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涵 章 晴 沈 潔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 上海 200092
景觀設計活動中,設計師常通過設計手法賦予形式以意義,人們也常常希望在景觀的形式表層背后感受到更深的精神內涵[1]。景觀語義的感知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除了由設計者意圖與手法主導之外,還受讀者的期待視野和外部語境的影響,將這一復雜過程中的可認知部分進行規(guī)律總結對景觀設計方法具有指導意義。
景觀是以物質要素為信息的載體[2],具有類似“可讀文本”結構的符號性特征,且景觀設計不以“強編碼”為目標,屬于符號學解讀范疇。將符號學理論的概念和方法運用到景觀研究中的景觀符號學,被認為是研究景觀文化意義的重要方法和景觀感知研究的重要方向之一[3]。當前國內學界面向該領域已有諸多探索,包括對地域性景觀符號的分析研究[4-6]、不同景觀類型中的符號學理論應用研究[7-9],以及對具體景觀要素或意象的符號學解讀等[10-12]。
戴代新等[13]通過總結中外景觀符號學研究現(xiàn)狀,認為現(xiàn)有研究多是建立在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能指—所指”這一符號學二元理論下的范式總結,這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用單一語言結構去認知、傳達和解讀景觀的思維模式,沒有產(chǎn)生新的知識。與索緒爾同時期的另一位符號學先驅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則提出了更為包容的符號意指三分式(圖1),相較于索緒爾的理論,此種范式不以語言學為出發(fā)點,而是考量所有符號類型,作者將之與景觀設計語言模式進行映射(圖2),再現(xiàn)體(representamen)對應景觀符號,對象(object)對應景觀符號指代的中間事物(實體或精神),解釋項(interpretant)則對應符號及其中間事物最終指向的內在意義。此模式更適合與描述景觀意義認知的一般過程,故本文以此作為理論基礎。以同濟大學櫻花大道的地繪圖案為例(圖3),圖案本身作為景觀符號,通過形式聯(lián)想到櫻花這一中間事物,而通過櫻花進而延伸到百花競秀的春意,即是整個語義過程指向的意義終點。趙毅衡[14]通過對符號學中意義問題的修正性總結,認為符號應具有三重意義,即符號發(fā)出者的意向意義、符號文本的意義、解釋者得出的意義。這一觀點揭示了符號表意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偏差問題,換言之,由于讀者期待視野的局限和傳達過程中的種種噪音,讀者很難完全準確地感知設計者本意。本研究的目的即為探究讀者的解釋意義與設計者最終意義的一致性問題,通過發(fā)掘景觀語義傳達過程與符號學理論邏輯的內在相似性,嘗試總結公眾對景觀符號語義感知的一般規(guī)律,以期為景觀符號學研究提供方法論層面的有益探索。
圖1 皮爾斯三分構造
圖2 景觀語義三分構造
圖3 地繪圖案的表意過程
景觀符號的語義感知需要借助某些渠道,Peirce[15]指出符號是“一物在某些方面代替另一物”,趙毅衡[14]認為“符號載體只是與接收相關的可感知品質之片面化集合”,前者的“某些方面”與后者的“可感知品質”,即為語義感知過程中借助的渠道,本文稱之為感知中介。前文列舉的櫻花地繪,即是通過賦予符號與櫻花形象相似這一中介,使二者產(chǎn)生感知上的關聯(lián)。設計者通過賦予符號不同的感知中介來控制其物質形態(tài),從而控制意義的定向延伸,故筆者認為:感知中介是影響整個感知過程的關鍵,探究感知中介的作用方式能夠有效回答景觀符號語義感知過程中讀者感知與設計者意義的一致性問題。在對多個景觀符號案例的語義傳達過程進行分析之后[16],共總結出3種感知中介的作用方式,即感知中介的類型、感知中介的冗余、感知中介的遞進。
感知中介的類型除了形式之外,還包括色彩、數(shù)字甚至方位等。關于感知中介的具體分類,劉曉光[1]在景觀象征理論研究中將象征過程中的中介分為7類,這里提到的象征中介與本文的感知中介所指同物,故本研究基本沿用其分類,補充材質中介構成8項感知中介類型,并依據(jù)感知方式的不同將之分為3類:直觀感知(形式、色彩、材質)、間接感知(數(shù)字、結構)和規(guī)律感知(諧音、方位、特征)。直觀感知(形式、色彩、材質)作為符號的客觀表征,可被讀者直接讀取,被認為是最易傳達意義的中介,前文的櫻花圖案即屬于此類;規(guī)律感知(諧音、方位、特征)為鏈接事物規(guī)律層面的感知,不同于直觀感知的直接呈現(xiàn),需要讀者具備一定的認知經(jīng)驗和分析能力,進行深層聯(lián)想方可感知,故其往往可以表達深奧難解的語義,滿足更高層次的欣賞需求;間接感知(數(shù)字、結構)介于二者之間,是符號物質特征的進一步表現(xiàn),感知的難度取決于設計者的呈現(xiàn)方式。賦予符號不同類型的感知中介將直接影響景觀語義的傳達效果。
當一個符號中包含多個引出同一意義的特征時,即體現(xiàn)符號的一般品質——重復。在設計活動中,常存在多種設計手法指向同一意義以加強感知,而使用者只要正確感知到了其中的一種以上,便可實現(xiàn)意義的超越。通信系統(tǒng)中,人為地對一些關鍵部件或功能進行重復的配置稱為冗余,故此處將多種感知中介指向同一意義以加強感知的情況稱為相關感知的冗余。相關感知的冗余類似于物理學中的并聯(lián)電路,多個感知中介彼此加強,不同中介在感知過程中存在主次之分,但都不起決定作用。
符號學有機論曾對“噪音”問題有過探討,格雷馬斯[17]提出,接受者必然會在文本中發(fā)現(xiàn)對他的解釋不需要的多余感知。對景觀符號來說,有攜帶意義的潛力卻不屬于設計師意圖范疇的感知即為設計噪音,當噪音沒有被準確剝離時,常會對意圖的呈現(xiàn)造成干擾,本文稱之為無關感知的冗余(圖4)。
圖4 感知的冗余判別
當符號表達的意義較復雜時,常存在需要通過數(shù)次語義的推演方可完整感知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首先需要抽取特定的感知中介推向初級對象,初級對象又作為非實體的新的符號,經(jīng)由二度抽取的感知中介集合推向下一級對象,層層推進直至導向最終意義。
與冗余相對應,感知中介的遞進類似于物理學中的串聯(lián)電路,感知中介必須按照語義延伸的順序在各個層級抽取,依次導向各級對象才能感知到完整的語義傳達過程并到達意義終點,后一層級的感知必須建立于前一層級正確感知的基礎之上。
在對感知中介3種作用類型進行理論總結和梳理后,選取城市公共空間典型景觀符號,通過網(wǎng)絡問卷的形式,探究感知中介的類型、冗余和遞進分別如何影響讀者感知與設計者意圖的一致性。
上海楊浦濱江示范段建于2016年,由原作工作室章明主持設計,作為舊工業(yè)場地的景觀實踐,在建筑更新改造、工業(yè)遺產(chǎn)保護、生態(tài)系統(tǒng)修復等方面都具有獨到的理念與策略,具有敘事性和紀念性設計傾向,大量工業(yè)符號被運用和展示。上海后灘公園建于2009年,由土人景觀俞孔堅主持設計,場地原為鋼鐵廠和后灘船舶修理廠所在地,設計以場地的歷史形態(tài)變遷為線索,復現(xiàn)農(nóng)業(yè)—工業(yè)—后工業(yè)時代的空間演變。上海楊浦濱江示范段和后灘公園2處公共空間都存在大量的典型景觀符號,且被設計者賦予較為明確的敘事意圖和邏輯,而少有藝術性的個人表達,因此被選為實證研究的對象。根據(jù)設計者本人撰寫的文本及采訪[18-21],從選段中挑選出10個被明確賦義且可以被明確描述語義傳達過程的景觀符號。
歸納選取的10個景觀符號語義傳達過程中所有的感知中介作用方式(表1)。
在楊浦濱江木棧道符號中,設計師使用U形斷面這一形式中介和木板這一材質中介共同模擬甲板意象,完成棧道與船的類比,繼而用棧道錨固與游離的特征中介將船推進躉船這一更為具體的意象,最后再以不同寬度的棧道空間首尾相接這一結構中介推進到多條首尾相接的躉船,重現(xiàn)昔日楊浦濱江躉船碼頭的熙攘之景,完成楊浦工業(yè)記憶的回溯。整個語義傳達過程運用了形式和材質中介2種直觀感知、特征中介這一規(guī)律感知和結構中介這一間接感知,2種直觀感知構成冗余,規(guī)律和間接感知則分別推動后2次遞進。
鋼構架符號屬于一組對照組,分別為孤立的鋼構架以及鋼構架和女工雕塑的組合,前者使用鋼絲和構架等形式中介導向紡織機意象,使用銹鋼這一材質中介導向工業(yè)含義,二者結合共同傳達原廠地的紡織工業(yè)文明之意,即發(fā)生了2次直觀感知的冗余;后者則在前者基礎上,又使用紡織女工雕塑這一形式中介強化紡織勞動意象,即又增加了一次直觀感知的冗余。
在鋪地與水景符號中,設計者使用水渠模擬黃埔江,使用交叉縱橫的鋼條模擬黃浦江周邊的城市肌理,共同表達黃浦江周邊的地域縮影。整個感知過程共發(fā)生了2次形式中介,即直觀感知的冗余。
在工業(yè)之舟符號中,其U形斷面類比船身,運輸鋼軌類比航線及漣漪,并使用銹鋼材質,共同傳達場地的航運歷史和工業(yè)文明,整個感知過程發(fā)生了2次形式中介和1次材質中介共3次直觀感知的冗余。
在燈具符號中,設計者通過藝術化的造型模擬工業(yè)場地中的水管,利用水和光都具有流動性這一特征中介將二者進行類比,同時用銹鋼材質共同導向工業(yè)文明意義,整個感知過程發(fā)生了形式中介和材質中介2種直觀感知以及特征中介這一規(guī)律感知的冗余。
在拴船樁符號中,作者將原始場地中的拴船樁加以保留,并組合為矩陣以傳達工業(yè)含義,但其中真正導向意義的僅有拴船樁這一形式本身。拴船樁的數(shù)量以及排列的組合方式,由于表現(xiàn)形式突出,易被識別為攜帶意義的感知,但實際未被設計者賦予意義,即屬于無關感知,因此該符號的感知過程僅使用了1次形式中介即直觀感知,并產(chǎn)生了數(shù)量中介和結構中介即2次間接感知的干擾。
后灘公園的梯地禾田、銹色長卷和空中花園是一組符號,表達了原廠地所經(jīng)歷的農(nóng)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到如今的生態(tài)文明,其中梯地禾田通過所種植的挺水植物類比禾苗,方整且呈梯級高差的種植槽類比禾田,即使用了2次形式中介;銹色長卷通過銹鋼這一材質中介表達工業(yè)文明意味,其彎折的形態(tài)作為一種易被認為是攜帶意義的感知在這里并未參與意義的傳遞,因此被認為是1次無關感知的冗余;空中花園通過在工廠構架中懸置的花池傳達舊工業(yè)后的生態(tài)新生,通過鋼構架這一形式中介類比舊的工業(yè)文明,又通過綠植所象征的新生和生態(tài)這一特征中介類比生態(tài)文明,故共使用1次直觀感知和1次規(guī)律感知。
將上述10個景觀符號感知過程進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統(tǒng)計結果見表1。
表1 景觀符號感知中介歸納
問卷內容分為前置問題和研究問題兩部分。前置問題包括有無設計教育背景和相關設計文本的閱讀情況,研究問題在每個符號展示后分別給出,共3題:1)受試者認為該符號有無意義(讀者的期待視野);2)受試者自我評價對符號意義的解讀程度(作品語境和期待視野);3)給出設計者明確意圖后評價自我解讀與設計者意義的一致程度(即語義傳達的一致性)。
采用網(wǎng)絡問卷的形式,在問卷系統(tǒng)中對10組景觀符號進行亂序處理,消除樣本出現(xiàn)順序對結果的影響。受試者認為符號有無意義按“是”與“否”作答,自評解讀程度和一致程度按李克特量表(1~5分)打分。
本研究共發(fā)放問卷380份,回收有效問卷362份,有效率95.3%,Cronbachα系數(shù)顯示可信度較高。期待視野和作品語境這2類外部因素的預分析結果顯示,相關資料的閱讀與否與受試者自評意義的解讀程度呈明顯正相關,有無相關設計教育背景對結果影響較小。由于相關資料的閱讀者數(shù)量不多,有無教育背景基本不影響結果,因而未選擇對此類問卷進行剔除處理。
2.4.1 數(shù)據(jù)處理方式
對問卷數(shù)據(jù)進行賦值,總分為4。意義的有無為是否題,選項“是”賦分為4,選項“否”賦分為0;其余2題為程度題,按0~4分賦值,1分代表1級賦分,最后計算各符號均值,統(tǒng)計結果如圖5所示。
圖5 公眾對景觀設計符號的感知評價統(tǒng)計
2.4.2 公眾對景觀設計符號的語義感知
從圖5可知: “意義有無”一題的分值基本在3分及以上,表明所選樣本基本符合研究目的,公眾普遍保持一定的期待視野;“自評認識程度”一題分值較低,均在0.5~2分,即公眾在沒有獲得明確“答案”前,普遍認為自身對景觀符號的語義感知程度較低; “實際認識程度”一題結果與自評認識程度結果呈現(xiàn)了極強的相關性,二者之間存在一個較為固定的差值,使2條折線呈現(xiàn)出近似的平行關系,這一方面是由于使用者對設計符號的感知留有期待空間,另一方面也證實了公眾對所選符號的感知過程基本符合設計者的既定意圖,只存在解讀程度上的差異,而未產(chǎn)生意義的偏離。下面主要從感知中介3種作用方式進行具體分析。
1)感知中介的類型。表1統(tǒng)計結果顯示,直觀感知作為景觀符號最易被識別的一般品質,在景觀語義感知中使用最為頻繁,而間接感知和規(guī)律感知的運用較少,所選10處景觀符號中僅有2處出現(xiàn):一處是木制棧道,借助首尾相接的間接感知以及錨固與游離的規(guī)律感知隱喻碼頭歷史上首尾相連的躉船之意;另一處是水管燈具,借助水與光的流動性這一規(guī)律感知對二者進行類比。在分析結果中,二者都被認為具有更高攜帶意義的可能(第1題分值均在3.5以上),由此推論間接感知與規(guī)律感知的使用會提高公眾的期待視野。在感知程度和感知的一致性問題上,木棧道的得分處于所有符號中的最低值,一定程度上印證了間接感知和規(guī)律感知的使用會提升語義感知的難度;而燈具得分則相對較高,或是因為水管燈的形式感知過于明確,以及光與水這一規(guī)律感知的運用為大眾所熟知,因而呈現(xiàn)出較高的感知一致性。
2)感知中介的冗余。2組鋼構架符號的對比結果顯示,有女工雕塑的一組具有更高的感知一致性,證明了相關感知的冗余有助于提高讀者對設計者意圖的理解。在所選對象中,工業(yè)之舟存在最多相關感知的冗余,但分析結果顯示讀者對于設計師意圖的實際認識程度并不高,可能的解釋為設計符號與指稱對象之間的相似性較低。栓船樁所表現(xiàn)出的數(shù)字和結構都屬于未被設計者賦義,故而存在2種無關中介的冗余,結果亦顯示其認知程度較低,證實了無關感知冗余作為噪音的干擾作用。
3)感知中介的遞進。木棧道是所選對象中唯一具有感知中介遞進的景觀符號,分析結果顯示:讀者對意義的期待相對較高,而實際解讀的一致性卻處于10個符號中的最低水平,盡管結果還受到使用間接和規(guī)律感知的影響,但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感知中介的遞進會導致整個語義傳達鏈條的延長,進而增加讀者感知的難度。
本文通過對景觀符號相關基礎理論的梳理和大量符號案例的一般歸納,厘清了景觀符號語義傳達機制中感知中介的作用方式,再以楊浦濱江和后灘公園中具體符號的實證演繹,印證了研究理論對于揭示景觀符號語義感知一致性問題的有效性。通過研究分析,可以得出感知中介的3類作用方式對景觀符號語義傳達影響的基本結論:在感知中介類型上,直觀感知的使用最為頻繁,是景觀符號表意中最基本的感知中介,而間接感知和規(guī)律感知的運用會增加語義傳達過程的難度,對讀者自身背景要求較高。對于感知中介的冗余,相關中介冗余越多,讀者感知的一致性越高,無關感知的冗余則會作為噪音對語義傳達過程進行干擾,設計者若希望表達明確意圖則應適當增加相關感知的使用和規(guī)避無關感知的干擾。感知中介的遞進由于延長語義感知的過程會增加感知的難度。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研究適用的范圍主要限定于那些被設計師賦予明確語義并希望使用者準確感知的景觀符號,所選取研究對象的感知過程亦在設計者文本中有據(jù)可循。至于那些近乎抽象和藝術性的,沒有被設計者給定所謂標準答案而有意放開解讀路徑的設計作品(譬如朗香教堂等),則千人千義,感知路徑可以無限衍生,故本文的線性解讀思路并不適用于此類作品和符號。
此外,本文選取的樣本是城市公共空間中具有典型性且已長期使用的景觀符號,數(shù)量相對有限,因而實證部分的對比研究缺少充足的對照組進行更具說服力的論證。后續(xù)研究建議結合實際案例,利用虛擬環(huán)境進行輔助以增加樣本的可控性,或許會對結論作出更嚴謹詳盡的修正。