各一頓飯,剩下的時間就全放到那本書里去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再考慮編這本書對我到底有什么用,一種更大更神秘的力量使勁推動著我,甚至在那么一兩個瞬間里讓我產(chǎn)生了離地飛翔的感覺。
在一個月明星稀之夜,我感覺太疲憊了,便走出屋子,站在寒涼的大月亮底下抽了根煙。月光落在我身上,萬物已沉入黑暗,我再次在天地之間聞到了那種神秘的力量。像在黑暗中觸到了一只巨獸溫柔的鼻息,微微有些恐懼,卻又忍不住想流淚。我明白,它正是我想要的那種來自宇宙間的巨大庇護。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書稿初成。我也最終得以定下行程,明天一早去龐水鎮(zhèn)趕下山的班車,回家陪母親過年。窗外,刺骨的寒風在曠野里低回呼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來到了,獵戶座高懸于頭頂,比一年中的任何時候都要壯麗明亮。在這大山的冬夜里,最令人畏懼的,不是狼群,不是孤寂,而是那種巨大,山外還是山,黑暗的盡頭還是黑暗,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們這一盞小小的燈火。
書稿的完成使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虛空和快樂,我一時竟手足無措,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么,該說些什么話,只呆呆地坐在灶前,機械地往里添著柴火,腦子里卻奇異地轟響著,似乎里面塞滿了東西,連一絲縫隙都沒有。通紅的火光炙烤著我,我伸出雙手去烤火,看到自己的十指在火光里變成了波浪形,像水波一樣正慢慢流走,我竟向火光伸出手去,試圖擋住這流水,明明一陣灼痛,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坐在那里竟笑得止都止不住。
書稿完成了,老元看起來也很高興,精神好了不少,居然能下地勉強走動了,他先是走到油燈前添了點油,燒了三炷香,然后對著周圍的空氣鞠躬道,書總算是寫完了,我謝過各位了。之后又摘下墻上的酒葫蘆,在那兩只古老的青銅酒具里滿上酒,我們兩個像陶俑一般端坐在炕桌兩側(cè),心中感慨萬千卻一時無話,過了很久,他才顫顫地對我舉起酒杯,說,喝杯酒吧,快過年了。
他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枯瘦,盤起兩條腿如老僧入定一般,那腿看起來和兩只胳膊差不多粗細。他嘴唇干癟蒼白,眼眶深陷,眼珠子在燈光下又變成了神奇的蔚藍色,湖水一般。我不忍多看,心里一陣難過,喝下一杯酒之后,我說,元老師,跟我下山去過年吧,你一個人在這里過年太孤單了。他把一杯酒倒進嘴里,咂了很久,才垂下睫毛說,我在這山里就好,我哪兒都不想去。我說,還是下山看看吧,你不是一輩子都沒下過山嗎?
他慢慢悠悠又倒了兩杯酒,倒酒的手一直在抖,灑出來不少酒。他用袖子把桌上的酒一點一點都擦干凈了,才微微嘆息一聲,說,山下的世界有多大,其實和我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你說是不是?你看我在這大山里住了快七十年了,連腳下到底有幾層土我都知道,這地底下到底埋了多少東西我也都知道,三千年前的、五千年前的,我都知道。就算這世上根本沒有人知道我這輩子到底研究了點什么,也沒有人承認我是文物專家,我心里都是看得起自己的,我也算沒有白活了。
我把他倒上的酒又一口喝干了,說,元老師你真是可惜了,要是把你放在大學里,恐怕早就是教授了。他淡淡一笑,用兩只手恭恭敬敬地端起自己的酒具,朝空中舉了舉,對著空氣說,快過年了,我敬諸位一杯酒,你們陪著我過了這么多個年,我謝謝你們,過年的時候,我照舊不放鞭炮不插柏葉,我怕你們會害怕,來,你們也喝點酒吧,這酒不錯的。說罷他把杯酒慢慢灑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問道,元老師,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現(xiàn)在書稿也出來了,我下山后就找家出版社,看他們給不給印出來,書上得印你的名字啊。
這時,我看到了他投在墻上的影子,一個巨大虛弱的黑影,能把我們兩個都裝進去,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就一陣不寒而栗。又喝了一杯酒,他才慢悠悠開口道,在這世上留下個名字又能怎樣,你看就是刻在石碑上的那些文字也遲早會風化掉,書能留下來就行啦,上面是誰的名字不重要,就寫上你的名字吧。
我大驚,連忙說,元老師,這可是你的心血哪,你研究文物研究了一輩子,怎么能寫上別人的名字。他擺了擺手,緩緩向我扭過半邊臉來,另一半臉藏在陰影里,說,留我一個名字沒有什么意義的,我也不在乎別人記住我一個名字,留你的吧,也許以后對你還能有點用。
我說不出話來,心里卻更加恐懼了,我又看到了他落在墻上的影子,只覺得那影子越來越巨大神秘,幾乎塞滿了一堵墻壁。忽然,那影子動了起來,他慢慢下了炕,兩條細腿蹣跚著,手里拿著一把手電筒,站在了那只紅木柜子前,就好像他準備要進去睡覺了。但他沒有,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神情安詳肅穆,他和他那巨大的影子一起對我招了招手,過來,幫我把這柜子挪開。
那種恐懼感更深了。我從炕上跳下來,卻連自己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我忽然有一種醉酒的感覺,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恍惚漂移的,柜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在水波中柔軟地飄搖著,連那只大柜子都是輕飄飄的。我好像毫不費力地就挪開了那只柜子,與此同時,一扇長滿青苔的木門一點一點地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木門上掛著一把鎖,他把鎖打開,嘎吱一聲推開了木門。這是一間就著山坡挖出的土窯,一間密室。
他用湖藍色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長長的睫毛,舉著手電筒走進了那扇黑洞洞的門。我站在門口猶豫著,然而,恐懼感好像已經(jīng)到底了,心里反而平靜了一些,我也終于跟著他走了進去。一股陰冷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就像走進了地底下的墓穴里。一道手電筒光劈開黑暗,鋒利地落在四面的墻壁上,能看得出,是一間不大的土窯,一個人勉強可以站直,土窯里并沒有放什么東西,只在四面的墻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畫磚,猛一看,簡直像個陰森逼仄的畫磚博物館。
一個聲音從土窯某個角落里傳了過來,這些畫磚都是我早些年搜集起來的,那時候我很年輕,比你現(xiàn)在還要年輕得多,那時候家里窮,吃過很多苦,人在年輕的時候真是什么都不怕哪,不怕也好,只要不怕,你就能看到文物通靈的地方。我想,這應(yīng)該是老元的聲音??墒?,又無端地覺得這聲音很陌生,覺得不像是老元的聲音,像是從一個陌生人身上發(fā)出來的。這時候我又聽到那個聲音說,你不用怕的,它們一點都不嚇人的。我試圖找到老元,卻只看到那束手電光的后面隱約藏著一個身影,高而瘦,走動的時候無聲無息的。
他的聲音卻在洞穴里繼續(xù)游蕩著,越發(fā)清晰,仿佛它自己已經(jīng)獨立出來,長出了手腳,就站在我的面前。你知道這些畫磚都是從哪兒來的嗎?它們都是古墓里的畫磚。
我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就像看著一種傳說中的怪獸漸漸地現(xiàn)出了原形。我?guī)子麏Z門而出,卻站在那里動彈不得,那個聲音拉著我,不讓我離開,它正在黑暗中漸漸變得明亮、溫柔、遼闊,我像誤闖進了一出典雅輝煌的歌劇中。
“你看這些畫磚,它們是一個被完整保存在地下的藝術(shù)世界,你能從這些畫磚里看到那些早已經(jīng)消失的時代,漢代、五胡十六國、唐代、宋代、明代、清代,一層一層地被保存在了地底下。你看這些畫磚的內(nèi)容,多么生動,多么有生活氣息,有農(nóng)耕、畜牧、宴會、庖廚、樂舞,古人把他們當時的生活詳細逼真地畫了下來,陪伴著死者,為了讓死者在另一個世界里也可以應(yīng)有盡有,也可以不孤單。你看這是漢代的墓磚,人物身上的衣服都很寬松,男人戴冠,女人梳著高髻,這個留著兩條長長辮子的應(yīng)該是鮮卑、羌族之類的少數(shù)民族。這說明,在當時,陽關(guān)山這一帶就已經(jīng)是五胡雜居了。而東晉南北朝的士族們則很講究儀容氣度之美,所以你看這張北齊的墓主畫像,就深受這種風氣的影響,儀容秀美,有士族風度。你再看這塊西晉的墓磚上畫的,騎馬離去的男子身后,送他的女子并不是漢人,是少數(shù)民族,這是當時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通婚的證明。這都是他們當年生活的場景,宴飲、進食、采桑、耙地,這是胡人對坐,你看,這是一個根本沒有人知道的地下世界?!?/p>
手電筒的光柱從這些畫磚上緩緩移過,一張接一張地連在了一起,到最后,竟恍惚連成了一部古老而神秘的電影,滿載著那些塵埃般的時間,靜靜飛翔在我們四周。我的眼睛有些濕潤,與此同時,那個可怕的想法卻在我身體里飛快地生長著,直至要刺破我的喉嚨。我終于聽到一個可怖的聲音在洞穴中響起,可你是怎么找到這些畫磚的?
過了好久,我才明白過來,那竟然是我自己的聲音。
他依然隱藏在那束光柱的后面,輕盈得像個幽靈。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臉上。忽然,他把手電筒熄滅了,周圍那些絢爛、陰森的畫磚也隨之熄滅下去了。在黑暗中,我異常清晰地聽到他說了幾個字,你覺得呢?
我怔在那里,動彈不得。這時,有一只蒼老的發(fā)抖的手慢慢放在了我的手上,我聽見他對我說,孩子,你真不用怕的,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